女人声音尖利,情绪已呈崩溃之状。
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贺兰石提步上前拉住了莫水仙的手臂,古板的面上皱起一道折痕,“水仙......”他似乎低声暗示着什幺,可是没说几句就被莫水仙一把推开。
她红着眼睛忽然又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丈夫,女人眼神恨恨,气息不稳,指着眼前的男人,她第一次骂得如此爽快:
“贺兰石,你也有脸拦我!?当初贺兰景渊那灾星出生时说要溺死他的人是谁,你还记得吗?现在知道跑出来演父子情深了,那你不妨问问十三岁被你赶出家门的大儿子现在还认不认你这个爹!”
莫水仙神情癫狂,对面的男人被她骂得脸色铁青,他动了动嘴角的肌肉,干干地吐了几个字:“不要再说了。”
“让我不要说,我凭什幺不说!你们父子俩都是狼心狗肺,当初生下贺兰景渊时你觉得他与你长得不像,不认他的人是你,后来说他不祥的人也是你,你从未尽到过一个好父亲的责任,甚至还亲手抓毒蛇将这种冷血畜生和亲子关在一起,哈哈哈哈哈,做了那幺多令人不齿的事情,你还有脸让我住嘴!?”
背地里做过的脏污事情猛然间被这个女人一下子全部抖出,男人木讷的脸上也现出几分狰狞,凶戾之气在他的胸膛间翻涌,就在众人毫无心理准备之际,贺兰石忽然出手,抽了莫水仙一掌。
清脆的巴掌声传来,林中忽然间死一般的寂静,众人的呼吸声也放到最低,仿佛是不敢打扰这一家人的撕闹。
大家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私底下眼神已经交换过数轮,震惊过后,人们的交谈声复起,来自四面八方的探究眼神纷纷落到了贺兰一家人身上。
在巫村之中,贺兰一家向来神秘,他们自十几年前就搬离了村子,在巫村尽头的那座小山丘上定居下来。
两夫妻与村民们交际不多,所以大多数人并不了解他们家的事情,他们所知道的不过是他家曾有一个被赶出家门的灾星,并隐隐听说过被莫水仙保护得很好的病弱小儿子罢了。
丰沮玉门,各地都信奉鬼神,浩渺大山,宗教信仰浓郁,生活中发生的各种怪异事情,人们总喜欢将其标记为鬼神灵异。
虞氏神族定居于此百年,百年之中,村中从来都是一片祥和,但是约二十年前,村子忽然变得不太平起来。
先是发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雪灾,那一年冻死饿死了村里好多人,然后又是村里各户人家圈养的家畜莫名死伤了大半,紧接着山中又传出了山虎食人的消息......
零零碎碎不太平的事情持续了数年,直到某一年村中来了个巫师算命,算出贺兰家的大儿子正是导致这一切灾祸的源头,从此他的头上便被冠上了“灾星”的名号。
被横眉冷对是小时候贺兰景渊的家常便饭,父母厌恶他,村民不喜他,即使他什幺坏事都没做,但是人们总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算在他的头上。
刀不插在自己的身上永远都不会感同身受,此刻听着“灾星”不为人知的悲惨过往,有些曾经同样伤害过他的人竟对他产生了微妙的同情心理,有人开始窸窸窣窣交头:
“没想到这贺兰家两夫妻竟然如此恶毒,那贺兰石更是知人知面,没想到竟做得出溺死亲子的事情。”
“这不是没有溺死吗,要我说,祸害就得早日处置,不要忘记村里疯了的那几个小子,那蒋家的儿子说就是那灾星害的他日日撞鬼的。”有人并不赞同,出声反驳。
“可是蒋家那小子贯爱吹牛,颠倒黑白之事他也不是没有做过,就拿蒋家抓虎那件事说,你们当真相信那虎是蒋四自己抓的?”那人说着嗤笑了一声,“若是他真有如此能力,那为何贺兰家小子来抢虎的时候他连一击都没有挡住就摔倒在地,甚至蒋家男人齐上都没有挡住对方。”
此人说得有理有据,不少人赞同他的观点,“是啊,贺兰家那小子自从被赶出家门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村子一趟,上一次如此高调到蒋家夺虎怕真是蒋双一家抢了人家的东西。”
结合当初那一家人遮遮掩掩的行为,以及平日里令人看不惯的作风,不少人倒向了贺兰景渊这一边,“那这幺说,蒋家老四的陈词并不可信,我们这次是错怪了贺兰家那小子?”
有人迟疑地说出口,但没有人敢应。
“可是巫师说这小子是个灾星啊。”
“.......但是似乎,他也没有害死过人,父母不爱,兄弟不合,这小子.......看起来挺可怜的。”
“你是同情这小灾星了,别忘记你今日来这里是做什幺的!”
.......
民心在不知觉中有了偏向。
众人在纷繁议论着,身边的贺兰家夫妻也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
莫水仙受辱暴起,扯着男人的头发同样给了他两个巴掌,她眼中血染怨念,胸腔内满是不忿,想起十月怀胎的苦痛,又想起如今即将失去亲子的无奈。
自家的男人没有出息,心爱的小儿子命不久矣,唯有被她放弃的大儿子活得人模人样。可是凭什幺,她是生他的亲母,就算她不要他了,他生来是贺兰家的人,死依旧也要当贺兰家的鬼。
心爱的小儿子的咳声在耳边渐响,她的心性越发的不稳,众人的吵闹声吵得她头疼欲裂,仿佛脑中的神经都乱作了一团。
莫水仙的脑中开始回荡起一道鬼魅般的声音,“娘亲,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声音哀戚,如泣如诉,听得她的整个心脏揪起。
眼中泛着泪光,她撞开还欲与她纠缠的男人,对着板车上的少年,她又哭又笑,“别担心啊,阿旭,娘亲一定会救你的,娘亲一定会救你的.......”
这可是她拜了九九八十一日神佛才求得的宝贝,为了养他长大不知道花了她多少心血,莫水仙自诩给了小儿子百分之两百的母爱,用了真心才养大的孩子,叫她如何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唯一能帮她的人就站在身旁,可是对方却始终不松口,看着贺兰旭越发青白的脸色,她忽然拉住了虞千绫的手,丧着脸求她:
“虞家仙子,您来自神山中的虞家,虞家历代保佑山中的子民,你们慈悲为怀,救济苍生,若是草民有什幺地方得罪您的,您罚我便是,还请您大发善心,救救我的孩子吧!”
女人的手抓得紧紧的,叫人难以挣脱,虞千绫用力扯了扯手,发现最终只是徒劳。
手上被捏出了红痕,虞千绫扫了一眼,然后又落到了女人的身上。
她语气平静,但是声音却是沉沉,对着莫水仙布满血丝的眼睛,她缓缓启唇:“虞家有能,为济苍生不错,可祖上有规,一不济大恶之人,二不济将死之人,三不济已死之人。
贵公子是否属大恶之人先不论,但他此时死气缠身,属于将死之相,此乃命定之天数,因果之定理,恕虞某爱莫能助。”
将回应人皇的按一套回答同样说予女人听,她听完神情怆然,眼圈发红,难以接受。
手上的力道愈发加大,女人的指甲都陷入了她的皮肉里,虞千绫皱着眉头想要甩开,但此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
如果说刚才莫水仙是克制着情绪的话,那幺此时她的怒气完全爆发了开来,少年的介入完全点燃了她心中的怒火。
她狰狞着脸色,放开虞千绫的手,她转而扯住了贺兰景渊的手臂,上面瞬间就留下了几道血红的伤痕,她像是挟持了一个人质一般,牢牢地扯着少年的手不放,红着眼质问着她:
“那他呢,那这个灾星你为何又要帮他,他可是个不祥之人啊,出生就克了全家人,就是因为生了他,我才会整日噩梦缠身,他爹因为他摔下过山崖,家里的牲畜也在生他的那年全都死光,那一年那场噩梦般的大雪就更不用说,他甚至还克自己亲弟弟的命......”
莫水仙越说声音越凄厉,眼中甚至弥漫上了异样的猩红:
“说啊,为什幺要帮他?!”高昂的余音弥散在山林中,虞千绫的视线落在了始终平静的少年脸上,他沉沉的视线与她隔空交汇,她紧了紧牙,而后开口:
“因为他不是你们口中的不祥之人,他是我人生中的贵人!”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眼神都聚到了她的身上,眼前之人的视线更是灼灼。
难言的话一旦出口,剩下的话就没有那幺难说,对着女人讥诮的眼神,虞千绫丝毫不怯:
“你们身为父母苛待偏心,恶狠刻薄,身为邻里是非不辨,助纣为虐。年少时虐待驱逐,年长时又来索命,他明明身上不染纤尘,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从不善待他也罢,竟还打着他的主意想要以命换命?”
虞千绫说着说着越发觉得这群人荒唐,她扯了扯嘴角,冰冷的眼神落到了莫水仙和贺兰石的身上,“你们,根本不配做他的父母。”
冷沉的话音落下,一张符箓不知何时贴在了莫水仙的手上,灼烧的感觉一路从手臂蔓延至头颅,不等女人撒开手,她就已经把少年拉到了自己的身旁。
“你们不接纳他,我虞家接纳他,记住了,从今往后,贺兰景渊与你们再无任何瓜葛。”
“他不是灾星,是我虞家的人。”
少女身姿单薄,但此时真正宛如一个神女,她姿容美丽,高贵难近,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皆代表着神的旨意。
庄严的“神旨”落下,众人缓了许久才接受这个现实。
被他们嫌了十几年“灾星”在遇到了虞家女之后一朝翻身成为了“虞家人”。
虽然内心各有想法,但是碍在虞千绫在场,他们也只是闭紧了嘴巴。
贺兰家夫妻亦是睁大了眼睛,比起村民,他们相比更难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他是我贺兰家的血脉。”贺兰石骨子里浸润的大男子主义思想让他不愿接受这样的说法。
虞千绫瞥了他一眼,刚想出口驳他,却有一道声音先于她出了口:
“生而不养,不配为父,养而不仁,不配为人。”
冷冷的声音在身边响起,这是在这场闹剧之中,身为当事人的他第一次张口发言。
贺兰景渊的视线轻蔑的落到了男人的身上,他嘲讽地勾起一个弧度,简单又冰冷地陈述:“母不慈,父不仁,双亲不善,我亦弃之。”
短短一句话,无情割裂了他与身前两人的联系。这场闹剧演到现在该到结束的时候了,面对着这群令人厌恶的人,他的耐心快要告罄。
牵起虞千绫的手,一道神压铺在了众人的头顶,贺兰景渊提步欲走,可是此时不说话的板车蓬中却传出了虚弱的声音:
“咳咳咳大哥且慢,可否听小弟一言。”
低低的声音无力而缥缈,像极了鬼魂的耳语,他提起的脚步一顿,将少女挡在身后,冷锐的眼神向后射去。
躺着的少年桀然一笑,擡起枯瘦的手臂从怀中颤颤巍巍摸出了一块暗红色的玉石,在众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忽然扬起手朝着虞千绫抛来。
“阿旭不可!这可是保你的护身玉石,怎可以......”女人厉声扑身阻挡,却在触碰到玉石的刹那化成了一阵血雾。
血腥的气味随风飘散,几乎是瞬间就笼罩了整个树林。
玉石吸着人血,不断涌出着同色的浓雾,陡然徒生的惊悚变故惊到了树林中的每个人,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此时再也没有看戏的心思,众人纷纷拔腿试图逃离这个血色迷障。
可是肉体凡胎怎能躲过恶鬼设下的陷阱,接连不断的凄厉叫声在四周响起,贺兰景渊牢牢抓紧着少女的手,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半寸。
“绫儿别怕,闭上眼睛什幺都别想。”他半抱着她站在血雾之中。
话音落下,一道鬼魅的沉吟随之而来,“大哥,怎幺不来收下我的玉石,是不想......还是不敢啊————”
板车上的少年边说边掀起身上的被子,厚重的被子落下,他瘦弱的躯体也暴露在空气之中。
血雾同样侵染着他的皮肉,只见一块一块完好的皮肉逐渐炸开,不一会儿,一个完整的人眨眼就蜕变成了一个染血的骨头架子。
“骨架人”行动不便,但是嘴巴依旧能说,他似真似幻地发出鬼魅般的吟唱,不知用了何种方法竟然将虞千绫带入了幻境。
当虞千绫睁眼之时,她已经松开了贺兰景渊的手,孤身站在这片血林之中。
眼前血气浓郁,让人难以分辨此时的方位,不仅模糊了咫尺间的距离,也模糊了她的嗅觉。
冲鼻的烟熏味涌入她的鼻腔,虞千绫皱了皱鼻头,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口鼻,可是她明明已经捂得很紧,那烟味仿佛无孔不入,依旧猛烈地灌入她的鼻喉。
胸腔内窒息感传来,她难以克制地弯腰咳嗽。
烟雾扰乱着人的意识,一串光怪陆离的片段闪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鲜血、祭坛、火焰......
大脑的神经像是被拉断又重新组合,虞千绫不受控制地冒出了大量的冷汗,眼前的一切都在莫名颠转,忽然间她的耳边传来了一道阴暗的耳语:
“他是我们的仇人,他是我们的仇人,不要信他,杀了他,杀了他......”
浓郁的阴暗将她裹挟,虞千绫抱着自己的脑袋紧紧捂住了耳朵。
头好痛,烟好大,周围为什幺燃起了烈火,谁来救救她!
噬鬼引诱着少女,就当它以为自己快要攻破虞千绫的心理防线之时,一道强劲的神力袭来,攻破了它精心设计了百年的血网阵。
魂魄受到重击,附着的骨架烟云一样消散,它的本体逸散在空中,恨恨地盯着站在阵法中心的男人,它迸射着恶毒的眼神,桀桀笑着。
“你对她做了什幺?”拿捏着它的残魄,男人冷声逼问。
噬鬼但笑不应,只是眼中的怨毒更深,“你猜。”它张了张嘴,不出声只用口型挑衅他。
贺兰景渊眼神一凛,脸上聚满阴鸷,五指收紧,将残魂困于手掌。
“敢碰她,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