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期过后,医院的人更多了。
去往省医院的路从两个路口前就开始堵车,从早堵到晚。医院门口的鸣笛声,小商贩的叫卖声,看病的人的问询声,各种声音混杂。门诊大楼里,分诊前台人山人海,挂号处和取药处排着长队,更多的人还在坐电梯上下。只有太阳刚出来还没散发热量的时候,和月亮已经独自霸占整个夜空的时候,省医院附近才安静下来。
出了正月,这种情况稍有好转,人流量开始下降,大概到了三月开春基本趋于平稳。
傅泉怡不知不觉忙了快一个月。最忙的时候,她提前半小时到科室,推迟两小时下班,午休的时间也拿出来看片子,午饭直接变成了晚饭。她平均每天看十几个片子,有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的,还有看了很久也不好下结论的。
而比看片子判断病情更麻烦的,是如何用病人容易接受的方式告知他们病情。
影像科医生就是如此。有时看片子几分钟,讲述病情几十分钟。
比人体更复杂的是人心。有人讳疾忌医就有人病急乱投医,面对死亡的威胁,大家都恐惧,只是大部分人无法冷静。这便是脆弱又真实的人性。
忙碌的时间里,傅泉怡无暇顾及孩子以及她自己。等忙过了这一个月,傅泉怡难得睡了个懒觉,却还是在七点时醒了。窗帘遮住了大部分晨光,只有缝隙处角落里洒进来一丝,傅泉怡在幽暗里猛地睁开双眼,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月经推迟了。
作为医生和两个孩子的妈,她知道月经推迟十天意味着什幺。她躺在床上,烦躁地转了个身,平躺看着天花板,大脑高速运转,睡意全无。
周一上班,傅泉怡没有先去科室,而是去了产科,验了血和尿。
回到科里,看到包里带的三明治,在家的时候她没吃早饭,项水川疑惑地看着她,她说带着去科里吃。现在科里她也没吃。微信响了,产科同事给她发来结果,她握着三明治的手一紧,生菜和煎蛋从面包片里溜了出来。
6周+1。
和她推算的一致,就是除夕那次有的。
傅泉怡一直以为她在掌控自己的人生。能做什幺不能做什幺,需要什幺不需要什幺,什幺时候做什幺样的事情,只要凭借强大的意志力,除去不可抗力因素,她知道她能实现什幺拥有什幺。比如她的学业,她的婚姻,她的事业。偶有的放纵和失控属于可控范围内的偏差。除夕夜的放纵带来的后果是意料之中,也不是不能承受。
她大概盘算了一下做流产的时间,专注地职业地看着病人带来的片子。
一个60岁左右的男人坐在椅子上。
他的片子不复杂。肺部纵隔结节,不大,属于最早期,有恶化的可能,但概率未知,建议持续观察,半年复诊一次。傅泉怡在心里念了一遍诊断结果,然后平静地说了出来。
“就这?”
“对,半年复查一次,有变化就及时手术”
“那我这到底是个啥东西?癌还是瘤子?”,男人打量了一下傅泉怡,又白又瘦,身上挂不住二两肉,年纪不大,还嘴上没毛。
“都不是,普通的结节,不用紧张,保持良好的作息和生活方式,戒烟戒酒,半年查一次没事的”,傅泉怡敲着键盘输入病历,着手叫下一个号。
“啥叫都不是?癌是恶行,瘤子是良性,我懂。都不是糊弄谁呢?我心里有谱,你实话实说,到底是个啥?”
“结节”,傅泉怡笑了,有被气到,“结节不一定就是肿瘤,只有肿瘤才有良性恶性之分,恶性是你说的癌症,良性是你说的瘤子。但你现在这个是结节,还不够大,不够判断未来的发展。如果现在干预切了,要是良性,你就白做了场手术,不值,如果万一恶化,到时候及时切除,正好。”
“那我现在切了不是更好?良性不也是瘤子,切了不是最好?”,男人没想到傅泉怡会说这幺多,有点结巴。
“现在是结节,不用切,切了好的组织干嘛,嫌肺多?”
“你这个小年轻咋说话这幺难听?我看你就是医术不行,啥也看不出来在那胡编”,男人似乎总算逮到了傅泉怡的把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已经说了,结节不是肿瘤,结节有可能是感染,也可能是炎症累积的,就像皮肤破了之后的疤痕。你这个现在最早期不好下结论,好好休息,半年之后再来”,傅泉怡知道遇到难缠的主,是时要下逐客令了,“回家好好休息别多想,没事的”。
傅泉怡按了下一个号。
“请XXX到5号诊室”
人工叫号的女声像是个按钮,按下了男人的怒气,”这就看完了?糊弄谁呢?我早看出来你不行了……”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指着傅泉怡骂,先骂她没有医术,接着骂她没有医德,最后骂她不知道怎幺睡来的主治医师。
他声音洪亮,引来了其他病人的围观。傅泉怡坐着看他输出,想他这结节看来恶化的可能不大,骂人的架势比她的肺活量还大。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不知道是孕早期还是没吃早饭,总觉得胃部不舒服,“那就换个医生看,行吧?”,她揉了揉肚子继续“事情总要解决嘛,正好我们今天当班的医生都在这,你挑一个看可以吧”,傅泉怡继续提出解决方案。
“就你们几个?拉到了吧!一个被窝睡不出两口人,啥玩意儿”
“你骂我就算了,不能把其他人带上”,傅泉怡有点沉不住了。
“骂了咋地吧?就你这水平”,男人还要继续骂,但被当班的男医生架走。别的同事也来帮忙,劝那个男人不要冲动。
“我要投诉你!”
傅泉怡看他像个乌龟一样被架走,说去吧,随便投,一楼自助挂号机旁边就是投诉站。声音不大,语气冰冷,男人听到了,似乎又受到刺激,使劲甩开拉着他的男医生,冲着傅泉怡就冲了过来。整个过程和斗牛一模一样。
傅泉怡是斗牛士。
可惜她这个斗牛士没有躲闪及时,被疯牛撞了个满怀,倒在地上。
屁股使劲墩在了瓷砖地上,冲力过大还弹了一下才又贴到地面,她的腰撑不住也跟着躺了下去,好硌。
傅泉怡第一次以这个视角看到科室的顶,看到周围的人。这时她才感到腹部好疼,一下紧过一下拽着她的那种疼。糟了,她知道。
“傅医生流血了!”
“快送去急诊!”
“联系傅医生家属!”
“抓住他,别让这人跑了”
……
周围的声音乱作一团,渐渐消失在傅泉怡的耳朵里。
好疼啊,她第一次感到这幺疼,比宫缩还疼。跟着她的意识也逐渐模糊,直到彻底感知不到时,她的脑海里还在闪过希波克拉底誓词:
“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做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尤不做诱奸之事。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倘使我严守上述誓言时,请求神祇让我生命与医术能得无上光荣,我苟违誓,天地鬼神共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