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朔进俞府时错见过俞茵一面,一个俏丽的小姐,第一眼就能完全看出来高贵娇蛮的品格,他对比着只在幼时见过三四面的俞惜,在师恩和前途之间,他一横心选择了后者。背了良心的日子,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直到那天在袁家和俞惜正式了一面,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什幺。
可是有舍有得,他不算太后悔,和娇贵的俞茵成了亲,又得圣上看重,日子过的真如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不想,一场大乱这样猝不及防的发生,国破家亡,什幺都成了空幻。
皇帝、百官被掳的掳,杀的杀,能活下来已成幸事。唐朔避辗转流落,又重新回了阆州,依靠祖产生活。
“那我三姐呢?”俞惜追问他。
“我们在途中失散,她和公府的人往北去了。”
贫贱夫妻,百事皆哀,一想到这个,唐朔心中就不住泛苦。他和俞茵婚后生活还算和顺,变乱之后,处处将就,慢慢两看生厌,以致分道扬镳。
想到这里,他越觉得后悔和羞愧。
“是我对不起小姐,我背信弃义,自作自受,现在一切都是报应。我母亲得知我背弃了恩人的女儿,和我断绝关系,临死也不愿见我最后一眼,乡邻们得知我的事迹,都不愿与我往来,是我活该。”
“都过去了,你不要为此自苦,况且我并没什幺损失,前尘尽空,你不要执着于往事。”俞惜出言安慰他。
“多谢小姐。”
俞惜问他近况如何。
“我心灰意冷,同窗亲友皆与我断绝交游,整日无所事事,除了抄经写字,并不无别的。近来我有意为恩师整理诗文成集,因此才出门四处搜访。”
“这倒不必——这事我三年前就做过了。你其实是个有才干的人,我父亲在世时也夸赞过你,正是乱世,民生凋敝,正需要你的才干济世救民,你何不寻一明主学民主以就仕宦呢?”
“小生已经看淡了世事纷争,功名利禄已如浮云……”。
俞惜倒气笑了。
“偏偏天下大乱的时候,你看淡了尘世。你有大才,理当在世人需要的时候用世,为什幺偏偏跟功名利禄扯上关系?”
唐朔面露惭色。
“小姐说的是,小生惭愧。”
“我听说桓骥的兵马屯驻在阆州,你若有意出仕,我倒可以为你引荐,你愿意吗?”
“如此多谢小姐。”
“那你等我消息。”
唐朔不迭地和她道谢,俞惜只敷衍应着,进了清风巷,和他分手。
说起来,这宅子能留下来倒要感谢唐朔。那时候,俞父已死,全部的家当都送回了京中,只这一座宅子没有卖掉,因为顾念着俞惜和唐朔的婚事,总有回乡探亲的一天。没想到亲事成不了,倒给俞惜留下唯一安身的地方。
进门,上堂,扑鼻而来的腊梅花的清冷香味,俞惜差一点眼泪掉下来。
这院子许久不住人了,庭院本已荒芜,是桓骥提前叫人打扫干净,剪除了杂草,修补好庭院,因此虽然古旧,倒很整洁。
小小的一个院子,庭前植秋菊腊梅,庭中一汪小小的鱼池。东边是书房,架上摆满了书,笔墨纸砚都不甚精贵,但很整洁。西边是母亲的绣房,房前几个架子晾着养生的药材,一个不注意都打翻了混在一起。
寥寥的琴声,俞父弹的,她在后面努力跟着,娘亲抱着襁褓里的弟弟在边上鉴赏。
一个睁眼闭眼之间,什幺都没有了,只一个空空的院子。
晚上,桓骥进门来,听见俞惜正在卧房里弹琴,凄冷的夜晚,寒风簌簌地刮过,她的琴声比风比夜更凄苦寒冷。桓骥不通琴意,但也听过不少好曲子,俞惜的琴声饱满圆熟,但弹得太急疾太快了,像是在纯粹的发泄情绪,意碎了,境破了,只有收拾不住的哀绝。
到这地步,到这里,他好像有一点感觉,自己走到了他心里一点去。他推门进去,俞惜刚弹完,房间里不算太暖和,他见她只穿一件单衫,身形好不柔弱。
“怎幺不生火?”他关切说着,就要动手把炉火点开。
“不用了,不是特别冷,这样的天气也受得住。”
桓骥没理她,拿火石擦着了火,又用铁丝拨弄着木柴,他点的其实不太熟练,不过也算点着了。那火在炉里蔓延着,给屋子带来一点暖意。
俞惜很震惊他做这样的事。感受到她的惊奇,桓骥擡起脸来看她
“两年以前,我也没想过自己能做这样的事,做来了就是做来了,做不来就得挨饿受冻。”他悻悻的。
“烤着吃。”他从怀里掏出几个栗子来,切开口,投到火里去,那栗子烤熟了,香甜的气味在满屋子的飘散开。
“也没想过吃这种东西,不过这样的年月,许多平头百姓也许还吃不上这个。”
桓骥从火里捡了几个递她。
“你做的很好,也成熟许多。”俞惜感叹道。
“是因为你!那时候,想着你说的话,我羞愧难当,立志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多谢你帮我。”桓骥感激道。
他迫不及待想告诉他自己两年以来的经历,尽管俞惜已经在别处听说过许多遍、许多个版本,还是满足了他倾诉的欲望。
真实的状况和传说里大有不同,光彩的日子是少的,不做皇子了,从高高的云层里跌下来才肯看清楚人间的真实状况。
桓骥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他坑骗过别人,也被别人坑骗过。不夸张的说,两年一路走来,他吃的苦比他之前二十三年的加起来都要多。他过了江,在深林山洞里养了一段时间伤,下山后,一个人背着财宝,不敢花,也不敢高调的露面,先把大部分都藏起来,拿小部分买地买粮,收买人心。
最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混成了土匪,占着几个山头,后来陆续收复了几个州,用了两年的时间走到今天,他用过去信王的名号,把控了湖湘巴蜀。
“过去的我大概打死也想不到,我说这会过这种生活。那时候我非贡茶不饮,非锦衣皮裘不穿,床上有一点褶皱就睡不着觉。你记得吗?那次我去找你,手还被你的竹筐刺破了。”
“回想起来,真像前世发生的事。”俞惜也怀想道。
“你等等!”桓骥说着,突然冲出去,不多时,抱着一个匣子回来,那是当年她送他的匣子。
“还给你,这里面的东西一样也没少,都被我赎回来了,现在完璧归赵。”他递给她,脸上带着自豪之色。
“你做得很好。不过我还是不要了,当年你给寺里捐了一万两银子,这算还给你的,也许,还没有还清。你可以拿去,用在适合的用途上,成更大的事,帮更多的人。”
“从前需要的时候,我不会推辞的,如今我有足够的自然要还给你,我知你家当所剩不多,为什幺不收着呢?退一步,就当替我存着,有一天,我再一无所有了——”
这话不吉利,俞惜忙拉住他,收了东西。
“那好,希望我们都没有用上它的一天。”她笑道。
两个人说着话,天色已经很晚了,俞惜发困,她看桓骥还在屋子屋子里坐着定定看她。
“你不回去?”
“营里那帮人太吵了。我是想说——能不能在你这里凑合一晚上?”桓骥试探道。
“可以。”
家中并不缺房间,俞惜把多余的被卧分给他,桓骥看起来异常的紧张兴奋,弄得俞惜以为两个人要同床共枕。
“等等!你把炉火也带去一半。”她叮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