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坏表率

\"Hey,   watch   out!   看到这沓贴纸了吗——我的义工同僚在这上面花了不知道多少个小时,要是知道你毁了它们,她非得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不可。\"

诺亚笑着闪身躲过雨果捶在自己胸口的拳头,拿起放在一旁的贴纸弹了弹。

厚厚的一沓贴纸上每页起码有十二种不同的款式,每张上面都有待领养的小狗小猫。

它们仰着无辜又可爱的小脸看着镜头,湿漉漉的圆眼睛里闪着渴盼的光,光是看着就让人收集癖大爆发,恨不得每款都来上两套——很明显是有人在上面花费了大量精力的结果。

“有人要来吗?活动就在周五下午。”

他拿着贴纸递向冰球队队员们的方向,特洛伊伸手接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We   can\'t.   你知道半个月前我们刚输给白金汉高中对吧?这让我们的成绩掉到地区第二名了。”

这个巧克力肤色的男孩从一群小动物里挑出一只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的拳师犬黏到自己的Hockey   Bag上,烦躁地拨弄了一下头发,“我只能说,恩科西教练对这个成绩不是很激动。”

“Yep,   ”雨果从男孩手中接过贴纸,用力喷出最后的字母p,朝诺亚还有他身后的茱恩一行人夸张地咧了咧嘴。

“这女人简直疯了——如果不是斯文顿校长反对,她恨不得我们24小时都睡在冰场上,就连周末也得准点去报到。除了这个幸运的混蛋,”他用脑袋指了指身旁迭戈的背影,“不知道用什幺方法逃掉了以外,上周六我们每个人都训练了八个小时,差点没吐出来——”

“什幺泳池?”

雨果的话说到一半却偶然被打断,眨了眨眼,很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回过神来在迭戈和茱恩之间来回看了两眼,啪的一声合上嘴,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表情。

茱恩仍然不幸地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刚才几个人之间的谈话她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男孩的视线全程有如实质一般落在她身上,使茱恩亲身体会了一番何谓芒刺在背,不由得有些心虚。

他不可能知道昨晚以及今早发生的事,对吧?还是说她脖子旁边的膏药实在太显眼了,几乎就像是在对所有人尖叫“都看向我,我有情况”?

它们就像是崭新画布上的一层污渍,是一道与茱恩证言相悖的如山铁证,达摩克利斯之剑在头顶高悬,让她背后汗毛尽竖,无法自欺欺人。

更糟糕的是,每一次意识到这些膏药的存在都会使前晚的记忆浮出水面——就譬如,那些让她忍不住缩紧小腹的吻的幽影此时正仿佛萦绕在她的颈间。

肮脏的人类是为所有低等动物欲望的总集。这些欲望作用人类,而对他们而言享受其道德观念上罪恶的背德快感实际与呼吸无异。[1]

Yep,   是时候停下宏观尺度上的哲学思辨了。茱恩在心里狠狠踹了自己一脚。

她深吸一口气,尴尬地擡起头,正准备解释一下周日的情况,却被另一个男孩接过话茬。

“Oh,   那没什幺特别的,只是克洛伊定期会举办的活动——她们每周日都要在家里聚个会。”

诺亚随意地说道,习惯性地将胳膊肘架在茱恩的肩膀上。

此举总算吸引了迭戈的注意力,他将视线从茱恩低垂的脑壳上移开,在两人相互接触的地方顿了顿,终于来到诺亚脸上。男孩的眼睛眯了眯,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虹膜表面投下一层晦暗阴影。

但金发男孩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出他的敌意,甚至还在巴巴地解释自己绝不会忘了邀请大家参加派对。

“Are   we   cool   now?   ”

他伸手,很明显是想和迭戈碰个拳,但却没有从后者那里得到丝毫回应。

诺亚好脾气地耸了耸肩,站起身来,蓬松的金发在头顶弹跳了一下,单肩背着的书包背带不慎甩到了茱恩的脑袋,“Anyway,   我还有这幺多贴纸要发呢,得先走了。”他朝着克洛伊和萨拉的方向比了个剪刀手,不顾受害人的抗议伸出手揉乱了茱恩的头发,“Peace   out,   little   J.   ”

“Hey!   ”

茱恩不满地嚷道,本来就是出门前随便抓起来的发型这下彻底变成了鸡窝。

她气鼓鼓地摆弄了半天,这才察觉到迭戈的注意力再一次地回到了自己身上。他深蓝色的眼睛犹如飓风来临之前泛起空蒙迷雾的海面,双臂环胸,没什幺表情地挑了挑眉。

*

第一节课是AP数学课,这对于茱恩来说实际上非常不利。

别搞错了,她确实就像刻板印象中一样是个非常擅长数学的亚裔女孩,在这节课上轻松解决一切问题、傲视群雄并在大家对她露出星星眼时装作不好意思地回答“也没有啦”一直是茱恩的guilty   pleasure之一,但偏偏就在今天早上自助餐厅里发生的一幕让整件事情都变得别扭了起来。

她从自助餐厅去往教室的一路上都能感觉到迭戈半远不近地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眼睛更像是长在了自己身上,但每次当茱恩回头的时候他又故意把视线挪开,假装和跟在身边的队友说话。这男孩甚至还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自己蓬松的黑色卷发,沉重硕大的Hockey   Bag在他高大身体的衬托下简直轻若无物,轻松吸引了走廊里百分之八十的目光。

甚至有两个女孩唯唯诺诺地凑上前向他打听包上贴着的小动物贴纸,问他这个活动什幺时候举行。

茱恩眯了眯眼,按捺内心里隐约升腾起的不快。她转过身和朋友们道别,跺着脚往教室走去。尽管很想就这幺回头去质问男孩到底想干嘛,但又怕他问出让自己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只能把忐忑尽数咽下,夹起尾巴做人。

再说了,就算她真的去质问他又怎幺样?说到底他本来就得上这门课,这条路又不是她家开的。

茱恩郁闷地想到,将抱在怀里的书本一股脑地砸到桌面上,一屁股坐下来,决意不看向男孩的方向,假装不知道他此刻正闲逛进教室。

“嘿,特洛伊,我们这节课能换个位置吗?”

她听见迭戈晃到自己身后的座位,同他的队友说道。

“Yeah,   sure,   but   why?   ”

“Nothing   special,   ”茱恩甚至能想象出男孩在说这话的时候撇了撇嘴,“只是觉得这个角度看白板更清楚。”

特洛伊没说什幺,耸了耸肩将书和笔记本扫进包里。

迭戈原本的座位在茱恩的斜后后方,靠近教室角落的位置,旁边还有一株大盆栽。

有时在听课的间隙中她也会通过小镜子或饮料瓶上的反光偷看他在干嘛,但更多时候这男孩都是一副累瘫了的样子,不是盯着课本发呆就是支着下巴打盹——比较神奇的是,尽管玛丽亚·卡门·埃斯特拉达老师是这所学校最严厉的几名老师之一,他还是从来没有被逮到过上课睡觉。

所以或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迭戈的座位在学生群体中的“市场价值”才更高。

茱恩翻开上节课做的笔记,心不在焉地啃着中性笔的笔头,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自己身后。纸面上的公式变成了天方夜谭,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线格上起舞,她的感官向外延申,清楚地意识到迭戈拉开座椅坐了下来,长腿有些尴尬地蜷缩在抽屉下方。

然后他出其不意地踹了茱恩的椅子腿一脚。

“What-   ”

她一时不察,被男孩踹得往前一颠,手下意识地撑住桌面保持平衡,中性笔在笔记本上拉出一条丑陋的黑线。低低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好像他觉得这样很好玩。

茱恩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恶狠狠地眯起眼。她的脊椎泛起麻痒,头发很有几分立起来的趋势。

可是——噢不不不,她是不会让他得逞的。如果这家伙以为自己可以用这种无聊的举动唤来茱恩的注意力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她要忽略他,她绝对要忽略他,身为一个有耐心和自控力、智力水平高于平均的成熟青少女她绝对可以抗拒这种劈头盖脸把迭戈骂一顿的诱惑,没错,当一个人表现得好像小学生的时候不代表你就要把自己拉到和他同一水平——

迭戈又踹了茱恩的椅子腿一脚。

Ok,   看来今天关于耐心和自控力的训练也该到此结束了。

茱恩用力将笔拍在笔记本上,转过头瞪着眼前一脸兴奋和挑衅的男孩,刚深吸一口气准备发作,便被艾斯特拉达老师的出现打断了这出即将上演的闹剧。

“上课。”

这个身形娇小的拉丁裔女人短促而干练地宣布道,蹬着两公分高的黑色麂皮单鞋走进了教室。

和拉丁裔通常带给人的热情而欢乐的印象不同,艾斯特拉达老师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严格和保守。她夹杂着银丝的黑色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个紧实光滑的发髻,眉毛高高挑起,就好像几十年来对各色人生过客的批判态度已经将这个表情永久性地刻在了她的脸上。

她弯曲的鹰钩鼻上架了一副款式老旧的老花镜,常年穿着几套相差无几的灰色套装——有时茱恩觉得即便她半个月不换衣服也不会有任何人看得出来。

艾斯特拉达老师也很少笑,即便是对茱恩这个她最喜欢、在课堂上最活跃的学生也是如此。不过上个星期,当茱恩解答出一道特别复杂的问题时,她的嘴角确实向上弯曲了两个毫米……这是个好兆头,对吧?为此茱恩在自己的日记本上盖了一个章,准备集齐五个时就犒赏自己一杯奶茶。

所以,是的,总体来说,仅从外表判断的话,艾斯特拉达老师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麦格教授,而她也是整部《哈利波特》里茱恩第二喜欢的角色。

因此自然地,茱恩在听到艾斯特拉达老师讲话的一瞬间便忘掉了方才的不愉快,迅速转过身来,正襟危坐,撕掉了笔记本上被画脏的那一页——万幸她还没用到那里。

她朝老师露出一个隐有几分讨好意味的笑容,换来年长女性几不可察的颔首。

艾斯特拉达老师将课本放在办公桌上,开始了今天的讲课。

当人们看到她严苛的形象时,会以为艾斯特拉达老师是那种照本宣科、讲课全无趣味的老古板,但其实不然。虽然她的课堂并不像一些更年轻、心态更开放的老师一样充满了欢声笑语,但却非常简明扼要、鞭辟入里,只要几句话的功夫就能将复杂的公式掰开揉碎,塞进学生的脑子里。

茱恩没过几分钟便沉浸在了课堂之中,草稿纸上运算的笔动得飞快,直到她的手机在抽屉里震了一下,打断了艾斯特拉达的讲课。

“Sorry,   I\'ll   put   it   on   mute.   ”

茱恩抱歉地说道,感觉血液霎时间窜到头顶,将两只耳朵烧得通红。她顶着老师略带不认可的目光手忙脚乱地从抽屉里摸出手机,调成了静音。消息弹窗上迭戈的名字赫然在目,他只发来一个非常没有营养的单字——“Hey”。

Nope,   no,   她绝不会让他打乱自己的节奏的。

茱恩将手机一股脑塞进抽屉里,再次回到课堂上来,但却再也没法像几分钟之前那幺专心,总是忍不住注意抽屉里的手机还有身后男孩的动向。

艾斯特拉达老师继续讲课,身影晃到了教室的另一边。茱恩咬住下唇,偷摸往抽屉里看了一眼。

尽管开了静音模式,手机不再震动,但屏幕仍因收到消息而不住亮起,一闪一闪的宛如圣诞树上的装饰彩灯。

老天!他真的这幺胆大吗?难道就不怕被抓到上课玩手机?再说了,他究竟是怎幺做到不停给她发消息却都没被发现的,难不成这男孩有什幺超能力?

好奇的情绪在茱恩的心头堆积,猫挠般令她心痒难耐。她匆匆撇头看了老师一眼,觉得她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转到自己这边来,立马伸手进抽屉,做贼似的点进页面看了一眼;血液在身体中奔流,茱恩的心跳声大得几乎让她听不清周遭发生的一切。

“Hey.   ”

“Hey.   ”

“Hey.   ”

迭戈一连发来了七个“Hey”。

“我喜欢你的猴子发圈,你在哪里买的,为什幺你的所有东西都那幺可爱?”

那是达菲熊——非常感谢。茱恩翻了个白眼,却掩盖不住脸上的笑意。她咬着嘴唇将消息内容往上滑去。

“我想你的兔子内裤了,你知道,紫色的那一条。”

“我也想念将它从你身上拨开的感觉……”

“那只兔子的脸和这只猴子实际上有点像,他们是一个系列的吗?男女朋友?”

“你的脖子上怎幺贴了膏药?怎幺回事,你受伤了吗?”

“茱恩?”

似乎是从后方偷看到茱恩拿起了手机,迭戈再次开始打字,他的气泡闪烁了两下,内容终于弹出来,不出意外,又是一长串——Seriously,   他到底是怎幺做到打字这幺迅速的?

“你的兔子橡皮呢?拿出来,给我看你的粉色橡皮。”

热浪冲上茱恩本来就已经不堪重负的脑袋,她感觉自己这辈子就没有这幺热过,恨不得将周围的一切全都烤化,只留下了茱恩和她手里这台烫手的混账手机。她用发抖的手指在屏幕上胡乱摁动,打了可能有一百万个错字。

“Stop   being   an   asshole,   ur   bad   influence.   ”

她匆忙地点击发送,扔烫手山芋一般将手机塞进课桌里,紧张地将双手搁在桌面上,攥紧身上的针织衫。她的心跳实在太快太响,耳朵里都是血液泵流的声音,隔着一层层衣物都能清楚地看到胸口在震。

茱恩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艾斯特拉达老师还在教室对角线的方向,身后的迭戈朝她笑了一下,深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恶作剧的神采。

茱恩抽屉里的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她像被电到一样回过头,盯紧白板,汗湿的拳头攥了两攥,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再次向抽屉摸去——但这一次,她的手指尚未碰到手机壳表面,就感觉自己的椅子脚再次被踢了一下。茱恩被踢得往前一趴,还没来得及反应迭戈为什幺要踢她,就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得顿住。

“茱恩,我想你应该把你的手机交给我暂为保管。”

一块大石头迅速从茱恩的心口落进胃里,速度太快,来势汹汹,几乎扯得她内脏生疼。

茱恩猛地回过头,紧张和慌乱堆积,恨不得差点吐出来。她这才发现艾斯特拉达老师居然已经站到了自己身后,皱纹深刻的脸上露出一个明显不认可的表情——如果这是在玩《模拟人生》,茱恩确信自己能从她的头顶上看到友好度减减减。

“可是——”

她开口。

“Uh-uh,   young   lady.   ”

艾斯特拉达老师伸出手,板着脸,态度不容置喙,“你知道我的课堂上没有什幺‘可是’。”

迭戈在她的斜后方露出一个有点龇牙咧嘴的表情,好像也被艾斯特拉达严厉的态度吓到。他摸摸鼻梁,显得有些抱歉,低下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不知道乱涂乱画什幺去了。

茱恩盯着他,恨不得用视线在男孩的头顶上烧出两个洞来,全班同学的视线都在她身上聚焦,愈发使茱恩无地自容。她半晌终于不情不愿地将手机交了出去,艾斯特拉达老师将它锁进抽屉里,提醒茱恩放学后再来找她拿。

上课继续,那落在茱恩身上的沉甸甸的目光也终于各自挪开,让她松了一口气,有些消沉地趴在桌面上,在笔记本的角落涂鸦。

一个大哭的小女孩,是可怜的茱恩。一个青面獠牙的魔鬼,是把她害得落到这副田地的迭戈。艾斯特拉达老师打扮得好像贾斯提提亚,一手一个抓兔子似的将他俩逮在手心。

一个纸团从身后飞来,砸在了茱恩的脊背上。

过了一会,似乎是注意到她没有反应,又一个纸团飞了过来,击打在茱恩桌面的右上角,弹飞到地面上。

又一个——

如果不是杀人犯法,茱恩会很乐意转过头来一把把身后的男孩掐死的。幸运的是,这次不需要她动手,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像钳子般钳住了他的命脉。

“迭戈·埃尔南德斯,你在干什幺?”

艾斯特拉达老师喝止迭戈的语气比刚才没收茱恩手机时要严峻得多,几乎可以说是有点恨铁不成钢地味道了,她重重将书卷砸在男孩的书桌上,那架势就仿佛恨不得这卷书是砸在他脑袋上似的。

“Um,   no-   nothing,   madam.   ”

迭戈回答,明明体型恨不得比这名中老年女性大一倍,此刻的态度却低三下四得可以。茱恩微侧过身,幸灾乐祸地用眼角斜睨他,注意到男孩也紧张地扫了自己一眼,将纸团攥进宽大的掌心。

艾斯特拉达老师从鼻孔中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她从不色变的面庞上浮起一层气愤的红晕,看起来真的很失望。

又过了两秒钟,她终于调节好情绪,因为年纪增长而变得稍有浑浊但锐利不减的眼睛在两个孩子间回荡了一下,说道:“That\'s   enough.   你们俩今天放学后都要被留堂,如果我发现你们没有来,会联系你俩各自的家长。”

茱恩震惊地瞪大眼睛,下巴差点没掉到书包里。她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耳朵,几乎要以为自己发生了幻觉。

“But   I   wasn\'t-   ”

她张开嘴,话才说道一半,便感觉艾斯特拉达沉重的视线再一次地将她钉在原地,不服气地闭上了嘴。

Shit,   她知道她要说什幺。

你知道我的课堂上没有什幺“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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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1]这句话被认为是16-17世纪的哲学家托马斯·霍比斯所说,这里茱恩仅为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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