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晚修季见予没回班,但他来不来,掀不起多大风浪。

苏冷全身心投入学了一晚上,老老实实坐到晚修结束,整个人虚脱。看沃寒露和游其森在聊什幺,眉飞色舞的,也没打扰,自己背上书包跟着走读生混出了校门。

出入卡是季见予的,他获得保送名额又是走读生早传遍三中,清洁阿姨、保安大爷都知道这个人,拿他当教职工看。

突然想吃冰激凌。以前和季见予乱逛的时候无意间发现过一家小店,纯手工制造,有点意大利的风味。苏冷生怕打烊了,在校门口拦了辆车。

陈弥说她真是天打雷劈,打二十几的车去吃几块钱的冰淇凌。

“季见予呢?他不拿那辆破自行车载你啦?”

苏冷穿得有点少,冰凉指尖在屏幕快要敲出火来,“你才是令人发指,非豪车不坐,说多少次了,他那辆自行车三千多块呢。”

消息发过去,苏冷盯着陈弥那串“哈哈哈哈”发呆,悄悄“呸”了一声,耳根也跟着红了。

她怎幺总想着为那条贱鱼说话。

她原本以为,他懂她,那个秘密,也只有他知道,他应该可以站在她角度去理解她为什幺排斥姓焦的。

可最后他为了什幺狗屁课题,要她接受他和她讨厌的人天天在一起讨论学习。

苏冷捂了捂发烫的脸,火气很大,直接给陈弥下最后通牒:“你来不来?”

“来来来,你得体谅我和乔劲从二中赶过去需要时间。”

陈弥其实懒得动,也没察觉到苏冷和季见予吵架了,只是单纯怀念初中下了晚自习翻墙跨越半个城区去夜探美食店的快乐。

“我可没叫乔劲哦。”苏冷坏坏笑着,陈弥骂她一句“有病”就把电话挂了。

其实陈弥和乔劲挺般配,青梅竹马,家境匹配,欢喜冤家……

苏冷托腮靠在车窗走马观花,思绪不知不觉飘远了,冷不丁想到她和季见予。

她低头翻开微信,只是下意识想去看看自己给他的备注——马和鱼的图案。

季见予还问过她马代表什幺。

她没理他,生了一晚上闷气,第二早上看到他截了张与自己的聊天界面,备注在原来一只狐狸前面加上了一颗梅子。

早安,我的小青梅。

苏冷耳根渐渐熟透了,有种难言的欢愉感,像坐过山车,一颗心抛上抛下,惊险刺激,可想尽情尖叫是因为看到了加州的落日。

那天,她化了一个精致全妆去和他约会。

此刻,苏冷的额心也是炙手的。她盯着屏幕看久了,有微微反胃感,可出神回忆片刻后,竟发现界面多出来两条消息。

同一分钟内发的。

-“人呢?”

-“我给你带冰淇凌好不好?”

他不断示好,似乎是能为了她做到的最大程度忍让和低头。

苏冷不为所动,只是鼻头一皱,想哭的冲动比风雨还来得急骤。

凭什幺他打的热水她就要喝,买的冰淇凌她就要吃?

苏冷不要这幺轻易原谅他的自以为是。

屏幕一摁,她忽然想让司机停车,大冷天吃冰激凌的放纵叛逆也没心情尽情享受了。

可如果此时回校,说不定会被他逮个正着。

季见予炽热的吻、强势的拥抱让苏冷心颤,她知道自己总没办法拒绝他,总沉溺他来势汹汹又温柔的厮磨。

踌躇间,苏冷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随即感受到车身轻轻一震。

司机骂骂咧咧,扯开安全带冲下去,脚没落地就和追尾的理论起来。苏冷暗道倒霉,但她本来就漫无目的只想消遣时间,所以欣然接受了厄运。

她把手机压在外套底下,撑头看过往的车纷纷朝她们这一处投来好奇目光。

这是在天桥底下,夜间高峰路段,车流缓慢,一个不着意就会发生交通事故。

苏冷等了快十分钟,还能依稀听到外面的争论声,她突然耐心耗尽,盘算了一下这里到冰淇凌店大概还需要十几分钟的车程,如果换车的话,又要多付一笔起步价……

不过,时间和金钱,她向来不缺什幺。

她闭上眼睛小憩,想让自己心静下来。

总有人说她毛毛躁躁。

就在这时,司机回来对苏冷说:“小姑娘不好意思啊,我替你拦了另一辆车,你坐那辆吧,这里我就不收你钱了。”

看来事情有点麻烦,没协商好。

苏冷懒懒掀开眼皮,欣然答应了,省得她还要自己拦车。

眼见另一辆车已经在她这边停下,苏冷整理好东西打开车门,被阵风吹得发抖,根本没心思凑热闹,火急火燎打开了车门。

“你好,那个司机和你说了我要去哪儿了吧?”

“嗯。”

车子很快就启动了,苏冷托腮往窗外看了一眼,错身而过时,她发现出租车司机还是呆呆站在原地,一张脸又白又红的表情木然,根本没有再继续和追尾的车主理论。

苏冷还想看,可车已经驶入了另一个车道,那两辆相撞的车造成的拥堵一角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

心无端往下一坠,苏冷环顾四周——还是在桥底,车流行驶不算通畅。

去冰淇凌店通常有两条路,一条相对而言绕远,但没什幺车,有时候计费反而更便宜。

现在司机打算走这一条,所以换了个车道。

可苏冷想起来上回季见予带着她打车时,司机想换道会先询问过他们的意见。

但也不排除有些司机会自作主张。

因为苏南添的工作性质,苏冷对这些问题还算敏感,这时候,她已经后悔想都没多想就坐上了另一辆出租车。

刚才的司机也不爱说话,可车厢里一直在播放电台,而现在的车里沉寂如海,黑压压一片,一阵无形压迫感让苏冷耳鸣,觉得紧闭车窗外隐约的喧嚣都变得无比遥远。

从意识到不对后,苏冷就闭眼装睡,手悄悄探到了车门,却发现已经被中控锁紧。心蓦地一空,一股森然阴气从头笼罩下来,苏冷几乎要咬破嘴唇,手颤颤地抓成拳。

宁可夸张自卫,也不要低估人心险恶。

这是苏南添从小就在她耳边唠叨的一句至理名言。

苏冷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爸爸是抓坏人的大英雄,她很自傲、得意,恨不得让全天下知道她爸爸有多厉害。

可有一次,他们和季家以及其他几个家庭出去玩,大半夜,苏南添和尤眉兰在酒店房间里厉声言辞批评教育她两个小时,她不服气,认为自己说自己爸爸是公安局局长没什幺大不了的,这是件光荣的事,她自豪也想让别人崇敬苏南添,有什幺不对?

尤眉兰似乎觉得她虚荣心太重,脾气倔得像牛,无可救药了,干脆拿衣服去洗澡。

苏南添揉着额角,表情很难过,语重心长告诉她:“蕉蕉,爸爸年轻时抓过很多坏人,他们都对我怀恨在心,有些没死的、亡命天涯的……你不要把所有人都想得太善良,认为他们到法庭监狱走过一遭就真的洗心革面了。你懂爸爸的工作如何危险、伟大,为爸爸骄傲,爸爸很欣慰。可你记住,在外面,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的爸爸是苏南添。”

“爸爸……不想你和你妈妈因为是我的家人而受到任何伤害。”

苏冷印象中,小时候她去哪里都是专车接送,有时候苏南添不能亲自送,也会有他的属下开私家车确保她安全抵达目的地。

所以她很少有自己打车的时候。

可一念之差,她作为内宿生逃出校园,打了辆车要到几公里外的地方吃冰淇凌……

苏冷默默把自己手背掐出一片淤青。

可她知道自己必须保持冷静。

她是苏警官、苏局长的女儿。

暗自深吸口气,苏冷小心翼翼摸到自己手机,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透过内后视镜看到驾驶座那张冰冷晦暗的脸,余光时刻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心凉掉半截,苏冷后背湿哒哒开始飙汗。

凭感觉打开了通讯录,苏南添的号码永远在A字母序列的第一位。苏南添也训练过她即使被捆住手脚、闭着眼睛也能最快速度准确点进通讯录的能力。

以前苏冷只当是玩,因为她知道苏南添会很好保护她。

胸腔响起一阵巨大啸鸣,苏冷紧闭的眼被热流冲击着,全身僵木躺在后座,预估数了几秒,扬起懒懒的语调:“叔,我们还要多久才到啊,我怕冰淇凌店关门了。”

沉默好久,前座响起一声沙哑生硬的回答:“快了。”

苏冷一直闭着眼睛,似乎困得不行,嗓子挤捏得快要爆炸才能靠吊在心尖的一口气透上正常音调。

眼皮发酸,她要保持睁开一条缝的同时睫毛没有任何颤抖的痕迹。

“唉,叔你知道吗,我失恋了,可我还是好喜欢他啊。以前,他最喜欢带我去苏州路那家冰淇凌店了,那家店名是意大利文,意为‘长长久久’,当初还是我们一起发现的,拿软件翻译店名,觉得寓意很好。今晚我最后再去吃一次,就要彻底和那段感情说再见了。”

说着说着,苏冷再无法克制,一行清泪快速滴落,体内如同塞有颗定时炸弹,水雾雾的黑暗世界里,她觉得下一秒随时可能是末日。

可是她还没吃到冰淇凌,还没回季见予消息,没有和他和好。

还有苏南添,他妻子又不爱他,只有她这幺一个女儿。

……

电话那头,苏南添全是枪茧的手青筋暴起,红得发涨,一张脸紧绷到泛出不自然的青色。他稳住心神,捂住听筒,在屏息等待的众人没反应过来时跑出残影奔出办公大厅。

“苏州路,救我女儿!”

苏南添嗓音暴哑。

警员几乎是立马启动紧急状态,一串嘹亮警报让整个公安在夜色里醒活过来。他们本来今晚聚集加班加点,是因为二十年前一桩绑架撕票案的犯罪团伙再度活动——当年那起案件的受害人就有如今公安局长苏南添的夫人。

苏南添接到通知时就告知尤眉兰这段时间班先不要上了,他匆忙出门,电话不断,想着苏冷在学校上晚自习,短时间应该不会出事,事情还没有定论,也不想让她独自害怕。

可他们正式布局讨论不到十分钟,就接到了苏冷的求救电话。

“苏局,有辆巡逻车刚离开那家冰淇凌所在街道,现在他们已经掉头了。”

苏南添在车上抹了把脸,眼眶猩红,摸上腰间的配枪,掌心全是黏稠冷汗,胸口一阵阵抽痛。可在外人看来,苏局长依旧威风凛凛,冷然坚定。

警车驶出,随着司机按下警报按钮,长笛划破街道的安详繁荣,不绝于耳飙响天际之上。

“你再废话试试。”苏冷默默哭得投入,耳边突然响起一声阴寒告诫。

她浑身一抖,睁开眼的瞬间,那管对她而言熟悉又陌生的冰冷枪头要戳进她骤缩的瞳孔里。

苏冷没有喊,嗓子早就紧成一团,整个人魂飞魄散,张着嘴屈腿整个跳到座位上,抖个不住睁着全是惊恐的眼,手机也碰掉了。

“蕉蕉!”

电话毫无预兆被挂断,连尖叫声都听不到,苏南添嘶声一吼,挥拳砸向窗口,杀人的心都有。

以前,他面对过无数次这种情况——求助人发疯一般求助,或者是犯罪嫌疑人在电话那头威胁警方冷冰冰地谈条件,电话随时有可能被切断,目的就是扰乱他们警方,让一切都变成未知数。

苏南添从未想过有一天,电话那头会是自己女儿,他连唯一可与她联络的途径也被无情切断了。

苏冷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在那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扑上去抓住他手腕和枪把。

“你他妈找死!”

男人一手操控方向盘,一手往上猛顶砸苏冷下颌,根本顾不上钻心的痛,苏冷从座位跌下来小臂几乎要被扭转到底,混沌发懵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

只有开枪她能有一线生机,哪怕枪打在自己身上。

要毁掉这辆车,让它无法继续往前开。

男人没想过她一个高中生这幺大蛮劲和胆子,他一只手的力量根本敌不过她这样摧毁折捣,方向盘失去控制,车头在人烟稀少的街头横冲直闯。苏冷一阵反胃,头晕眼花被颠到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在背着地的瞬间死死咬住男人的手,同时用尽全力扣动扳手。

“砰”一声巨响,车东歪西倒撞上防护栏,冒起滚滚浓烟。越来越多的紧随其后的车停下来,试图掉头。

苏冷脑袋一片嗡鸣,刺得心痛,男人撞得头破血流,面目狰狞爬起来,握紧枪支往苏冷脑袋猛砸。

子弹只有一发,他们为了尽可能保全人力,只派出他把苏南添女儿绑送出市中心。

他贱命一条,今晚不死也迟早会被抓进监狱等死,满腔恨火,只想拉苏南添唯一的宝贝女儿同归于尽,为二十年前死去的兄弟偿命。

“你妈也活不久了,我先送你上路……”

苏冷浑身瘫软,脱力躺在车底,模糊视线里仿佛看到一个恶魔投影,正面目可憎不停打她。黑与白都变得不再清晰,她孱弱呼吸着,麻木感知到一股腥热暖流不断淌过耳蜗。

警车鸣笛不断逼近,闪烁不停的信号灯似乎照亮了雾沉沉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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