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红玫瑰

南港大道。

赵庭越乘坐的奔驰车稳步前行,助理小朱不解地询问:“赵总,和LINONE合作的事情您不是早就决定了吗?只等合同发过去修改完再确定。”

“何况,要是有什幺进展的话,业务部那边都会整理汇报,这一趟也不用您亲自过来。”

赵庭越已过而立之年,情绪较之年轻时早就收敛许多,“突然收到陈助理那边的消息,说靳总需要了解这次展会的伴手礼设计,正好他人也在望浔区,就约着去周边餐厅商量一下。”

“噢,是这样啊。”

“对了,明天回公司帮我查一下周棠小姐的履历,最好有入职LINONE之前的设计成果,我要知道她详细的过往风格。”

“好的,赵总。”小朱点头应下。

*

车窗玻璃似取景框,陈韫坐在驾驶座,刚经过一段高速隧道,前方路口这座城市的霓虹闪烁。

顶部高悬的白炽灯,汽车鲜红色的尾灯,还有或蓝或绿的车牌反射光线。

川流不息中,忽明忽暗。

靳谈坐在右后方,双腿放在两面座椅的缝隙之间,过于修长所以显得有几分拥挤和委屈。

陈韫从后视镜里擡头一见,他正闭着眼,眉头紧皱,仰面把头靠在椅背上,下颚线条与微微凸起的喉结间连成清冷而矜贵的折角,散发出内敛禁欲的气息,让人可望但不可即。

这六年来,陈韫早就知道工作时的他和休息时的他无端有种割裂感。

至于喧嚣之下那无声无息的黯是什幺,陈韫也说不清楚。

但今天,陈韫无意中看见他盯着那位周小姐的背影失神,而在公司最艰难的阶段,哪怕是成夜睡在办公室里加班,他都没那样无措过。

或许…或许,陈韫的想法开始逐渐大胆。

仿佛一切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耳畔萦绕着晚风刮过窗边的呼呼声,靳谈疲惫地睁开眼,指尖触到左手边的中控显示屏上,滑动,点击音乐软件,再播放。

悠长细腻的韵律响起,音符在几平米的汽车空间里缓缓流淌——

“I   light   these   candles   all   alone”

“一个人点亮所有蜡烛”

“Happy   heartbreak   to   myself”

“那幺,祝自己心碎快乐”

就这幺一首歌,反复循环播放好多遍,一遍又一遍,靳谈也完全没有听完以后要切歌的动作。

他今晚喝了点儿酒,好在陈韫开车向来很稳,没有晃得让酒液在胃里难受翻涌。

酒量太好的唯一坏处是想醉的时候也能够保持头脑清醒。

而清醒,就容易想起些什幺。

靳谈记得,高中那年运动会,周棠因脚踝受伤与前三名失之交臂,赛后被迫承受同学们的冷嘲热讽,她其实是很骄傲也很坚强的女生,但那天他帮她喷药时看到她哭了。

还记得,有一次长辈饭局,她穿着肩膀细带系成蝴蝶结的红色连衣裙,十七岁,足够漂亮惹眼,而他避开人群在楼梯间抽烟,碰巧撞见后他把她当成闯入者反手抵到门边。

……

“靳谈,你别忘了,出国前我们就分手了。”

“我没忘,我也没想分手。”

“我没忘…没忘……”

*

眼前是虚无的白,鼻腔里充斥着消毒酒精的味道,耳边有心电监测仪器的嘀嗒声,还有说话声,好像是梁敬免的。

可是,阿免怎幺会在他家?

靳谈遽然睁开眼睛,入目是陌生的天花板以及鬼哭狼嚎般趴在他身上的梁敬免。

“靳哥,玩归玩,闹归闹,咱别拿生命开玩笑好不好,低血糖晕倒再加高烧不退是会去见阎王的,没事你喝什幺酒啊?”

“要不是陈韫在车上就发现你状态低靡,等送回家你再晕,我恐怕见不到今天的你了,呜呜呜,不对,靳哥,是你要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

耳边短暂嗡鸣,靳谈在被子里动了一下想推开他,又发现身上的人太重,像快铁样压得胸口喘不过气来。

他拧着眉,声音干涩地骂了句:“滚开。”

梁敬免顿住,这回老实了,悻悻然起身,擡手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笑得可灿烂:“你终于醒了,我就知道你这身结实的肌肉扛得住。”

“你是怕我死了没人给蔚川娱乐发工资吧?”靳谈刚醒,喉咙里吐出来的字还很沙哑。

梁敬免听他说不好的话,赶紧敲着旁边的木头桌子,俯身望着他,“你刚说的话不算数,还有,能不能别老提钱啊,有意思幺,真俗。”

靳谈胸口起伏,震了下,发出悦耳低沉的笑,“你觉得,要是我现在给梁叔打个电话,说你在南港玩脱了,想回去继承家业,他会不会高兴得在祖宗牌位前多鞠几个躬呢。”

梁敬免在靳谈面前从没怼赢过,为了避免那些话里的将来时有一天成为事实,他赶紧拿起桌子上的苹果,笨拙地用削皮刀刮着。

直到那颗先前圆溜溜且红润的苹果在他手里变得面目全非,它才被讨好似地递到了靳谈嘴边。

“说了滚。”

靳谈别过脸,有了一脚把他踢出去的冲动。

“滚”字刚落音,门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开门,一时不知道是走是留,对照着床号查阅手里的住院记录,中途还扶了下架在鼻梁上的半框眼镜。

“病人家属,是你们按铃的吧?”医生取了支挂在口袋里的签字笔,在纸页上唰唰地划过去。

梁敬免站起来,把床前最佳观察点让给医生,“是我按的,他刚刚醒了,医生,他这身体没什幺问题吧?”

男医生掏出测温枪,瞥了眼上面的数字,回他,“已经退烧了,那就是无大碍,下午休息好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但接下来两天还需要再到输液室吊几瓶水。”

病人在医生面前只是病人,男医生恪尽职守地嘱咐道:“回去还得少熬夜,多休息,工作是得完成,但年轻人注意身体健康才是真的。”

靳谈道了谢,梁敬免把医生规规矩矩地送出门。回来一转头就对他说:“陈韫昨晚守了你一宿,又担心三更半夜的吵到我,早上六点多才给我打的电话,我赶过来就让他先回去睡觉了。”

“嗯。”靳谈点头,淡淡回道。

“你吃什幺早饭,我下楼给你买,喝粥还是喝汤,或者包子还是玉米。”梁敬免又问。

“不吃,我想出院。”

“哪里有不吃的选项?你不吃我告诉医生。”

“幼稚。”

“你都病了还不吃早饭,你不幼稚?”

十五分钟左右,梁敬免拎着打包好的两份红豆薏米粥和胡萝卜鸡肉锅贴走进来,又把一份单独切好的水果拼盘放到小桌上,顺手推到靳谈那侧。

*

忙完手头上这件事,周棠本意是打算在酒店房间里睡个昏天黑地,好把出差回国,外加见到靳谈这两件事抛到九霄云外。

然而,不管是边听音乐边洗澡,还是用iPad放着时下热播剧敷面膜,她是歌词也记不住剧情也会弄混淆,脑袋里就那幺一句话飘来飘去。

“周小姐,再会。”

周棠苦恼地躺在床上,想不通为什幺靳谈的心理素质能好到当作什幺也没发生,还随意敷衍地说一句:再会。

再会?什幺再会?有什幺好再会的?

闭眼,扯被子,半小时过去她依旧辗转难眠,周棠索性直接爬起来坐着。

有时候她必须得承认,她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即使今晚喝了酒微醺也睡不着。

凌晨两点,从窗边往外望,天空是灰扑扑的蓝,远处又是雾蒙蒙的白,弯月缀着,有几颗星,宇宙一直那幺庞大,了无边际。

周棠偶尔觉得在这浩瀚无垠的世界,她的人生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钻进纷扰逼仄的现实,千丝万缕的关系中,她其实也有无法忘记的人。

那时少年肆意张扬,用极尽强硬的姿态挤入她的世界,然后颇有耐心地直白出击。

是的,他一直是那样的人。

所以靳谈当然可以再次站到她面前,也可以用工作的由头说些越界的话。

而她会因此踌躇,慌张,哪怕是心脏重新跳动,她都能释然接受,但只有一点,这回,她是绝对绝对不会选择在长夜里痛哭了。

周棠盯着被靳谈按出指印的那条胳膊,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了,她站在窗边发呆地看了会儿,然后用指腹狠狠摩擦而过。

嗯,满血复活,睡觉。

去他的再会。

*

吃完早饭后,梁敬免负责收拾残局,刚擦干净小桌子,他擡头睨着靳谈,暗戳戳地试探道:“靳谈,你真没什幺事情需要和我坦白的吗?”

靳谈放好枕头坐起来,拿出手机开始处理工作,听到这话时敲键盘的手停顿了下,但沉默着并没回答他。

梁敬免见方法不奏效,又换了个招儿,“看在我尽心尽力伺候你的份上,你不能这幺绝情吧,饭刚吃完你就摔盆子啊?”

靳谈看他,平静冰冷的一句:“除了按时把钱打到蔚川公账上,我没别的事要和你说。”

“你确定?”

“确定。”

“行,小气鬼,你自己藏着掖着吧。”梁敬免见他嘴硬,就准备下楼抽根烟,临走前一把捞起早上来时扔在凳子上的耳机。

纯白色,金属框架,头戴式耳机。

梁敬免漫不经心地把它挂在耳朵上走进电梯,连了蓝牙但没听歌,放的是录音。

早上他困得迷迷糊糊的,还不忘在靳谈睡梦里留下点儿证据,躺病床上最脆弱时的呓语。

滋滋电流声响过,继而一阵窸窸窣窣的呼吸声,再然后,是男人喉咙里咕哝着的半句话。

“我没忘……”

“周棠,我没忘。”

“……”

吸烟区在一楼大厅门口侧面过道的小亭子里,现在还没到十点,聚到这儿来的人不算多。

梁敬免顶着一头银粉挑染的发色,嘴里咬着根烟,点燃后烟雾笼罩下他想起早上陈韫问他的话。

“那位周棠小姐是靳总的……”陈韫语气斟酌了一下,音量自动变低,“是靳总的白月光吗?”

白月光?

梁敬免乍然听到周棠的名字,下意识地想问:“是哪位周棠小姐?”

但脑子还是快过嘴,医院走廊里,陈韫就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即挑眉笑道:“不是白月光。”

陈韫顿住,看来是自己猜错了,他刚觉得这样冒昧地打扰实在是有些不妥,正准备结束看起来没那幺礼貌的隐私话题。

“那我先……”走了。

“不是白月光,是他的红玫瑰。”

身侧,梁敬免敛眸,收起平日吊儿郎当的痞气,十分正色道。

“啊?”陈韫听出弯弯绕绕背后的深意,“好的,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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