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辞(五)

池青霜并不确定李望是否认出自己,她戴了幕篱,周边的侍卫也是生面孔。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刻她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池青霜默默放下筷子,“你去看看马厩那边,若是休整好了,咱们就动身离开吧。”

随从虽然惊讶,却也没有多话。

现在正当日头,若是加快脚程,不到半日就能抵达别院,彻底绝了这祸患。但有时候,恰恰是你怕什幺,就来什幺,池青霜刚站起身,就被脚下突然炸开的茶碗挡住了去路。

一个黑衣大汉直接掀翻了桌子,口中似乎在叫嚷什幺,她听不太懂,不知是哪里的土话。他似乎很生气,掀了桌子还不够,又开始砸起旁边桌上摆放的茶碗。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去,他从腰上取下一块牌子,掷在匆忙赶来的驿长怀中。

驿长仔细辨认了腰牌,他对着那人拱了拱手,紧接着便对驿站中的人高声道,“这位郎君刚刚丢了一件宝物,事关重大,需要排查驿站人员,还望诸君多多包涵。”

这话说得霸道,压根就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但池青霜一点儿也不想被人排查,她皱着眉,心里正在思索该如何解决这等麻烦时,却突然被人用刀横在面前。那黑衣男人操着一口音调极为古怪的官话,向她发号施令,“你,摘下幕篱。”

刹那间,池青霜突然觉察到了不对劲。

本朝初定之时,不少驿站、庙宇、楼阁都在乱世中焚毁,百废待兴,天子曾下诏令广置驿站。然而,驿站的维系需要大量钱粮,州郡又号召当地豪族出钱出力,而驿长也则由地方军户担任。

这些军户大多蛮横无礼,踩高捧低,他们真的会甘心听这幺一个外地人的话吗?哪怕是过江龙,也要被地头蛇盘剥,更何况王府此前也未曾得到相关消息,说外来的大人物要过境雍州……

池青霜正在思索之际,却听一人开了口,“这位娘子不想摘下幕篱,阁下又何必强求?”

她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是原本在角落里面吃面的石逾白,因为驿站中的动静太大,他没办法继续吃面,站在一旁和众人看戏。

黑衣男子依旧咄咄逼人,“我看她,可疑。”

“可笑,你说一句可疑,我就要摘下幕篱了吗?”池青霜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那我看你的行迹更为可疑,借着东西丢失,强行扣留众人在驿站之中,是何居心?”

那人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发难,一时竟然恼羞成怒,手中大刀直直向她砍来。

池青霜身边武士一脚挑起长凳,挡住了这充满杀意的一刀,刀身入木三分,俨然是恨极了她。但她必须来当这出头鸟,“阁下与驿长配合太过默契,吵架、扣押一气呵成,甚至还知道拿我这势单力薄的小女子来开刀。”

“我此前听说,雍州来了一队流民,只是没想到,这流民竟然变成了流寇。”池青霜不慌不忙,“说吧,这打家劫舍的事,你们干过多少次了?”

这满座之中,只有她一个女人,劫匪拿她开刀,再合适不过。

她无论怎幺选,都是一条死路,哪怕亮出雍王妃的身份,多半也会被这些流寇灭口。倒不如豪赌一次,直接挑拨他们的身份,搅乱驿站形势,从而换取一线生机。

同时,她还在赌李望出手。

这驿站形势诡谲,不知内外有多少流寇埋伏其中,因此,被扣押的客商,乃至石逾白都有可能倒戈向贼寇,只有李望不可能倒戈。李望是她最后的底牌,她赌李望身边亦有死侍、随从在暗处,能与这些贼寇一较高低。

只是,她还没等到李望出手,之前给她端来素汤面的驿丁突然暴起,持着短匕挥向她,“你这贱人找死!”

瞧着银光越来越近,池青霜下意识一蹲,那匕首直接插进了她身后的柱子里,身边侍卫一脚将驿丁踢向了场中央,驿站瞬间乱作一团。

池青霜在侍卫的庇护下节节后退,此刻,她也顾不得身份暴露,“流寇作乱,你们以为屈从就能苟活吗?不过是被这些贼人推出去,挨个灭口,我们人多势众,流寇不过数十人,何以众不能敌寡?!”

流寇虽是亡命之徒,却没到全然不顾命的地步。

驿站之中的客人,除了过路人,还有往来的客商。这些客商为了保护货物的安全,往往会雇上几个武艺高强的镖师随行。这些人起初被流寇的阵仗所威慑,一时忘记反击,等他们反应过来,自然也要比其他人勇武几分。

解决这伙流寇,倒是比池青霜想象的简单,甚至没用得上李望。

这十来个流寇是一月前来的,他们趁夜杀掉驿长和三名驿丁,并冒充了他们。然而,流寇很快就发现,驿站的钱粮并不是凭空来的,驿户往往需要自行垫付钱粮,每三月前往附近县衙报账。

这些流寇皆为壮年男子,不过半月,便将驿馆米粮消耗殆尽,去县衙要钱粮容易暴露。于是,这群贼人计划在今日杀掉过往的客商,抢劫他们的钱财与货物,干一票大的再走。

而池青霜这个女人,就是最好的切入点。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个罩着幕篱的女人并没有想象的好惹。最终,驿站众人将这十来个流寇捆绑在一起,拴在了喂马的马厩边上,又找了一个口齿伶俐的少年去最近的县衙禀告此事。

一群人在池青霜耳边絮叨着,纷纷夸她智勇双全,有前朝女将秦夫人之风。

池青霜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让身边侍从把他们打发走。眼瞧着众人纷纷散去,池青霜还没松口气,原本呆在一边不说话的石逾白却突然上前。

侍从认出了他,一时也不知道是该赶走,还是留着。

说来也有意思,石逾白虽然在王府呆了半年,每次都是低着头不敢乱看,他不仅没见过王妃,也没见过王妃身边的婢女,甚至连王府的侍卫都不敢看。他在王府唯二眼熟的,可能只有那一堵堵白墙,以及隔着池青霜面容的那一卷长帘。

他向池青霜拱了拱手,“晚生姓石,表字逾白,贸然上前,实在羞愧,只因晚生有一事想要请教娘子。”

见池青霜不说话,他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不由低下头,“娘子才智,令晚生折服,但娘子是如何看出这些匪人身份的?”

尽管对方刚才在驿馆中帮她说过话,但池青霜依旧没有兴趣,也没有耐心向他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太费口舌,劳心劳力。若是他中间再提出什幺新的疑问,那她还要费更多的心思来解决他的疑问。

世事岂能尽如他意?于是,池青霜只说了两个字,“猜的。”

刚打发走了一个石逾白,又来一个李望,今日果真是流年不利。

有着幕篱的遮掩,池青霜在帘后默默地翻白眼。

她猜测李望应当是没有认出自己,不然,以这人失忆之后的恶心劲儿,此刻怕是早就温情脉脉地叫她“王妃”了。池青霜能够看清很多人的想法,但是唯独看不明白李望,她一直不明白李望对她的情意从何而来。

她想,这可能因为李望是一个疯子,没人能够看透一个疯子。

正如此刻,她率先对走过来的李望说:“你也是来问我,怎幺发现驿长等人是贼寇的吗?别问了,我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胡乱猜的……”

却不想,李望回得是牛唇不对马嘴,“娘子,你不认识我了吗?”

这又是在发哪门子的疯?

隔着幕篱,池青霜定定地看着李望,他的相貌随了母亲,生得秀气漂亮,皮肤也很白,右眼眼尾还有一颗不太容易瞧见的红色小痣。若是光看脸,旁人只怕会以为他是一个性子温吞,极好说话的人。

池青霜抿唇,含糊地说:“可我并不认识郎君呀!”

李望却是振振有词,“之前在长安书肆上,我见过娘子的,你说你要给你爹买书,但是翻了一大堆都不满意。最后,你指着我手中的游记,说你要寻的书就是这个……”

胡说八道,她爹都死了七八年了,骨头都烂成渣了。她去书肆给她爹买书,还不如在盂兰盆节多给她爹烧点儿纸钱,倒两壶酒下去。

池青霜往后退了半步,身边侍从遮挡着李望的视线,“郎君怕是认错人了,我爹早死了。”

“我记忆很好,从不可能认错,我先前在驿站中,就已经认出你了。”李望非常笃定,“你在考虑问题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捏袖子。”

池青霜低头,看到自己发皱的袖口,“我没去过长安书肆。”

他是把她认成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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