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潭洞。
佣人面前的这间书房十分空旷,除了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以及身后的实木书架外,几乎没有什幺装点性质的陈设,仅有的几件皆走的精致锋利的金属风,与房间冷淡自持的暗灰色调搭配得相得益彰。
端着托盘的手指扣紧,面容清秀的佣人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一下那扇光可鉴人的门。
“请进。”冷淡的男声响起。
放轻松,这只是一件小事,代表虽然冷淡,但只要给他充分的理由,他会答应的。
千万、千万要成功。
佣人无声地在心里画了一个十字,薄薄的两片唇抿成了白色。
……这是她唯一能补偿彩佳的办法了。
随后她推门进去,微微躬身道:“代表,这是您的咖啡。”
暗灰色的薄底托盘被端正地摆放在崔世延面前,恰好处于一个方便他拿取杯子和冰块却又不容易碰倒的位置。
崔世延合上手里的文件,取下眼镜,按了一下眉心,没有伸手拿咖啡,而是问了这个一直在他桌前微微发抖的佣人一句:“有什幺事吗?”
他不愿在任何人面前露出放松的姿态,只想早些把人打发走。
“代表……请、请允许我辞去在您家里做事的这份工作,拜托了。”佣人又深深鞠了一躬。
“是家里最近出现了什幺变故吗?”
“家里有计划要移民到美国去……是、是我妈妈买彩票中的奖金。”
“这样,”崔世延微微点头,目光又落到文件的封面上,“我同意了,你去和管家交接一下你的任务,再向他支取三个月的薪水,祝好。”
“谢谢代表,很荣幸在您家里做事。”面前的人怯生生地说完了话,却仍然没有走。
在崔世延准备以他惯用的那副冷淡姿态请她出去之前,他听到佣人开口了:“代表,我有想要推荐给您家里做事的人,请问可以让管家给她一次机会吗?”
崔世延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这种事你不需要跟我讲,这是管家该负责的事。”他很轻地蹙了一下眉,开始反感这个以往低眉顺眼,临走之际却违背规矩的女人。
“……代表,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有意要打破家里的规矩,只是管家说打算找一个男佣人来接替我的工作,但我想推荐的人是一位女性……所以我才想……”佣人的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她本来还准备了好几条理由,但现在只是被代表锐利而冷静的眼神轻轻扫过一下,便一句话都说不清楚了。
“她在调制饮品方面有特长吗?你应该知道,管家会在他能力范围内为家里选择最适合这份工作的人。”按崔世延以往的处事风格,他不会和无关紧要的人浪费这幺多口舌。但或许是因为夜晚总是牵动人心,这一刻他无端想起今天去视察公司时意外在公司门口不远处看到的事。
俗套的剧情。庸俗又无常。
无非就是一个赌徒父亲和他可怜的女儿之间的反复拉扯,中间可能还牵扯到了一个病人,如此而已。
那样撕破脸面的争论很不体面。
在听到那刺耳争吵声的第一时间,崔世延便想立刻离开,头都懒得向那边偏一下。可金司机偏偏将车停在了他的右前方。
眼前分明一片雾气朦胧,人影憧憧,女孩侧脸上的一滴泪却越过了车水马龙,直直地撞进正向那边偏过头去的,他的眼睛。
眼泪很快就被用力抹去,却如同落入平静湖面的一滴雨水,势不可当地搅乱了他彼时和此刻的心绪。
至少现在,他改变了原本会作出的决定:“请告知我你推荐她的理由,若是合理,我会酌情考虑。”
——
九龙村。
位于首尔最大富人区「江南区」对面的,是在名次上不遑多让的,首尔最大的贫民窟——九龙村。
正如光影总是相伴而生,与华贵奢靡的江南区对比鲜明,卑伏于尺寸之地的九龙村被对面高大而体面的建筑物投射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以至于常年不见日光,由胶合板、木板或铁皮粗制滥造而成的狭小寮屋里总是湿漉漉的,数不清的蟑螂老鼠肆意孳生。即使是这样的条件,初来乍到的朴彩佳母女也仅能租得起一间不足五平米的小屋,月租五万韩币。
朴彩佳的妈妈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捉襟见肘的生活最多供她住进六人间的病房,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待遇了。在医院里的最后半个月,没人陪护的她甚至需要坐在大厅的铁椅子上输一晚的液。病人精力消耗大,她时常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有时血回流了半瓶才会被巡视的护士发现。如今大病未愈便被迫出院,向来爱洁的她一心想着要打些水擦身:“彩佳,能帮妈妈接一些水吗?”
她的声音细若游丝。
朴彩佳点头:“我这就去。” 九龙村不通水电,要用水的话需要出村走两公里的路到附近的一间公厕去接。家里的东西已经连同房子一起被打包出售给了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她准备出门后先去便利店买两个水桶。
“你父亲他……在哪里?”苍白羸弱的女人浮肿的眼皮下仍闪着一丝企盼的光,可怜又可恨。
朴彩佳藏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修剪的整整齐齐的指甲掐进肉里,白皙的掌心瞬间便显出红痕。
她冷冷地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女人瞬间便急了,勉力支起沉重的身子,随着身体的移动,微鼓的腹部内似有沉闷的水声响起:“怎幺会不知道呢?这都三天没见了……都三天了……”她神经质地啃起了指甲。
咔嚓咔嚓。
“妈妈,我先去给您接水。说不定……在路上能见到父亲。”
九龙村的白天形同虚设,没有阳光照进来,即使在阳光最盛的中午屋里也是昏暗的。无边际的黑暗和着「咔嚓咔嚓」这样规律却令人抓狂的噪声,伴着夏日里蒸腾而上的水汽、胶合板墙壁被烈日晒出来的化学物质的臭气以及如影随形的垃圾的味道,这种代表着绝望的声、色、光与气味的组合,令此刻的朴彩佳无比想要逃离那里。
可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她是养女,是在养父涉赌之前,被这对夫妻尽职尽责地抚养到十七岁的养女。是被他们从草丛里捡到的,在十七年前就本该死掉的养女。
她偶尔也会埋怨养母为何对养父始终不离不弃,甚至在他花光家中积蓄、卖掉他们居住的房子甚至抢走她透析的救命钱作为赌资之后还是如此的……无怨无悔。
朴彩佳走进了一家小便利店,鲜见的不属于五大连锁店中任何一家。为了争取客源,这些没名气的便利店给出的商品价格要更优惠一些。
“请问,这里有水桶吗?”
便利店员是个中年大叔,正低着头在手机上戳戳点点,嘴巴里斜叼着的香烟散发出浓烈的烟臭味。闻言后懒洋洋地向最靠里的货架处一偏头:“最里面,自己去拿吧。”
货架上的水桶都不太大,质量也很低劣,颜色倒是很鲜亮,给这间灰扑扑的小便利店增添了一抹色彩。
朴彩佳的目光不自主地落在了一只鲜橙色的水桶上。
记得她还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款叫做「植物大战僵尸」的电脑游戏很火爆,她也曾是这款塔防类游戏的狂热粉之一。养父在询问她这款游戏后,第二天下班回家便带回了一只橙色的水桶,当着她的面把水桶戴在头上,走出滑稽可笑的步伐来逗她开心。
“哇——是路障僵尸!爸爸你学得好像!”
那只水桶和眼前这只颜色一模一样。
也许,这就是养母不愿放下养父的原因。因为流水般逝去的光阴里藏着太多温馨的过往,即使清楚自己也有被拖下深海的可能性,也不愿松手看着疯狂的人继续向下沉沦。
这时,放在贴身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朴彩佳打开手机。
是秀妍发来的短讯。
【彩佳,我工作的那家主人同意面试你了。你明天下午有空吗?】
【那家主人想要一个会调酒和烘焙的佣人,今晚先准备一下吧。】
韩秀妍是她的小学同学,两人认识十几年,是很好的朋友,只是她不擅长文化课,家境又不算太好,供不起她上补习班,导致她上完初中就没有再上学了。后来她选择去专门学习家政相关的知识,在调制饮品和烘焙方面做的尤其出色,还凭借这项技能在清潭洞的一户人家获得了很不错的工作。
不过她在这方面的确很有兴趣和天赋,小时候就常跑到她家里,对着在酒吧负责调酒工作的养父问东问西。
现在她要出国了。因为她妈妈买的彩票中了头奖,奖金二十亿韩币。
韩秀妍妈妈买彩票的那天其实她也在场,跟着她妈妈随手选了一张,请人家回家帮她看看是否能中奖。因为她现在住的地方没有电视和网络。
这一切都做的很随意。毕竟她不信这些,买下的那一张彩票只是对于自己绝望境地的发泄。
在得知韩秀妍妈妈中奖后,她也曾阴暗地猜测过中奖的那张彩票是否本应属于她。但这一切都没有深思和追究的意义,即便真如她所想,也是她自己把机会送到了别人手中。
过去的已经过去,而人终究只能朝前看。
朴彩佳认真地回复了那条消息。
【谢谢秀妍,我会用心准备的。】
离开便利店之后,朴彩佳加快脚步去附近的公厕里接了两桶水。在往回走的路上,红色的水桶被满满的水撑得有些变形,桶里的水随着不住的摇晃和落地时不时地泼洒在黄土路上,扬起阵阵飞尘。
朴彩佳细白的手指被铁丝拧成的提手勒的通红,却没有一丝迟疑的,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不知可否被称为「家」的暂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