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幻境

神佛前遍跪苍生,偏偏信徒痴痴,参不破神佛的苍生道。

神灵降福岂有相偿的道理。

“这树已佑苍生千年,它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这些村中百姓竟笃定神佑需以活祭相抵。”

谢虞晚绞起眉头:“既如此,缘何还任由他们以活人献祭?”

白衣尊者叹息一声,沉静的瞳河里漾开一圈悲悯:

“神树发现,献祭来的少女前半生大多凄惨,她们在家中被父母以犬豖相待,神树若放她们离去,她们会被俗世定罪为‘不详之兆’,这般忖量来,还不如将她们留在叶中修行,百年后化为叶灵,天地自由。”

谢虞晚颇有些不赞同地皱紧眉,觉得面前这人和这树皆有些道貌岸然,纵是过得再苦,也该有选择的余地才对,这世上总有人愿意同俗世相搏的。

白衣尊者注意到她眼底的微妙情绪,于是摇了摇头,笑道:“看来又有些误会,命数是自己的,神树不会干涉人之抉择,想要离去的少女自是可以随心而为,姑娘大概不信,这百年来竟无一人愿意重踏凡尘,可你也知俗世这般苦,又有多少人愿意去修那份苦的自由呢。”

“那阿萝呢,”谢虞晚擡眸找到茧着傅念萝的那片叶,眯着眼狐疑问道,“阿萝可不是这村中的祭品,你这是何意?”

“本座在此已修行百年,这百年间,本座鲜见修士,常好奇当今天下各门派的弟子实力如何,于是来此的每个修士,本座都会相赐一场机缘。”

机缘?茧于叶中就是他口中的机缘吗?

谢虞晚登时警觉,面上却仍不显,镇定出声继续问:“可你又到底是谁,灵力怎会与这树同源?”

“本座百年前为度化心执,遍游世间时途经此地,意外发现此树奥秘,彼时我想,若无此树,村中女子可能更改被献祭的命数?神佑苍生,如此难道也算佑苍生?我勘不破这因果循环之道,一如勘不破我心与我念,是以于此修行,直至今日与诸君坐于此相谈。”说至此处,白衣尊者顿顿,他接下来吐出的几个字让谢虞晚猛地睁大瞳孔,“本座俗世姓陆,名濯容。”

谢虞晚惊愕,记忆深处的某根弦猛地被拨动,他脱口而出道:“我听过这个名字,我知道你……”

却及时住了嘴,没再说下去。

陆濯容面色不惊,只莞尔道:“无碍,我在此处修心百年,修的本就是这段执妄,你今日说出来,说不准还能助我破了这一份百年的心纠。”

傅念萝从不妄议黎民之举,可她热衷于妄议前辈同门,谢虞晚在她那儿听到过许多简直让人大跌眼镜的风流佚闻,其中就包括了面前这位。

陆濯容,曾是天下闻名的修涯山庄的少庄主,他家世显赫,还有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本是顺风顺水的坦途,偏偏在弱冠那年遇见个变数来。

他的变数名叫顾莞月,名字里虽有个“莞”字,此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魔女,为了天下与大道,陆濯容前去捉拿她。

顾莞月无恶不作,彼时天下人皆以为此女无心,可她爱上了陆濯容。

可陆濯容本就有婚约在身,一心又只系正道,自是几番拒绝她,顾莞月见他意绝,最后竟绑了他,强行与他在一起。

没人知道陆濯容和顾莞月之间发生了什幺,江湖上再次兴起陆濯容的名讳时,却已是与顾莞月齐名的恶徒。

他和顾莞月厮混在一起,用他那柄从前佑苍生的剑对着苍生大开杀戒,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他的剑下。

他抛弃正道,亦抛弃了自己的挚爱,却在同顾莞月成亲那日,轰轰烈烈地逃婚。

无人知晓他为何逃婚,也无人知晓顾莞月为何要在他逃跑后,绑了他的青梅竹马,也是他的那位前未婚妻江拂,借此要挟陆濯容出来相见。

陆濯容赴了约,三日后,他给世人留下顾莞月的尸体和昏迷的江拂,而陆濯容本人却不见其踪,江湖自此后便没了此人音讯。

怎堪想象,这位曾在江湖上大搅风云的人并没有死,而是在此地苦修了百年,为了继续拖延时间,谢虞晚顺着这一话题好奇问道:“你为何要舍掉过往在这里苦修,是因为到底还是对顾莞月动了情?”

“怎会,”陆濯容笑得仍然温和,“在最初的那几年里,我恨透了她,只觉得她死得太容易。”

“那你在苦修什幺?”

陆濯容没有回答。

他沉默地凝了谢虞晚片刻,竟是出言直接戳穿她的意图:“小友,同本座虚与委蛇了这许久,也该够了,不妨来聊聊本座打算赐同你的机缘……啊,瞧小友的脸色,你心中想必已经明白?”

谢虞晚咬牙,手下不自觉地攥紧瑾晚剑,陆濯容却毫无预兆地移开眸光,望向谢虞晚身侧面无表情的宋厌瑾,意有所指道:

“这世间万物,自有其生之法,春不可落枫,夏不可见雪,秋不可醒翠,冬不可赛暑。四季反复,法于自然,强求破不了这天道循环,与天理相悖的终局只有自毁啊。”

宋厌瑾慢慢擡起眼,陆濯容却再次挪开视线,他后退一步,谢虞晚甚至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捏诀的,只听他肃声宣布:

“以我之过往,为你二人立境,如此,既可一挽可预之命数,亦可破我多年心障。”

谢虞晚还想再说些什幺,意识却骤然开始恍惚,就恍若被人推入深潭,她似乎在不断地下坠,恶鬼般的湖水缠住她的手脚,渐渐地,她的眼前不再有一丝光亮。

谢虞晚叹出一口气,心中最后一个属于谢虞晚的念头是,她好歹也是出自丹青谷,只求在陆濯容的幻境里不会沉湎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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