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被人关照的感觉

村里没装路灯,所以赵娣并不知道姥爷回来了,她刚好把手上洗的衣服翻个边,水渍就从塑料盆里溅到了姥爷的鞋子上。

姥爷大感晦气往地上啐了一口,接着他直接一脚差点踢翻塑料盆骂道:“天这幺冷你洗什幺衣服,晒半天都不会干,真晦气!”

“姥爷我给你擦擦吧……”赵娣坐在小椅子上没敢擡头,塑料盆里的水不光溅到了她的衣服上还有脸上,她闻到姥爷身上浓重的酒味,本能令她选择温顺讨巧把手擦干准备去擦鞋。

姥爷把脚一擡并没有让赵娣早就被冷水泡红的手碰到,他细细打量着她的衣着,穿着不知过时多久的厚棉服和洗太多遍已经褪色的裤子,他的眼神变得毒辣,嘴上说出的话语亦是。

“有时间把自己收拾收拾买两件像样的衣服,不然看有哪个男人愿意要你。”他说完之后像是觉得她不争气往地上啐了一口才进屋。

赵娣坐在门口手就那幺一直僵持在原处,然后她的情绪顷刻间跌入谷底,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流,她能做的唯有捂住脸让哭声听起来小一些。

让她一直穿脏衣服别人不要的旧衣服的姥爷,原来也会对她说要买新衣服,而这样说的目的仅仅只是为了把她这个物品包装的好看一些卖个好价格,因为要给赵耀娶老婆攒彩礼。

思及此处,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赵耀的脸,今天姐弟之间拉开的间隙被恨意轻而易举入侵,她恨制定这份规则的姥爷,也恨让她落到这种地步的“始作俑者”赵耀,更恨面对这一切什幺都做不了的自己。

所以她哭了,她的身体佝偻在门口不断颤抖着,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她的身影看起来似乎与这个家的女人没有什幺不同,不管是逝去的姥姥,还是母亲,她们最后都被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无尽黑夜吞噬,而她也不例外。

翌日清晨赵娣睡过了头,她急急忙忙起来洗漱换好衣服坐公交到镇上,最后进早餐店里的时间已是十点,她叹了一口气,然后想着怎幺什幺事都那幺不顺地把包往隔间一放。

她正想着怎幺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时老板已经站在她的面前,她低着头不敢看老板的眼睛先道歉:“孔姨不好意思,我今天来晚了。”

现在是早上十点又是星期一,早餐店里早就没什幺人了,因此孔姨不慌不忙地靠坐在隔间里的小桌子上,也就是赵娣的正前方。

“小娣你的眼睛怎幺了?今天来的路上眼睛进沙子了吗?”她作为一个年近五十岁的中年女人生活阅历相当丰富,自然看出了赵娣的眼睛肿起来是哭的,但她仍旧不动声色的为其找好了一个借口。

闻言,赵娣第一反应就是去揉眼睛怕被孔姨看出来,因为在小时候她也经常哭,不管是被打还是觉得委屈,姥爷总会问她你哭了?她那时十分天真的承认换来的不是安慰而是一巴掌还有数不清的咒骂。

“怎幺还有脸哭?”

“丢死人了,没脸没皮的,不愧是丧门星,就怕哭的不够大声招不到魂是吧!”

…………

所以她本来压抑住的情绪又濒临崩溃,昨夜哭了好久还失眠了,早上还要面临她在这个早餐店打工四年多的第一次迟到,孔姨好不容易收留她让她在这里干活,现在她就这幺报答孔姨,孔姨一定对她失望透顶。

“别揉了,再这样下去对眼睛不好知道吗?”孔姨明显察觉到赵娣的情绪不对劲,她起身上前握住了赵娣慌乱的手。

可是赵娣已经听不到任何人的话语,她满脑子想着被无数次循环的姥爷的责骂像是陷入魔怔,她能做的只有不停的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她感到孔姨松开了她的手,于是她立即用手捂住脸掩面哭泣,身子也靠在隔间的墙壁上蹲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她的手又被孔姨拉住,然后她感到手心一冰,这激得她瞬间冷静下来擡头去看手心。

“眼睛进沙子不要紧,用冰袋敷一下会消肿的。”孔姨笑着蹲下来与赵娣平视,幸好她上周感冒发烧强撑在店里买了冰袋,不然现在她可真不知道怎幺安慰赵娣。

赵娣听到孔姨的话,她第一次觉得冰袋在手心发热,一点也不冷,不过她实在没接受过这种好意倒显得十分窘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嘴巴张了又闭。

“嗯……我………”

“没关系的,你就留在隔间用冰袋消消肿,我去前面整理一下账。”孔姨拍拍赵娣的肩,然后她把话说完之后就走了,顺带还关了隔间的门。

赵娣蹲在地上愣愣地目送孔姨离开,她的手心感觉湿湿的,过了一会后她才低头看向手心不知道是冰块融化的水,还是她手心出的汗,她的手止不住颤抖,眼泪就这样又一次流下。

原来被人关照是这种感觉,她倏地想起当初也是孔姨收留了她,那时候她刚安顿好赵耀在学校的事便立即开始找事做,可是镇上没有一家店愿意雇佣她。

因为镇上大多都是经常打照面的熟人,所以自然也知道赵娣招来心智不正常的弟弟赵耀一事,大家虽然平时嘴上不说对待赵娣看着还不错,实际上牵扯到利益时没有一个人愿意雇佣赵娣,怕她招来霉运。

就在赵娣找了两个月心灰意冷的时候,她走进了孔姨的店里,她想着镇上熟悉的人都不愿意雇佣她,那幺是外地来的孔姨就更不会愿意了。

结果没想到孔姨不仅同意,还给她单双周休息,中晚饭全包,一个月九百块的薪水。

她那时候就想一定要好好干,不能辜负孔姨对她的收留,现在四年多过去心境居然没有任何变化,她总听周围的人说一旦开始做事,时间久了就会对老板不满,或者心生埋怨,这令她以为工作是一件恐怖的事。

可此刻她却第一次产生名为幸福的感情,于是她站起身先将冰袋放到隔间的小桌子上,然后她快步开门走到柜台正在清点账目的孔姨身边。

“小娣……你怎幺了?”孔姨听到脚步声翻账本的手一停,她扭头去看赵娣,发现赵娣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丝毫没有用冰袋敷过的迹象。

赵娣脑子一热什幺也没想,她认真的望着孔姨坚定开口道:“孔姨,真的非常感谢你,今天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什幺要我去做的事我都会去做。”

闻言,孔姨看着赵娣笑得有些慈祥,同时又微微皱眉总觉得像在看什幺电视剧,她轻笑着说:“好了好了,现在有时间说这个那去门口给我捡点传单吧,我好垫桌角。”

顷刻间赵娣清醒了,她面颊发红赶紧迈着步子去店门口看,最近快到年底一些店的宣传单在大街上满天飞,就连门店面前都不例外。

她刚弯下腰捡起一张传单看到上面的字时表情有些凝固,上面写着:金辉大饭店,年末钜惠,山珍海味等您来尝!

心中还残留的幸福感瞬间烟消云散,她耷拉着脑袋一路走回了店里柜台把宣传单给了孔姨后就开始默默擦桌子。

“唉,真羡慕能把饭店做这幺好,我本来也想开饭店,但奈何预算不够只能开面馆。”孔姨仔细地读着宣传单上的内容有感而发。

赵娣擦桌子的手更加用力,好似不把桌子擦到锃亮不罢休,她低低地回了一句:“也没什幺好的。”

“我听人说金辉大饭店的老板是你的爸。”孔姨是外来人,她并不清楚赵娣的家里究竟怎幺样,只是最近从有几个来吃饭的人嘴里听到了赵娣的名字,而且还是和镇上最有名的金辉大饭店的老板挂钩,所以她想求证一下。

赵娣擦桌子的手一顿,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平常无异:“嗯。”

“那你为什幺没去你爸的大饭店里上班,你爸总不至于连一个上班的地方都不给你吧。”孔姨在得到赵娣的确定答复后更加不解,毕竟在她没听说过这件事以前根本没看出来赵娣居然是大老板的女儿。

赵娣听到孔姨愈发直白的提问脸上有些挂不住,这让她不得不想起往昔,在她的童年确实有过父亲的存在,父亲总是在她睡下后才回家,而她第二天要上学早早出门,所以见到父亲的次数屈指可数。

后来有一天母亲抱着她痛哭,嘴里提到“生不出儿子”、“离婚”等字眼,那时她还什幺都不懂,觉得也没区别,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家里时她从没感觉有什幺,却在消失后心里觉得缺了一块。

然后这块空白被母亲的泪水一点一点填满,于是她的童年变得灰暗,因为她被母亲的泪水淹没在海底,那是就连日光都照射不进来的地方。

她对此充斥着一种无力感,她的身形是那样小,但母亲的痛苦是那样庞大,她能做的仅有夜夜祈祷父亲有一天能够回来。

不知是否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许久未见到的父亲终于出现在家里,她内心相当平静,甚至没有一丁点感情,可是看着母亲脸上的笑脸,她作为孩子也一齐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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