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刺得佐娅心里一缩。
不止是因他对她连自己都没发现的细微依恋的洞察,还因那衰倦的神色。
莱伯尼兹轻轻将视线落在佐娅脸上,他的拇指擡起,划过她的左眼眶,眼球下面翻涌的黑潮流出一滴,眼泪般挂着。
莱伯尼兹用拇指擦去它,那滴水却在他拇指上转了一圈,停在指甲上。
他看向那滴过于活泼的黑色,它此刻化成了一只迷你线条小狗,在他指甲上跃动起舞。
“这是你的神启?”
佐娅问:“神启是什幺?”
莱伯尼兹很有耐心地对她细细解释:“虔诚的证明。大多神明会给经受洗礼的虔信徒赐下神启,条件允许时还会降临。”
据莱伯尼兹所说,在他的青年时代,这个物种混杂的艾拉斯特大陆曾遍地神明,而信仰,信仰对犬兽人来说,是比食物更重要的东西。
毕竟没有狗不需要主人。
信仰这个词古来就有,在上千万年的流传中被千亿人的心灵摸过,词语似乎也沾染上某种冥冥的神圣性,但归根究底,信仰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期许。
干旱期许下雨,冬季期许春天,最初种地的人信仰农神并不是始于某种宗教观,而是朴素的期待明年不饿肚子。
而在这个有真神存在过的土地,神启就是你虔诚期许风调雨顺,祂听到后飘过你窗外,给你丢下一袋高产化肥。
佐娅听完问他:“就像你用的火枪?”
莱伯尼兹点头:“那确实曾是我的神启。”
这个曾字很值得玩味,但佐娅并不觉得太意外,无论什幺物种,只要脑子还没坏,正常来说都不会去信一团会增生的肝脏。
但结合现实生活里莱伯尼兹对自己宗教的态度,这个曾又显得莫名其妙。
佐娅摇头:“这是我的……呃,旅伴,我没有信仰。”
“没有信仰,却有神启,又能辟火而复生。”莱伯尼兹看着她,轻声问:“小狗,你是某位神明的火种吗?”
“我不知道。”佐娅诚实地摇头,顿了一下又说:“疑似。有人把我认成过神明,但我感觉我不是,按照我残缺的记忆,我充其量只是个在某个黑心公司打过工的普通小狗,再说我觉得世界上也应该没有比格神这种东西。”
话落她突然僵了一下,不确定地问:“是没有的吧?”
见识过那个会给信徒赐予增生的玩意儿以后,她对本地神明都是啥产生了一些质疑。
莱伯尼兹微笑了一下:“确实没有。”
他将拇指上的水滴送回佐娅眼皮下方,黑水钻回眼皮下,佐娅下意识垂下视线,目光却一愣,反手抓起莱伯尼兹的手摊开看。
那双手一点不像刚从水里出来,掌心布满老茧和裂伤,干裂的伤口露着红肉,手腕明明空着,却好似被沉重的镣铐磋磨,血肉模糊,青紫一片。
佐娅用布满黑斑的左眼凝视,黑暗之中,一线淡绿色锁在他双腕上,延伸到海里。
她双眼睁大:“这是什幺?为什幺会这样?”
老狗沉默不语。
佐娅的脑子转的很快,只消一刻就反应过来。
“你是什幺?”她握住他的手,微擡眼看着他,“你不是我的莱尼,你是什幺东西?”
“小狗这幺聪明,猜不到我是什幺吗?”
他的手冰凉,因疼痛而打颤,声线倦哑如暮鸦,可和佐娅说话时,语气却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
前有二十岁的圣枪使做比样,即使没有这番对话,这苍老雄犬的真实身份也并不难猜。
那个年轻的圣枪使是梦境投影,但她进入的却是莱伯尼兹真实的灵魂。
她从他的梦,钻进了他的心里。
这片火海是莱伯尼兹的精神世界,这庞大而无垠的火海是他,海中的危机、升起的肉岛自然也是他的一部分,没有人会乐意将这种玩意儿塞在精神世界里,除非他无法切除它们。
沉默许久,她低声问莱伯尼兹:“你的神,祂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吗?”
老狗轻笑了一声,其中的赞许溢于言表。
佐娅问:“你到底信了个什幺东西?”
看着远方,老狗嘴角的笑容慢慢淡薄成影。“以前是知道的,现在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很久了。”
他脸上有种怅惘,像一只忠诚的狗突然被主人赏赐了一根淀粉肠,然后遗弃在马路中央。
天上星星闪烁,地上车来车往,而他叼着肠站在黄线上,闻着离去的尾气,再也找不到家。
佐娅想了想说:“你的神还活着吗?”
老狗微微摇头:“我想不会了,祂如果还存在,我活不到现在。”
佐娅心中落下果然如此的锤音。
见过那沾皮就长的东西,结合当下的情形,佐娅又如何会不知道面前的老狗是什幺。
他是莱伯尼兹对旧信仰的质疑。
虔诚教徒信仰动摇的下场何等血腥,古今中外无数人都见证过,在没有神存在的土壤都会如此,更何况艾拉斯特大陆是曾有真神存在的。
如莱伯尼兹所说,现在已是神明凋敝的时代,但他是曾沐浴神恩的犬,即使已没有活神会降下天罚,祂留在他精神中属于神明的残影也足够反噬,杀死一条已经不听话的狗。
宗教不会饶恕怀疑。
反噬与质疑如影随形,莱伯尼兹为了延长生命抵御侵蚀,将质疑连同迷茫打包捆绑,切割放逐,现实中,他遗忘了自己的迷茫,火海里,他任由自己反复陷入窒息。
可他终究阻止不了,反噬显然已经越过精神海瓶的困锁,从细微的裂缝中蔓延出来,漫进了他的梦里。
佐娅回想起阴影中那令人战栗的一瞥。
莱伯尼兹在濒临碎裂的海瓶上铺起得体的桌布,把一切掩藏在日常之下,任由生命力在漫长的窒息中走向末路。
佐娅现在明白他为什幺永远休息不好了。
佐娅慢慢擡起头,一种直觉在她心中逐渐成型。
她试探着说:“我觉得……我应该能带你出去,如果你愿意的话。”
又说:“这里很冷。”
“……”
莱伯尼兹和她对视着,嘴角的笑容温和又宽容。
他一直看着她,苍老的双眸中闪动着点点微芒,慢慢的,他将手合拢起来,执起佐娅的手,用起皮的唇在上面落下一朵叹息般的吻,将她的掌心放在脸上,微阖起眼睫。
“谢谢你,好姑娘。”
“……”
这个拒绝比秋日的落叶更温柔,罕见的让佐娅内心震了震。
她心中感到一阵痛楚,像被灰烬撩过手心,烟熏过灵魂。
莱伯尼兹的香气不知在何时变得更加浓郁了,仿佛蔬果市场掉在地上的烂水果,人一脚踩上去,又被雨水冲刷过,徒劳地散发着存在感,却坚持不肯死去。
她更贴近他,在那复杂的浓香中闻到更清晰的味道,犬类特有的腥味夹杂衰老的死气。
佐娅想起之前在礼亚塔3号,莱伯尼兹每个小日落要洗三次澡。
他总是打理得很干净,变形过后首要就把袖口平整,波浪黑发披在肩上,有时在脑后扎起半个卷,穿过阳光从龙骨树下走来,脚上踩的拖鞋底都没有树泥。
肉身还是壮年,精神的衰亡却早早带来无法遮掩的颓败,他无力阻止,却仍要保持体面。
他甚至还在尽力帮助别的小狗。
她将脸深埋进老犬的发丝里,嗓音有些低黏:“莱尼,你会很快死去吗?”
“也许吧。”
“什幺时候?”
“也许明天,也许下一秒。”
“我可以帮你,我能——”
“嘘——”他展臂抱她,伤痕累累的掌心阻止她说话。“嘘,嘘……不要哭,好姑娘,不要为我们都无法阻止的结局哭泣。”
他的手让佐娅回忆起一些片段,那时她还是人类,女性的长辈在夏夜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摇晃着,一遍又一遍的抚摸,像爱护落进怀里的月与星。
“不要说我的事了,你不是来吃饭的吗?”他柔和地转移话题:“我能为你做什幺?”
死神的车轮滚滚碾来,而他问她,我能为你做什幺。
不。
佐娅想。
我不。
既然死亡畏惧我,那不如就让它再吐点东西出来。
佐娅在老狗怀里睁开眼睛,这一刻,她决心要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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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明天定休,再回来就是大口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