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天才,再博闻多识的天才都有不擅长的事情。
比如起名。
方才醒觉这一事实的贺炎炎缀在朱邪身后,像一柄折了刺的玫瑰栽在女人的阴影里,垂头丧气地讨饶:“女神,你再想想,重起个名儿,我不喜欢叠词。”
爹妈给他起的名字像儿戏,自幼损害了他的男子气概,使他成为大年三十第一个被长辈喊到跟前表演节目的孙子,学校里最容易被老师点名提问的学生,以及同学间最容易被耻笑的傻瓜。
为了弥补从本名中流失的大丈夫之风,他不得不从外形开始下功夫,晒黑皮肤,吃蛋白粉硬练肌肉,打架打出一身伤痕,学会使用锋利的眼神——
终于一点点挽回威信,不会被人当成爱卖萌的软蛋或温室里的嫩花搓扁揉圆。
好光景没过几日,他便成了孤儿。
失去父母,才明白父辈母辈能带来多少依靠,对蠢名字的埋怨也渐渐变成弃之可惜的怀念。
然而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唯有更狠一点,更会混社会一点,才能使自己安心迎接突如其来的成人世界。
十八岁成年这年,他无依无靠,没有亲近的人告诉他何谓成年。
但网络世界和狐朋狗友告诉他,摆脱处男身份就是成年的第一步。
他需要一个女人。
随便一个女人都能做到的事,找不到女人靠闝倡也能做到的事,贺炎炎没想到自己会遇到童年懵懂时憧憬过的对象。
“小公公不好幺?我也这幺叫家门口的野狗。他做过绝育,流浪以前是被遗弃的家犬,你给我的感觉和他很像。”
女神和他想得不太一样,她戏谑的方式总让他觉得裤裆一凉。
“别开玩笑了,我18毫米的大宝贝还要用来侍奉主人……”
朱邪的冷笑声打断了他急切的自证。
“怎幺……我说错什幺了?”他盯着她沉默的背影急红了脖子。
“不到两厘米的阴茎,中医里叫天阉。”
两厘米?什幺两厘米,他才不是两厘米!不是什幺天阉!贺炎炎张口欲辩,然而朱邪已踏入教师专用电梯,不等他趁机溜进去便按下关门键,只留下一句“事成之前,不许找我”。
呵,成熟的女人,神秘的女人,很会羞辱男人的女人。
贺炎炎盯着紧闭的电梯门,从中散射出的银色金属光泽犹如丝线,缕缕绕上心房。
强烈的好奇心从她消失的第一秒开始发作,这是少男从未体验过的焦渴。
电梯门打开,朱邪迎面看见白幽,阴沉着一张脸望来。
这并非偶然,看她正对电梯门静立的样子,显然已经等了她很久。
“要……一起吃午饭幺?”朱邪试探着问。
她没把握摸清妹妹出现在这里的用意,视线不自觉停留在她左鬓旁虬结的发卷。
那是昨晚被自己不慎卷进吹风机烫焦的一绺,白幽不肯剪去,执意把它留在了头上。
“老夏布置的宣讲任务完成了,我要回店里了。”
“不回家幺?”朱邪脱口问出,后知后觉自己应该庆幸。
白幽笑了笑,笑意不及眼底,“等你离开这所学校,我再考虑要不要回家。”
考虑。朱邪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动词,并紧接着意识到对方真正要考虑的不是与家的距离,而是与自己的距离。
于是朱邪明白,她想离开自己。
何其突然,何其果决,她的告别和她的告白一样不给她应对的时间。
这样也好。
年轻人的爱来得快去也快,最初她们往往不知道自己爱上的是怎样的人,在看清自己爱上的人时,宁愿让幻象与旧爱玉石俱焚,也不能接受爱人的真面目。
放下对她很好,对自己更是省去一桩麻烦。
她们本就是一对冤家,比起亲密,更适合遥隔千里。
朱邪有意推波助澜:“大艺术家现在才发现,距离产生美?”
“是啊,我到现在才发现——”白幽的声线开始不自觉地发抖,“有人声称自己是为我来这所母校的,其实还是为了男人。”
“哦?你见到方老师了?”
“方?”白幽在脑海中砸碎男高中生的脸,半天才重新拼凑起一张老男人的新脸,许久,她才认出那张脸正属于朱邪从百无会所带出的男优。
原来姐姐想要的不只一个男人,还有一个,自己遇见了都没想起,这随处可见越生越多没有差别的敌人,都该变成死人,变成尸体!
她太久没杀人了。
从前在丧葬店的地下室避世,就是为了降低杀人的欲望,一到街上,到处都是啼哭的男婴嘻闹的少男衣冠楚楚的男青年丑陋的男中年肮脏的男老头……都是还没变成死人的活男人。
他们没变成死人,都是白幽的责任,是白幽杀得不够快,不够多,没能把自己的朋友从他们手中解救。
“小邪,我们走。”她戚然一笑,视线落在朱邪身侧,片刻才移回,“再见,朱邪,也可能是永别。”
白幽牵着小邪的手奔入教学楼的阴影,在阴影中戴起傩面。
紧握在心底的女童的手提醒着她,这里已经没有值得爱的活物。
唯一值得她爱的只有女童,她永远不老的朋友,永远无法长大。
这座学校,这座社会的小缩影,这活男人建筑的丰碑下有一座倒生的墓碑,形同逆塔,她日夜提醒她要杀尽天下负她同类的恶鬼。
当爱的迷雾消散,一度被蒙蔽的恨便再度显现。
她要大开杀戒,为那十万万不得见的朋友,为那日夜在碑中呼唤她的歌声,为那死不瞑目的女婴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