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德国,柏林。
三月初,柏林下了场大雪。狂风肆虐,漫天雪白,交通整整停滞了两天。
顾立差点因为这场大雪丢掉手底下今年最大的一单生意,交通刚恢复就忙去见了客户。
还好合同顺利拿下。
签完字,绷了小半个月的神经才放松下来,他望着窗外的雪景缓缓咽下咖啡,苦涩伴着温暖滑过食道,难得出了会神。
小提琴声音轻扬悠远,透明的落地窗外,阳光从高大的松树林中隙出,刺目耀眼的成分被积雪调和,远处朦朦胧胧的,像照片将锐化拉到最低,看不清。
坐他对面的卡尔也喝了口咖啡,他加了热巧克力,暖得连眉头都跟着松了松。
望着对面年轻的中国面孔,忽然轻笑了声。两人也算是老相识了,想起不久前两人还因为争客户背地里斗得头破血流,这会儿倒是跟朋友似的坐着喝咖啡,不免觉得有些喜剧。
近年来,顾氏旗下的医药品牌JR在柏林医药业异军突起,垄断了一些药品市场的同时也在整个欧洲打开了知名度,要不是他祖上还有些基业,他手下的公司估计也只有被吞并这一个下场。
他放下咖啡,笑着揶揄道:“我这单拿下,JR上半年都不用愁了吧?”
顾立回神,看着对面笑容满面的卡尔,笑道:“我这一单也不小。”
卡尔耸耸肩,冲他举了举手里的杯子:“中国人常说的那句话,合作共赢嘛。”
顾立也举起杯子跟他隔空碰杯:“合作共赢。”
卡尔对优秀的人从来不吝夸奖,对顾立说:“你很敏锐,也很聪明,可以说是生意场上的天才,还好这次我们是合作伙伴。”
顾立笑着,话语官方:“您谬赞了,LD医药是领头企业,我们需要向您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卡尔显然很受用,眼角的皱纹都跟着笑意深了深,正准备说什幺,顾立忽然来了个电话。
顾立说了声抱歉,拿起手机,扫了眼屏幕,擡眼对卡尔说:“我接个电话。”
卡尔扬扬眉,表示随意。
顾立点头,也没避开他,摁了接听放在耳边用中文说:“是我。”
电话那头是个熟悉的女声,呷着笑意,洋洋盈耳,比年少时少了几分娇俏。
她说:“我大概明天晚上到柏林。”
顾立说:“我派人去接你。”
她停了一秒,懒散地闲闲开口:“我大老远来一趟,你就不能说一句‘我来接你’,我还等着我那远在他乡为爱拼搏的未婚夫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呢。”
顾立公事公办的态度,丝毫不受影响,回她:“有个会。”
陈淮安笑了笑,评价他:“真是个冷漠的男人。”
顾立依旧没什幺表情。
陈淮安轻哼了声:“小周总,我这次来可主要是带着家族任务来考察你的,请你注意言辞态度。”
顾立无所谓地哦了声,随意戳开她那些伪装:“你把你那小男朋友藏好就成,要是陈伯伯知道你们不仅暗通款曲还私定了终身……”
陈淮安这下急了,忙告饶:“得,打住,我错了行吧。”
顾立也没难为她,很快跳过话题,问:“东西带全了?”
陈淮安底气很足:“那必须。”
顾立嗯了声,说:“那等你到了再细聊。”
陈淮安点头:“好。”
顾立刚挂了电话,就对上对面卡尔意味深长的笑。顾立不明所以,正准备再续一杯热咖啡就听到他笑着问:“是你未婚妻?”
他目光热切,顾立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随意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见他表情淡淡,卡尔只能收起好奇心,喝了口咖啡缓解尴尬,瞥见他手里的手机,觉得款式眼熟,像是好几年前的款式了,随意转移话题道:“周,这手机看着有年头了。”
闻言,顾立微怔,眼神落回手里的小巧的黑色手机,手指温柔地摩挲着手机边款,像在触摸某人的面颊,他眼眸低垂,眸光沉下来,含着道不明情绪。
恍惚间,思绪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午后……
她低着眼睛不看他,脸被暑气蒸红,嘴角勾着勉强的笑容,坚强到人心疼。
她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那样扎人,疼得他这些年的忘不了。
她说:“顾立,我们就到这吧。”
“……糖也戒了吧。”
“我问过了,陈淮安不吃辣,所以……”
所以什幺,她没说。
最后,她说:“祝你前程似锦,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那天好像真的挺热的,风凝住她的泪,还有他碎了一地的心。
金属边框微微有些割手,神思回笼,他点了点头,讷讷地:“是,七年了。”
卡尔见他的模样知道自己是又问着人家私事了,颇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说:“怪不得,都快盘包浆了。”
顾立没回,他顿了顿,哈哈笑了两声又指着顾立手旁边的钥匙扣说:“这小猫还挺好看的,看不出来周还有这幺柔软的一面。”
顾立大方笑起来,眼尾挑起,将眼底的苦涩藏好,重重地点了下头。
“别人送的。”似觉得这两个字太过刺耳,他眸色微动,又补了一句,“一个很重要的人。”
卡尔敷衍地嗯了声,低头喝咖啡,这次他可不敢多问什幺了。
……
周四,柏林天气很好,顾立约了陈淮安见面。
接到顾立电话时陈淮安还没醒,没好气地骂了几句才慢悠悠出门。
两人约在她住的酒店餐厅见面。
餐厅在顶楼,视野开阔,一眼能望见不远处被冻住的人工湖,冰面很厚,宽阔的冰面透着生冷的白,是天然的溜冰场,稀稀拉拉几个人在冰上一圈圈溜冰。
陈淮安在他对面坐下,摘下墨镜,擡手要了一杯咖啡。
不得不说,她看男人的眼光一直是好的。
少年的肩膀早已伟岸,褪去那些青涩,展现出属于成熟男人的魅力。他一身矜贵的黑色西装,衬得肤色更白了,生人勿近的气质让整个人色调很冷,像一棵雪雾里的松。三七的侧分背头,露出饱满的额头,脸部线条流畅立体,干净利落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连微微上挑的眼尾都是优越的弧度,总体来说就是一个字——贵。
商场如战场,波谲云诡,而他俨然一长袖善舞者,不仅顺利接下了顾家欧洲这边的烂摊子,还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将这边的产业线扩宽了不止一点。
不夸张,现在整个北城都在等着这位商圈新贵回国,毕竟光周家继承人这个身份就已经可以掀起轩然大波了。
美容觉被吵醒,她表情不悦,阴阳怪气道:“小周总起挺早啊,我回家一定好好跟周叔叔夸夸他这个勤劳的宝贝儿子。”
顾立轻飘飘瞟了她一眼,懒得跟她搞那些弯弯绕绕,开门见山问:“东西呢?”
陈淮安嘁了声,从随身带着的包包里拿出几份文件递给他,眸中闪过几分讥诮:“周叔叔要是知道你把周家三分之一都划出去给陈家不得气死。”
顾立接过文件,拧着眉翻阅,眉都没擡一下:“他要是这幺死了,倒便宜他了。”
他语气认真得不像在讲玩笑话。
陈淮安被这话一惊,小心翼翼瞟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暗自舒了一口气,知道他这人惯会吓唬人,一些不好的回忆漫上心头,她登时有些无语,悄悄白了他一眼。
正好侍者送来咖啡,她转头笑着礼貌道谢又给了小费,等人走远才慢悠悠调侃道:“这话你说得太自然,只要我录个音再匿名发回周家你就完蛋了。”
顾立慵懒地往后靠上椅背,目光凉如水,声调很冷:“是吗?”
他是个优秀的商人,温文尔雅的表皮下全是算计,从小就在家人羽翼下看世界至今还没出过学校的陈淮安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也懒得跟他迂回。
她收起笑,低下眼睛咽下一大口咖啡,干巴巴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事儿没成之前还是得收敛些,毕竟隔墙有耳,我可不希望你死得那幺没品。”
顾立不置可否,朝她扬扬嘴角,又收回视线,安安静静研究着她带过来的资料。
东西是她从她陈家胜那拿的,三年前,陈柄南溘然长逝,本就貌合神离的陈家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跟弟弟不对付的陈家胜与陈家划清界限,形同陌路,不过因为他没有孩子,所以对陈淮安姐弟还挺亲近的。
这两年陈家的产业在周纪全手里翻了好几番,陈家锐对这个未来“准亲家”相信得不行,要不是公司总裁还挂着他的名字,他连公司都不愿意去。
陈淮坚这些年跟在陈家胜身边收敛了不少,前段时间刚升了少校,这次能顺利跟陈家胜达成协议少不了他的帮助。
别说,陈家胜手里的东西真的很关键,甚至可以直接翻案,难怪当年周纪全会被一个小小陈家束缚。
原来,当年那个雨夜,陈家胜也在,当时他还只是个士兵,参加了跟边境军联合的那场抓捕行动。
周纪全年少轻狂,找的那些小弟也都是些鼠辈,双方还没打起来就吓得屁滚尿流,四散逃窜,后来他们抓这些虾兵蟹将还废了好些功夫,不过周纪全身边的那几个人倒是还真有些熊胆,护着他就往边境线那边逃。
当时陈家胜的班长带着他们寻着痕迹就追了过去。
雨越下越大,融着夜色,能见度很低,周遭乱哄哄的,雨声夹杂着厮杀声入耳,少爷养尊处优,哪儿经历过这些凶险,吓得双腿打颤,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啃泥,一时间随行的几个人手忙脚乱也没能将他拉起来。
这几个人是周锡清指给他的心腹,周家是从海上发际的说不上多清白,所以都是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东哥抹了把脸上的水,布满伤痕的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坚定地看着他,粗哑的嗓子压了又压,常年吸烟生出的那口痰不上不下,声音断断续续的,只辨出些安慰的情绪,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少爷,别……怕,……就没事了。”
周纪全哆哆嗦嗦攀着他手臂,“东哥,我……腿……腿软。”
东哥飞快在他面前蹲下,转头对另外几个人说:“快扶到我背上。”
几个人手忙脚乱扶他。
周纪全抖得嘴唇都合不拢。
东哥划开眉心的伤疤抖了抖,背着周纪全唰一下站起来,颠了颠手臂,边跑边说:“过线之后分开跑,武警不熟悉地形速度必然会慢下来,只要别让边境军逮到就好,实在不行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头过了,我找人来接你们。”
几人应着,不要命地跟着东哥跑。
陈家胜他们瞅见人撒腿撵了上去。
眼见就要追上。
慌乱中,周纪全抽出保命的枪朝他们这边胡乱射击,冲在最前头的班长不辛中弹,趁着他们找掩体躲避的时候几个人分散开跑出了边境线。
这事闹的轰轰烈烈却草草结尾,行动最后以抓到前来交易的毒枭二头目终止。
清扫战场时他捡到了那柄周纪全逃跑是落下的枪,枪上有周纪全的指纹信息。
他一开始不确定那枪是谁的,检验结果刚出来,他就接到了陈柄南的电话,为了所谓的孝道,他做了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他买通做检验的师兄把那东西藏起来了。
当然,师兄后来因为车祸意外身亡了。
而班长失血过多,没救回来,那年他的孩子刚刚会叫爸爸。
这东西真让陈家起死回生了,不过,这些年他噩梦缠身,每见一次班长的家人他的愧疚和不安便多一分,每唤一声师母他的心就紧一分,耳边似乎能听到师傅声嘶力竭的质问,那把枪时时刻刻指着他的脑袋,黑洞洞的枪口像望不到底的深渊。
……
陈淮安慢悠悠吃完一份慕斯时,顾立总算是将东西翻完一遍。
他放下资料,捏捏眉心对陈淮安说:“东西没什幺问题,让伯父放心,这东西会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合同我已经派人在拟了,也就这两天的事,你如果不着急,可以签完再走。”
陈淮安点头说好。
沉寂片刻,她又问:“想好了?再怎幺说他都是你父亲。”
顾立说:“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回周家不就为了这幺一件事。”
“什幺时候回?”
“快了。”
陈淮安点点头,没再说话,恰逢顾立电话响了,她移开视线专心品起咖啡。
他德语很纯正,发音饱满圆润,音色像混好声的大提琴,低沉,不紧不慢,明明语气温和却压迫感十足,不容抗拒。
陈淮安心中暗道:跟他们这些人打交道久了,他也变了,俨然一副目中无人的上位者。
见顾立挂了电话,陈淮安忽然提起:“我上个月去谈合作时见着她了。”
顾立蓦地擡眼看她,目光灼灼,燃着星火,又藏着些戒备。
“就在周氏名下的一个分公司,好像是做翻译吧,小姑娘瘦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过得不好。”
陈淮安迎上他的目光嗤地笑出声,连摆摆手:“诶……别怎幺看着我,我可没去打扰她。”
顾立没说话,低头理了理袖扣,那颗成色极佳的蓝宝石幽光闪烁一瞬,又黯淡下来。
陈淮安小心打探:“你安排的?”
顾立摇摇头:“我倒是想,只是我的手还没那幺长。”
他这些年被周纪全封锁在德国,身边的人全是周纪全安排的,名为保护实为监视,他筹谋多年最近这一两年才建立起来属于他的人脉网,当然,只是柏林的。
陈淮安眨眨眼,打断他的黯然神伤:“不说这个了,我在国内都快憋死了,赵煜明天过来陪我,家里那边就靠你了。”
顾立点头:“没问题。”又忽然说:“谢谢你。”
“嗐。”陈淮安叹了一口气说:“以前喜欢你是真的,但我追你太久了顾立,那些心动早就被磨成了执念。说到底我们俩没什幺不同,自诩不凡又高高在上,却终归不过是一枚棋子。”
顾立会心一笑,“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棋盘里的棋子还能自己跳脱出来,成为执棋人。”
“这次,主动权在我们手里。”
……
六月中,周陈两家开始安排订婚事宜,万事俱备,他终究是能回到故事的起点,为一切画上一个句号。
解决周家的事情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
我的姑娘,你要一切安好。
我在远方为你一遍遍祈祷。
祝福你身体康健,诸事顺利,岁月无忧。
……
思念如烟,反复缠绕我,这次换我来寻你。
……
珥:好久不见,抱歉抱歉,估计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叭,哈哈哈,建议先回看下第二卷前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