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三把扫把,一个神、一个畚斗,敲响了面前这扇气派的大门。
准确地说——应该是砸。
宅子的大门是用不知道多厚的实木造的,反手拿指关节轻扣在上面跟敲树干似的,除了痛,没有一点响动,最后是姬易之上前抡膀子才砸出声。
砸到第三下,门开了,探出一个不耐烦的脑袋。姬易之刚想表明来意,立刻被打断:
“这里不是景区。私有住宅,没叫保洁。”
门关上了。
四位保洁在门口沉默。
姬易之放下手,后退一步,示意屠有仪上前。
“悠着点。”他没忘记嘱咐。
屠有仪点点头,伸手先在旁边的树上折了根树枝,和扫把一起拿在左手。空出来的右手,细细白白,一掌,“轻轻”震开了那扇厚度有她小臂那幺长的木门。
伴随着沉闷的开启声出场的,是方才有一面之缘的脑袋,上面的表情已经从不耐烦变成了惊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
姬易之又想说什幺,这回被尖叫声打断了。
“来妖啊——”难以想象,这小身板能发出如此尖锐的爆鸣,“有人、人强闯——”
“我的天哪,”小玖抓着畚斗不能够完全捂住耳朵,“这小草鱼怎幺能叫这幺大声。”
显然,看门的就需要像小草鱼这幺能喊的,声音传到里面,许多妖涌了出来,包围住他们。
“来者何人?”
小草鱼躲在了妖群后面,找回了些安全感,冲他们喊话。
姬易之包揽了沟通的活,正经起来十分唬人。他少见地温和笑着,有礼貌地介绍着他们四位。
但,就算他尽力做出这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草鱼的脸色仍然在他报出的一个个名字和头衔后越来越白,最后听见他们是来找桃生的,更是恐不可遏:
“大、大胆——你们要对少主做什幺?!”
“……”
姬易之记得自己用的是“拜访”这个词。
旁边那些小妖随着草鱼的惊叫声,哗啦啦又缩小了包围圈。
屠有仪一手扫把一手树枝,默默站了出来。那枝条寒碜得像是从扫把面上刚扯下来的,让人怀疑上面是不是还勾着垃圾,于是伸出去又拿回来,检查了一遍。
她像扫地一样,轻轻在身侧一划,一阵罡风从路径中泄出,卷得旁边小妖连连后退几步。
吕弄溪小小地“嚯”了声,看向屠有仪的眼神登时不一样了。
后者很坦然,眼角眉梢全是自信,单薄的身体握住树枝的时候,显得格外高大起来。
“真不愧是蚩尤后人……”
他很羡慕。此时,神农氏的种地天赋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小草鱼骇得寒毛——如果他有的话——倒立,即刻又要扯嗓子喊什幺,却没喊出声。任凭他如何努力,出来的声音都窄窄细细的,毫无气势,甚至很滑稽。
“你们这些人,是想要违反条例挑起事端吗!是谁让你们来的?!还是说、还是说你们整个人族,要、要……”
草鱼快要被自己的猜测吓死,难以控制地开始打嗝。
小玖见自己小点声的指令没能起到一点效果,对这草鱼的顽强也有点钦佩起来。她接着支使:
“你去帮我跟小……桃生说一下,我来了。”
草鱼原地来了个向后转,正步踏走了。“我这是怎幺了”和惨叫夹杂着,不绝于耳。
剩下的小妖,小玖扫了一眼,鱼虾最多,松鼠小鸟、花草树木皆有。他们一路上走过来,碰见很多他们的同胞。
这些很低等的小妖现在有些不知所措,草鱼走了,没有妖指挥他们接下来应该怎幺做。面前那位女侠手里的树枝舞起来呼呼响,刮得他们后背发凉。但若是现在就放下武器逃跑,等下肯定也要受责罚。
也不知道想通了什幺关窍,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闭着眼睛啊啊大喊着冲过来。
屠有仪愕然,被吓退一步。
她完全没想过要真的动手——当然不是因为打不过。别说这里这些,再来几倍虾兵蟹将都不够她打的。原本的计划是吓住他们,等到消息递进去,肯定会有妖出来解围,事情也就圆满解决了。
可惜这些小妖完全没照她的想法来,一根筋地要上来保卫家园。
怎幺办。
她问旁边的姬易之,后者显然也无措,半天憋出来个“你悠着点”。
屠有仪叹了口气,扔掉树枝,只用笨拙的扫把。
“这是公物吧,弄坏了我们要不要赔的啊,到时候写检讨怎幺办……”吕弄溪拿着扫把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担心道。
“没事,”姬易之还有心思开玩笑,“到时候请皇女帮我们求求情。”
小玖退到他们身后,爽快应允了。
吕弄溪还是忐忑。他从小到大都本本分分,没想到第一次干出格事儿就这幺彻底。虽然知道出不了什幺大事,但他仍然颇为紧张。眼瞧着小妖呐喊冲锋,在靠近屠有仪一展臂的距离,全部倒下,白眼翻舌,一动不动。
“啊?!”他震惊于屠有仪的武力,“这下肯定得写检讨了——”
吕弄溪丢扫帚抱头。
“我根本没碰到他们,”不知所措的成了屠有仪,“他们自己倒下的。”
万一现在来个不明事理的第三者,指控她恶意中伤挑起人妖两界争端,那真是百口莫辩了。
“哼,”姬易之稍想一会儿就明白了,“他们这是知道打不过了装死,等下上面问起来就说‘力竭不敌’,好交代。”
“那我们怎幺交代。”吕弄溪哭丧个脸,应对此事毫无经验,“等下要是过来一个妖,我们……”
“娘亲——”
妖未至,声先闻。
满满的喜悦在靠近之后陡然转为愤怒和惊忧。
“娘亲……”桃生看见一地的“惨烈”,脸都白了,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气得,“他们打你了?!”
·
猰貐,上古大妖,自带一层神秘的面纱。
这位妖族少主自从被妖族寻回后,一直深居浅出,外界有关他的传言不少,许多人津津乐道他那对龙角。人爱攀比血统,不仅自己内部比,连带着看妖也带上了有色眼镜,人们口头上攻击妖时,总爱拿他们断了传承、血统不正来嘲笑。
这些嘲弄,吕弄溪从小在家里的饭桌上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了。等那些叔叔伯伯笑玩,还要跟着附和几句。因为他往往是结尾被提到的名字:神农氏正统的、下一代的希望。
其实这种应和很无聊,他嘴上不敢说,心里却觉得有点精神胜利法的味道。妖失去了上古传承又如何,有些妖天生觉醒的力量不还是比大部分修炼了几十年的人强。
他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他一样想,但肯定不多,因为大部分人还是存在血统崇拜的。人们一直嘲笑妖,但见到那对龙角时,眼睛都移不开,嘴巴也闭上了。
这个直接鲜明的特征,宣告着拥有它的主人来自于上古,那个需要当世之人做梦想象勾勒的时代,被这双角具象化了。
“真漂亮的角。”
许多人这幺感叹,吕弄溪亲眼所见时,除了这句也发不出什幺有营养的评价了。不论看多少次,这对角上面的拐弯圆钝,都是如此原始而摄人心魄。
——当然,排除它插着鲜花树杈子的时候。
吕弄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锦簇花团剧烈地颤动着,因为它的主人正在发脾气。
“是不是你!”
桃生斜眼过去,小草鱼被瞪得大脑一片空白,连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
“还是你们?!”
地上躺着“奄奄一息”的妖们瞬间复活,反身跪了个端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开始求饶。
“小二。”
小玖拉他。
“娘亲,”花团被带动,簌簌地响,桃生转头面向小玖时,音量立即降下来,“你不要怕,我替你做主,把他们都剁了给你晚饭加菜吃。”
小草鱼面色如土,膝盖一软,跪下了。
小玖很认真地回绝:“西湖醋鱼,我尝过,不好吃。”
“那红烧松鼠呢?”
小松鼠们一头磕在地上。
桃生极力推销:“这道菜不错的,我这儿有个顶号的厨子,到人族那儿进修过呢,做东西超级好吃。我上次微信上发你的几张图片的菜,里面好几道是他做的。我今晚就叫他给你准备……哎呀,不知道你今天来,我还没吩咐下去呢,厨子厨子……把厨子给我叫过来。”
在场的听他使唤的,现在全整整齐齐跪着。小草鱼怯生生地擡头,对上视线后慌忙低下,跪得更规矩了。
桃生预备开始生第二轮气。
“怎幺一个个的都这幺没用——”
“小二,”小玖揪住他因为情绪起伏而震动不已的那对角儿,抚摸上面被他抖得所剩无几的花草,问,“你头上,怎幺了。”
“哎呀,”桃生轻声,有点不好意思,“这个、这是、是……”
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是如何精心地筹备这个惊喜亮相,但因为小玖的突然造访,所以今天的只是半成品。
“我本来计划得好好的,现在这样,一点儿也不好看……”
他给自己说委屈了。
龙角上,红艳艳紫潋潋的花儿或蔫儿或掉了,掉地上好像还有啪嗒啪嗒的声音,跟眼泪似的。桃生的尾音伴着着节奏一点点低下了,最后整个把自己埋在小玖肩头,呜呜呜地不知道说什幺。
姬易之不忍直视,侧身一看,最镇定的居然还是吕弄溪。
他缓缓步移过去,悄声问:
“这是皇女的儿子?”
“……嗯。”
“这又是开学那天你看见的?那典礼我没去真是亏大发了……”姬易之面色变了又变,末了还是没忍住:“亲生的吗?”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妖族少主是猰貐,
“呃……我不知……”
“道”字在桃生突然转过来的眼神威逼下,被吕弄溪生生吞了回去——他没搞懂这里头到底存在哪个敏感字眼。
桃生磨牙。
娘亲这次造访,是突然了些,他听到草鱼来报时几乎不可置信,但转念一想,可能是她想给自己一个惊喜,于是乐颠颠儿的就跑来了。
哪知到地方一看,娘亲身边,又跟着人。这回,还是三个。
他嫉妒,他愤怒,他按捺,不能在娘亲面前显露。兄弟姐妹之间应该和睦友爱——人族是这幺说的——他表现出自私善妒的情绪,万一娘亲不喜他了怎幺办。
结果,他忍了,这些人居然蹬鼻子上脸,拿他不是亲生的这事儿暗讽他。
桃生上次毕业典礼回来,虽然被拘着不让出门,但早派人调查过姜壹。知道他的能力背景,再联系小玖当时所喊的“小一”,心道大事不妙。
这厮不仅是他哥哥,还是娘亲捏出来的,亲生的。
他只能自己安慰自己:虽然他不是娘亲唯一的宝宝了,但娘亲既然有了一个还愿意再找他,肯定是因为喜欢他不满意上一个。
这个解释他越想越觉得正确,负面情绪一扫而空,甚至隐隐期待下次和那位兄弟见面,缠着娘亲向他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谁能想到,今天小三小四小五来了,他成了被耀武扬威的那一个。
这下啪嗒啪嗒掉地上的,不只是花了。桃生努力从哽咽声中挤出字来,成句破碎:
“娘亲……你别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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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我人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