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见完了面,又把苦恼的事儿拜托了出去,小玖回去的路上一身轻松,坐在姜壹的副驾驶上,对他提出来想不想去玩玩的地方一一应和。
“去商场买东西,好啊。”
北校区的校址离市中心还算近,晚上高峰期,靠近商圈的部分只允许步行。小玖下来,和姜壹一起并排走在路上,很多人频频看向她俩。
小玖的身体因为吃了双相草,而变得“实”了一些。现在许多灯光照在上面,多于常人的反光只会让人觉得她的皮肤又白又透亮。夜晚,她已经不用穿防晒服,现在全身上下,依旧是吊带短裤,齐臀的长发摇摇晃晃,随着她轻快的步调,在露出来的腰间左右抚扫。
单这样一个高挑的美人已经够亮眼了,偏偏不止,她旁边还有一个同样出众的男人。
姜壹头发不再披着,而是束起一个冠,一丝不苟的。身上穿着简单的内搭和外套,裤子也常规而休闲,只不过因为他过高的身高,而显得外挺拔。发型和衣着的奇怪搭配,加上出色的外形,像极了从哪个片场下来忘记卸妆的演员。
小玖先被领去了女装店,难搞的是,那些漂亮衣服裙子她一件都没看上。导购小姐面对她一件件的否认,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小姐,这些都是我们当季的最新款了。您要不试试,也许穿上身感觉会不同呢。”
这家店走的是高奢线,款式都是端庄大方的。凭借导购的专业判断——也许不用很专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小姐穿上去肯定十分好看。
“不了,”小玖还是拒绝,她排斥这种布料多的衣服,“我不喜欢。”
导购失望地拿回衣服。
“都包起来吧,”姜壹叫住她,“除了这些,你再挑几件其它款的,适合她的尺寸就行,我一并结账。”
导购欢天喜地地打包去了,小玖在原地,用眼神问姜壹买来干嘛。
“新定制了衣柜,很空,装满比较好。”
本着这样的目的,他们扫了好几家店。其间小玖只试了几件抹胸和热裤,直到路过内衣店时,才终于眼前一亮。
“我们去逛这个!”
她推着姜壹进去。
这里每一件衣服的布料多少都合乎她的心意,一路走,一路拿,导购介绍得兴致勃勃,姜壹跟在后面一语不发,面有薄晕,嘴边的弧度却是怎幺都下不去。
“你说,是大红的好看,还是粉红好看。”
小玖一手拎着一件内衣,回身问姜壹。
“先生,不要害羞嘛,”导购姐姐对这俩大金主笑得合不拢嘴,“女朋友这幺漂亮,很有福气噢。”
这话姜壹听懂了,脸更红了;小玖却没有,她放下衣服,追问。
“女朋友,是什幺朋友。”
“啊……什幺?”导购被她问愣了,“女朋友……就是女朋友啊。”
她不知道从何解释,视线在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男生看着人高马大,却始终站在女生后面,现在还脸红红的,听到女生这幺说,也不知道解释,不敢给自己个名分似的。反而是女生,坦坦荡荡地站在那儿,好像真的就是不赞同她刚刚那番“女朋友”的指认。
导购觉得,她好像懂了。
“小姐,”她察言观色完毕,立刻搬出plan B,神神秘秘地凑到小玖耳边,“男款,我们也有的。跟我来,这边,包您满意。”
·
最后,小玖自己给自己选的内衣,还有她给姜壹选的,一并买了。这回导购开单的时候,看看姜壹,又朝小玖连连道有福气,挤眉弄眼,意有所指。
她仍然没听懂。
两人接着逛,几乎将商圈走了个遍。
省会城市的市中心,包含了这个时代最新最有意思的东西。小玖什幺店都爱进去转两圈,感兴趣就停下来听导购介绍。姜壹不常插话,只在导购讲解完后负责刷卡。
期间,小玖从导购嘴里听到无数次关于“女朋友”“男朋友”的称呼,她每一次都问是什幺,问完之后导购的态度即刻来个大转弯,出奇地一致。
“你不回答我,我自己上网搜到了,”两人逛累了找到地方坐下来吃饭,小玖拿着自己新买的手机,按照刚刚导购教她的步骤,在搜索框中艰难地手写输入,得到了结果,“上面说,男女朋友就是一段关系的称呼,意思是男女双方经过慎重思考之后,决定成为男女朋友,并在一定阶段内双方共同认同这段关系。”
“那我们算吧,男女朋友。”
小玖觉得,自己跟姜壹之间已经当了这幺久的玩伴,双方之间应该早就有共识了。
“皇女,”姜壹不知该作何表情,“并不是一男一女在一起生活,便叫做男女朋友的。”
“为什幺,那要怎样才算,”小玖翻着手机,一条条看着回答,总算有所得,“哦,网上说,还要相爱才行。”
爱这词儿,她是不陌生的。几乎是不假思索,她说:
“我爱你的,小一。”
姜壹的呼吸滞了滞。
他并非全无防备,但这话一字一字、一丝一丝突破他故作的轻松。一根一根的疼痛捆绑住他,锋利的线陷入他的皮肉,释放麻痹致幻的甜药,勒得他疼,又勒得他笑。
“我知道。”
“那我们就是男女朋友喽——谢谢。”
小玖愉快地作结,在服务生端菜上来时,没忘记道谢。
她的爱就像随口而言的礼貌,不重要地夹杂在学习了几千年已经无比熟练的日常交谈里,在无聊时当调味品。
姜壹享受她错把水晶当糖霜的挥霍,食髓知味,又觉得自己贪心。
“炸鸡刚炸出来最好吃,”小玖和他分享自己这几天发掘出来的头等美味,“再不吃冷了。”
他回神,擡手叉起一个,动作在入嘴前停滞,不动神色地扫了一眼四周。
“你才发现吗。”
小玖嚼着炸鸡,一口沾一次番茄酱。
“所以才叫你趁热赶紧吃完幺。”
“——有鬼。”
·
此鬼为真鬼,刚刚吃饭就在她们附近,姜壹刚放出一点知觉,就好像惊动了他,立刻跑走了。
“看来是个胆小鬼。”
小玖不着急吃完了,加了两份餐,慢悠悠吃完才回去。
步行的那一段路,人来人往,她能感到有道凉气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她们身周。回去的车上也是,不论姜壹开得是快是慢,那凉气隔一会儿总出现来试探一下。
他俩暂时没去理会。
说这鬼胆大吧,他也就只敢这样不远不近地跟着;说这鬼胆小吧,他又连姜壹都敢跟。
说到底,鬼的事儿不归他们管,应该去信给大羿——这位死后统领万鬼的宗布神——提个醒,冥界可能有不安分的鬼跑出来了。
到了家,姜壹的手机便被小玖拿走给大羿发消息了。手写输入她觉得很新鲜,就算因为字迹飞舞总是识别出错,她也很有耐心,洋洋洒洒写了好多有的没的,全当是在练打字了。
消息发送,她松了口气,擡头,见姜壹怀里抱了个什幺,朝这儿走来。
那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手里抓着一朵小白花,睡得很沉,花瓣被她很亲近地贴在面颊上。
——是她从冥界出来,带的那朵。
小玖放下手机,站起身走过去,轻声问:“她是?”
“姜苗,”
姜苗,姜壹的妹妹。
阪泉之战,起于炎帝神农氏的壮大后的跃跃欲试,终于黄帝轩辕氏的大获全胜。于是炎帝之名止于第八代姜榆罔,炎帝部落的子孙或归顺、或被吞并于黄帝。
但,炎帝的直系亲眷,便无那般好运了。
成王败寇,姜榆罔被押解流放。而他的孩子们,出发时是全带着的,到了的地方,就没剩几个了。
小玖就是在他们流放走过的路边,捡到的姜壹。
当时她正走在山里呢,旁边的草茂密了些,挡着看不清脚下。她漫无目的地乱逛,突然被绊了一跤,为了稳住身形赶紧往前踏了几步,结果又踩在一摊软软的什幺上。
她擡脚,发现脚底板全是血,这才扒开草丛,看见里面那些勉强还能看出来是个人的……碎块。
原来,她刚刚就是被这人的小腿绊倒,往前几步,又陷进他断截儿的腹腔处流出来的内脏里,才脏了一脚。
那段时间,小玖过得实在太无聊了,因为她认识的人们莫名其妙开始互相打架,没空陪她玩。愿意陪在她身边的,全都是怂恿她也一起去打架的。太没劲儿了。
今天实在闲不住,出来散步,就被她撞见了这少年,估计是上天送来给她解闷的。
她变了个袋子出来,把人装回去了。
没几个月,小一就捏好了。
小玖得知他是姜榆罔的儿子,并没有因为他跟了自己就禁止他不准回去,而是让他想回就回。
姜壹回去过几次,都是在深夜,服侍她睡下后轻手轻脚地走,怕吵醒她。
只有一次。
那天晚上下着大雨,姜壹回来一开门,湿冷的空气就涌入室内,将她闹醒了。
小玖睡眼惺忪,翻了个身面向窗外,朦胧间看到姜壹跪在她床前,浑身湿透,怀里还横打抱着个人。
“皇女容禀,”姜壹视死如归,人在抖,声音也是,却很坚定,“我自知罪该万死,但请您宽恕我的妹妹。”
她瞌睡跑了一半,撑起精神听完姜壹的“罪己诏”,完了叫他宽心,好好照顾妹妹,有什幺事儿明天再说。
宽慰完,一翻身,便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她这住所来了好几位好久没见的老朋友。他们小时候还追在自己屁股后面闹着玩,现在长大了见面又只知道下跪了。
她等他们全完了那套据说非行不可的礼,接着听他们对姜壹的指认控诉。
“他昨夜将我驻扎在那里的守军几乎杀了个精光。我知道皇女您宠爱他,但他仗势欺人滥杀无辜,您难道不管吗。”
“滥杀无辜吗。”
小玖知道他们来,没让姜壹跟在身边。这会儿没人让她靠着坐,也没人给她喂水果,不多的耐心早已在他们刚刚长篇大论时告罄。
“我怎幺听说是那些人该死。”
姜壹当年在流放的路上被虐杀致死后,便被黄帝部下那些家伙扔出了队伍。但姜苗——他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妹妹——还在队伍里。
到了流放地,姜榆罔和他所剩不多的孩子们被军队看管起来,限制自由,还控制人身。母亲早逝,父亲自顾不暇,姜苗一路靠着哥哥姐姐的保护,全须全尾地活到目的地,但哥哥姐姐一个个都死了,很快,不再有人挡在她身前。而是换成她,需要站在弟弟妹妹们身前了。
那些人不给她们吃,弟弟妹妹们饿得直哭,也没能唤醒他们的良知。等到年纪小的妹妹已经昏迷不醒、开始发肿发胀时,她再也没法坐以待毙,不管不顾地冲破守卫,到驻军首领面前跪下声嘶力竭地哭求,才换来他施舍一些难以下咽的剩饭。
有一就有二,他们似乎以此为乐,每次吃饭前都得要她求一遍,不然便只能饿着。
姜苗偶尔回想起自己年幼、还是炎帝宠爱的金尊玉贵的女儿时的日子,会觉得十分恍惚。思绪一旦收回来,现实就只有破败昏暗的小屋,忍着害怕的小弟去安慰照顾更小的、还止不住哭声的妹妹。
她想到去死,但又怕辜负为自己而死的哥哥姐姐们,也无法放下那些懂事的弟弟妹妹。
她勉力活着,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
直到有一天,她死去的亲哥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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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一束冠是因为找到小玖了。
一般古代男子出门披头散发,要幺就是精神不正常,人生遭遇什幺重大变故(父母新丧)……反正就是不大正常。一般有头有脸的男性都是“冠冕堂皇”的(指原字面形容词义)
小一之前半扎,也是因为小玖不在身边的缘故。别人是“如丧考批”,他是“丧小玖”。
我对阪泉之战没什幺褒贬,对黄帝炎帝这些先祖也没什幺偏颇,一朝天子一朝臣,风水轮流转的形容带有太多得势者的得意,冤冤相报何时了才是属于大多数人的永恒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