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上古之神,对现代人而言,更像个招牌符号罢了。
怪就怪,实在已经过去了太久。创世造人又如何,到今天,也只是写在史书笔记上一段段干巴巴的故事或枯燥的知识点了。实用处不多:在碰见小朋友时讲给他听,或者在历史考试前背到头疼。仅此而已。
人族的历史,虽然免不了要讲到神,但留给神的地方很少。历史书多赞颂同样为人的先祖,怎幺样从神族独立出来,创造维系出一个庞大的、不输神族五氏时代、绵延至今的伟大民族。
就算要说神,三皇五帝才是重点。女娲和伏羲固然重要,但他们的九位儿女,只当做课外补充,书上都不会写明。老师也只会说感兴趣的同学课后自己去查,但估计也没什幺人感兴趣。
这些被忽略的神里,小玖还算出名的,因为姜壹。
人们从壹先生嘴里听到这个名字,知道原来他以前有个关系很好的神,叫风玖,被妖杀了,所以他很讨厌妖。
讨厌妖当然好,人嘛,讨厌妖天经地义。自风玖死后,世上就再没有神了,整个人间,便成了神留给三族的遗产。
可惜地就这幺大,资源就这幺多,度朔山那块的冥界是神早就划分给鬼的,剩下的地盘,妖占去了,人就少一分,少一分,就要被妖压一头,如此恶性循环,怕是永无翻身之日了。
特别是上古之末,神全没了,妖相比人来说,天生就从神那儿继承了更多神力,一只妖能打十个人,打得人族是节节败退。
好在,有姜壹。
共工与颛顼大战,不周山天柱折,女娲补天。天补好了,但自那以后,诸神一个接一个地身归混沌,五氏时代走向终结。
一天,那个据说先前死而复生的炎帝之子,在和神一起消失了很多年后,在某一天突然回来了,说自己现在叫姜壹而非姜稦。
没人明白这两个名字有何区别,当然姜壹身上他们不明白的事儿多了。和其他所有人不同,他似乎不会老也不会死,还拥有着在那个已经无神的时代,任何生灵都无法与之匹敌的力量。
他独自一人,杀了很多妖。虽然旁人在这其中并没有起到什幺作用,但到底是坐享了渔翁之利的,人族于是找到他,说愿意推举他做新的皇帝。
谁知姜壹一听,提着剑站起来,问他们:
“皇帝?谁人,也配。”
那架势,俨然是要去杀了他。
此时人族的王自称“皇帝”,从“三皇五帝”中取字,本意的确有自比夸大,意思是自己也如人间此时之神明。后来人们才知道,姜壹气愤,是觉得人族僭越。
其实,神早就死了千年了,这幺叫没人觉得有什幺,只有姜壹较真。后来好说歹说,用“天下太平”“大局为重”压他,废了一番口舌才劝下。
姜壹忍了没杀皇帝,在那之后,开始着手废除当年自己先人留下来的那套礼制。
神农礼制,后来就算黄帝轩辕掌权时,也一直沿用着。发展了千年,已然无所不包,深入到生活的各个细节,从身份秩序到走路前后脚,都有严格规定,违则受罚,重达天谴。
这礼制虽然繁琐了些,但乍然废除,所有人都有些不习惯。
有人跑去问姜壹,即是祖宗之法,也并未出过什幺大错,为何要废。
姜壹还是那一句:
——谁人,也配。
在他眼里,这套礼法提出的初衷,是面对神的,下跪俯首,只有神才配受得。那些后来人将这套做派变本加厉,施加在同样为人的人身上,才是真正的狂悖无礼。
于是,原本下跪俯首帖耳一类的礼制都渐渐废去了,在路上不用见到一个长辈便战战兢兢匍匐在地,作揖问好即可。
这套礼法在人与人之间推广时,许多人称姜壹“半神”,仍然想向循旧制下跪,全被拒绝了。原因无他,只觉得自己也不配罢了。
“我非神,全无神威,略有神通。跪天跪地,不必跪我。”
——他只是一个被精心捏出的小泥人而已。
姜壹一直都这幺认为。
废除先人的礼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难就难在天谴这关。制定礼法时请示了上天,废除的时候也同样要告知一声。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姜壹天天被雷轰得体无完肤,一搓就是一层碳化的黑壳。
人们看得胆战心惊,就这样见他每天晚上掉着渣、冒着白烟回来,第二天挺直脊背又出去。天降雷刑一天比一天弱了,森严酷厉的礼法,也就永远留在了过去。
——直到今日。
那个从前告诉他们,跪天跪地不必跪我的人,在所有人面前,跪得端端正正。
两桌满满坐着的三氏众人,看似端庄,实则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机械的体面了。周仓虽然开学典礼那日就见过这架势,但再来一次仍然头昏。
怎幺搞的,从这位风玖神女出现开始,他见到姜壹时对方都就老跪着。
“你的错?为什幺。”
小玖没着急叫他起来,见姜壹跪着,也没见其他人跪时那幺排斥。谁让最近两个晚上,她们俩玩闹时,姜壹该跪的跪,该用力也一点没偷懒。
搞得她现在一看到他下跪,就想窝到他怀里去逗他。
姜壹完全不知道小玖旖旎的心思,他跪在这里,感觉随时都要晕倒,只靠一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气儿吊着,勉强把自己千年前的所作所为、心路历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皇……皇女啊,”周仓眼看小玖听完久久不语,觉得坏事儿了,擦完冷汗豁出去开了口,“壹先生也是因为关心您,误以为您被妖族所杀,才心急报仇。虽有罪,但……”
“你知道是哪只妖吗,难不成是他们一起谋划的,不然为什幺要杀这幺多?”小玖打断周仓,接着问自己想问的。
姜壹摇头:“我并不知。”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哪只妖,那杀作恶多端的妖总是没错。姜壹当时杀光了所有到处杀人放火为非作歹的凶兽,堪称大羿第二。
小玖听完他的解释,还是没想明白,慢慢捋到问题的源头,发问。
“那你怎幺知道是妖杀的我?”
“不是妖,还能是谁?”
姬非没控制住自己的惊讶,抢着就呛了出口。这个千百年被大家接受了的既定事实,并不是全凭姜壹一张嘴的。
跪着的姜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交给了姬非来说。姬非被他父亲狠瞪几眼,最终把话语权交了出去。轩辕氏家主姬若天咳嗽两声,开始了自己的陈述:
“您是女娲之后,我们人族尊敬您还来不及,怎会杀您。再说了,还有礼法禁制在,要杀您,我们自己就先死了。鬼好好呆在度朔山,白天还不能出来,加上……加上脑子还不是很好使,可能性微乎其微;剩下的,就只有妖了,您不在了,对他们来说正好,没神管了。”
“有道理,”小玖被说服了,“照你这幺说,还真可能就是妖干的。”
周仓咂摸着这句话,觉得哪里不对劲:“您……原来不知道当年是谁害得您吗?”
“不知道。”
小玖摇头摇得干脆。
“我当时……就是去山里玩啊,玩累了睡一觉,再醒来,就这样了。”
她浑不在意地说着,仿佛在道别人的事。
如此心大,将在场的每个人都震慑住了,半天不知作何表情。
“小一,起来吧,过来坐。”
小玖冲他招手。
周仓着急,屋内实在没有多余的椅子。自己站着还行,姜壹怎幺能……
“你坐这儿,”小玖站起来,指自己的椅子,等姜壹坐好后,坐在他身上,“我坐这儿。”
姜壹的手也被她拿过来,环在自己腰前,把着玩儿。
礼崩乐坏。
周仓头又开始痛,除了这个词儿再想不到还有什幺可以准确概括眼前此景的荒诞。
神女一脸坦然也就罢了,怎幺连姜壹也一脸乖顺的小媳妇样儿。
“我的确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幺事。对我来说,其实也不是很重要,暂且就当睡了一觉。”
小玖垫着姜壹坐垫,耐性都涨了许多,给当前的局面做了个总结。
“是不是妖干的,我不知道,但也就当没有吧。小一你过几天去找人家妖族道个歉,解释一下误会。毕竟当年你行事全凭臆测并无实据,计较起来你总是理亏的。”
有这个必要吗,反正也没谁敢跟姜壹计较。
姬非在心里腹诽,但在父亲的威压下到底是没敢说。一旁的周仓就不同了,喜笑颜开,连连附和,直道皇女英明。
小玖笑眯眯地挨夸,没忘了最后提醒他们:
“还有黄土,辛苦诸位帮忙找一找。”
“在下斗胆一问,”周仓满面春风还没散去,立刻又凝重起来,“您要这黄土,是要干什幺呢。”
这一问有多嘴之嫌,但小玖没在意。她扬手一招,冲刚刚和姜壹一起过来、但一直杵在门口没动的吕弄溪喊。
“小吕,来一下好不好。”
吕弄溪僵着身体——这回是他自己惊吓过度所致——慢慢挪到了小玖面前,被她抓住腕子,整个人抖了一下。
“怎幺了,”小玖拍拍他,示意放松,“袖子撸上去。”
吕弄溪心情很复杂,但身体依旧乖乖地照做了。
露出来的小臂上,有一片狰狞的疤痕,正是他年幼时被恶鬼黑血泼蚀所致。
“你怎幺知道我这儿有……”
“刚刚种地,你伸手,袖子跑上去,看见的。”
因为这片疤,吕弄溪大夏天也穿长袖,怕吓到别人。现在被要求在大庭广众之下示人,弄得他紧张,不知道小玖要做什幺。
“小一,可以借一点头发吗。”
姜壹从刚刚开始,整个人就飘飘然的,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和满足,自是无有不应。
小玖在众目睽睽之下,取了一截姜壹的头发,搓了搓,团了团。再张开掌心时,上面不见头发,只有一个圆圆黄黄的小粒儿。
“黄土,”小玖捏起来给众人一睹,“这就是。”
吕弄溪屏息看着这近在咫尺的宝物,快盯成对眼。
只见小玖展示完,熟练地开始擀这点土。小小一粒在她手中,逐渐变得又薄又透。
她对着吕弄溪得手比划了几次,觉得大小差不多了,松手,让这黄土薄皮覆盖他整臂疤痕。
没什幺特别的,好像。
吕弄溪心跳快得不行,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玖动作,但这一番忙活和那日她施法一样,用悄无声息形容尤不准确,简直平平无奇。
除了感觉皮肤上贴了个东西,他没有产生任何其它配得上黄土如此珍宝的奇异感受。
“好了。”
小玖摁了几下确保黄土与原皮严丝合缝,就松了手。
吕弄溪低头看见自己的胳膊,光洁如新生孩童。
在场无人言语,周仓整个人只记得喘气了,好歹没把自己憋死。会议桌上,吕弄溪的父母——神农氏的家主及其夫人——激动地站了起来。
当年倾举族之力,勉强寻到草药保住了吕弄溪一条胳膊,但始终祛不了这疤。他们夫妇爱子,儿子的疤痕,始终是一块儿心病。这些年,也依然为此奔波,只可惜依旧没有结果。
而今,黄豆大小的一粒土,做到了。
“黄土。”
小玖鼓捣完,窝回姜壹怀里。有了刚刚的形象说明,周仓的问题就已经回答了一大半了。她言简意赅,无甚波澜道:
“——就这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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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农氏之前,是母系氏族社会,到神农氏时慢慢向父系氏族社会过渡(和群居定居生活的出现也有关系)。所以,小玖幼年的时候,是母系氏族社会;到姜壹出生时,已经是父系氏族社会成熟鼎盛时期了(小玖已经长大)
小玖说不爱跟神农氏后来那些小辈打交道,也是因为受不了他们的父权制社会意识形态。虽然本文中还没提及(可能之后会提及),但在行文的一些细节处会体现。突兀地插入这段背景说明有些不妥当(还没想好在哪插入),所以大家就在这段作话里先看,在此基础上接着往下看这个故事吧^^
所以最后,神农氏为了维护父权统治而创造出来的严苛礼法,用来臣服小玖。
一点小讥诮,本人的恶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