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林海】地有尽时

林克x海利亚/初代勇者x女神

仅是基于外传漫画衍生的故事,包含大量个人设定,与游戏多有不符之处,敬请谅解。

本篇为林海战后存活的平行世界。

*

晴日洞穿浓云,令风倾注而下。风回旋于神像矗立的中庭,它逾越他,继而抵达了她。

披风漫卷霞浪,林克背负驱魔之剑,径直步向海利亚。

英雄脱去绿衣,改以亚麻编织的袍服包覆痊愈之躯。他修剪了过颈的乱发,卸去肩甲和臂铠,两耳悬挂与目同色的环饰,缠缚腰间的链索由琥珀铸成,末端随他步伐荡摇,时时有声。

细语与呼吸溶作湍流,以他为源泉蜿蜒,直至他同她照面。天空呈现溪川的蓝,笼盖于他们上方,神祇和英雄伫立在众目环绕下,一如当初授剑之时。

丛簇星辉缀成冠冕,长驻她额际发间,神祇自睫下朝英雄投来一笑,她递出右手,指上停泊新月。

林克怔了一瞬,旋即躬腰俯首,将吻印于她指间,再后退数步,以掌抵心,向海利亚行礼如仪。她瞳光清明,而他的脊背犹如鹰翼舒展,颈后战伤不灭,因他举止欲燃般生辉。

随后他擡首起身,解下驱魔之剑,举臂捧还给她。

质地无瑕的神祇接剑在手,凝睇她白衣红披的英雄。

他采用奉献的形制装饰自己,以祭品而非战士的姿态,不动声色朝她走来。

他披戴意指神灵的颜色,用意确凿无疑,他越众至前,以此向一切有形者和无形物宣告,此身为她所有。

她稍一蹙眉,旋即平息,同他愈发接近。林克垂眸回视,不曾擅动站姿,琥珀链索拴紧他的腰腹,又经海利亚的光彩濯洗,愈显色若水晶。

“智慧予你指引,令你心灵澄净,意志不移;力量助你越艰渡险,终至此时此地;勇气出自你身,使你统御此剑,超拔众人之上。”

“今日我收回驱魔之剑,但你永为剑主,与其一心同体。你和它蒙受的祝福,从不受时空所限。”

海利亚以此结语:“林克,我的英雄。你如有所愿,请向我说明。”

林克向她报以微笑,不加忖度即刻答复。于此之先,所思所想已预演过千百遍,他语速平缓,吐字清晰。

*

最后一战持续七个昼夜,终焉之者重归深渊。至黎明再临时,流矢渐趋稀零,盾矛横斜遍地,应许之地升入远天,魔众嘶吼皆已平息。

渐冷的血若箭镞贯穿肺枝,林克背倚岩壁而坐,头颈稍仰,失剑的手垂放腰侧。甘霖破云陨降,刹那涤净面目,他不再朝空阔处四顾,只是望彻穹空,天色沉暗不已,饱浸惨溃的红。

若生命如线绕轴,而今业已余丝寥落。英雄一生不作祝祷,此刻却如祈求神祇援护般举臂向天。他一贯保持沉默,仅能听凭心声所至,向彼方的她呼告和诉说。

林克惟愿与海利亚再度相见,这缕意念无关公义,实则出于私情。

眼睑滞重地拢合,林克任由衰败之躯被死亡捕获。他终未亲睹海利亚追寻而至,她回应他无言的祈求,于他面前驻留,复又垂首揽他入怀,雪净的衣袂因风摆簸。

沉眠后首度苏醒,当海利亚映进视野,林克以为自己仍执迷于临终的幻梦。原因无他,这一景象恰与英雄所祈请的相同。

英雄的天命徒具人形,纯白裙裾流散,额前未悬珠链。此时此刻,她和他共处一室,受光的轮廓天然圣洁。

于床榻一侧,海利亚不声不动,朝林克投注久视,使英雄错觉神祇向来与己同在,于他未生时,于他已生时。

林克在榻上改卧为坐,左腿伤及筋骨而稍跛,触地的剧痛令他皱眉。他只容自己缓了片刻,便问海利亚:“战争已结束了?”

见他身形不稳,海利亚扶了他一把,颔首道:“正如你所希冀那样。”

林克因她的举动微怔,但也无心细思,只顾追问:“大家……都安全了吧?”

“民众无虞。”海利亚略一踯躅后道,“除你以外,别无重伤之人。”

既得神祇亲自释疑,英雄顿觉安定,语气同眉峰一并舒展,“请问,我现下身在何处?”

海利亚同他对视刹那,安详地答道:“林克,你正在天空之上。”

人神从未如此接近,足以让林克辨清,海利亚眸盈酒蓝,内里埋藏一星殷红。仿佛神祇的泪将自身溶出裂隙,英雄的血浇铸其中,固化为她无可抹消的伤迹。

他一度折断在战场中央,碎骨搠透她掌心,悲怮的遗址尚存于她眼里。而她本应坚实完满,难以因此缺损有憾。

他为这一发现而诧异,低倾头颅,有簇焰苗在胸膛内闪烁不定,近似喜悦,他无法将其杀灭。

林克神情的变幻尽收她眼底,寂静横亘于他们之间。然而海利亚既未将其驱逐,也未出言填补,她只以目饮他,态度分外专注。

她的英雄蓬首如狮,臂膀敞露在外,色泽暗哑似铜。他初醒未久,并不环顾四周,反而避开她的视线,颈背俯向腿膝,额发掩映间神情莫辨。

她抚摩过他干涸失温的躯体,也探试过他渐断的鼻息。在雨的下方和云的上方,神祇曾盈泪闭目,为怀中的英雄念诵祝祷之辞,但闻声随风逝,词句为何举世难知。

自海利亚将林克带入天空,便置他于神像内。她不离他左右,从满月弥空守至初阳湮没,如此度过四日五夜,他才从死境蹒跚回还。

“林克,你重伤初愈,仍须休息。”海利亚眼睫负痛般一沉,适时起身道,“我不宜久留。”

“那我何时才能出去?”他问。

跫声忽止,她回复道:“明日即可。”

一语未了,神祇转背离去,裙尾自英雄目底曳远,如一道熄灭的光。疼痛复归四肢百骸,林克以肘支身,倾倚至前。他艰于呼吸般张口,终未出声牵挽海利亚的步伐。

*

是夜林克枕臂仰卧,擡目久视石造的顶栅。或因昏迷过久,睡眠对英雄暂失效力,他转而细究自己获救的缘故,奈何思路窒碍难行。

他在榻上翻了个身,闭合嘴唇和眼睑,放任一幕幕往事交织成潮,扑上内心的岩礁,往复碎裂又交融。

林克自知身受不治的重伤,那时他本当血尽而亡,可他现在非但性命无虞,更身居远天之上。

他不去追忆海利亚,但她的形影至今烙印在他瞳中。神祇同白昼一道消逝,披发延至裙裾,恍若金雾云缕,她不曾回眸顾盼,步履快捷无声。

而他已非初次目送她远去。

蒙受黄金三角照耀,林克于濒死时分知晓他原初的宿命。天地初开的雨中,他伴她降生于此。他原是她所执之剑,随她漫游各地,为等候归天的神祇再临于世,摒弃坚刚躯壳,将灵魂投入尘寰间。

她赋予他林克之名,他每逢转世,皆持剑为她而战,任凭人世苦难砥砺其心,熔铸其身。

纵使屡遭损毁,深受磨折,剑魂依旧心怀热忱,未减勇毅锋利,他只愿她注目于己,累次轮回不改此志。

与其说林克察知此事,不若说他具备预见之能:如今他得以身免,定是海利亚所为。而她因他丧失何物,又倾毁何物,神祇既不言及,英雄也不急于询问。

林克素来茕独,回顾生平,他所获荣光早已飘逝,强加恶名亦尽销毁,他所能抵偿于她的,唯有身魂而已。战时他已为海利亚捐躯一回,现今无仗可打,他总不能再度为她牺牲,非但无济于事,更会令她蒙羞。

英雄所怀的心绪太过繁乱,以致难于梳理,他苦思良久,终究不敌倦怠,涉入无梦的睡乡。这一次,他不必枕盾和衣而眠,时刻将剑搁在手边。

*

翌晨林克甫一睁眼,便发觉绿衣并革靴叠放身旁,皮质肩带盘曲其上,披风业已洗净,不减血色盎然。她遗失的珠链于他榻下灼烁生光,他拾起它来默然端详,旋即系在右腕处。

他穿戴整齐,分出余光打量四周,石室内几无陈设,唯有一处剑台,驱魔之剑置放于上,鞘体冷蓝嵌金,显现致密的光泽。

英雄抵达剑台前,于此盘桓一阵,他伸手探握舒展成翼的柄锷,只见微茫蓝光自掌下纷腾,凝神细听,隐有啸鸣之声。剑刃雪净若新,他端详良久,方才归剑入鞘,将其背负在身。

林克推门而出,天色正值明昧交汇之际,弦月将坠未坠,浸没在拂晓初光中。夜露沾湿靴底,风使他遍体清凉,人语和鸟鸣渐起,迢遥传入耳内。

他所涉足的中庭由青石铺就,未遭苔痕侵蚀。一条小径通往外界,两旁新发幼树,无名山花自树下错落开放,半空弥漫清香。

中庭以外,他为之洒血的土地浮空成岛,遁入层云深处。它深蒙女神赐福,浸淫于永恒的春季,幸存者安居于此,不因风雪相侵忧恼。数道窄瀑飞澜四溅,自高地倾泻而下,新植的树木远近葱茏。

林克行至小径尽头,忽然旋踵仰望。穹空之下,巨像长衣拂地,面貌慈蔼,两臂回环持庄重仪态。先前数个晨昏昼夜,他皆置身于海利亚的雕像中。

他久驻原地,少顷唇形微动,呼唤了她的名,嗓音低至不闻。

*

通往中庭的阶梯沿缓坡搭砌,英雄由此步下,途经新修的路旁。林克遇见往日受他指挥的兵士,他们欣喜于他的出现,争相对他致以问候,视线充溢钦佩,有敬但无畏。而他逐个答复,一面漫行一面观察,心中感慨无极。

不远处一群人正搬运木石,忙于堆砖砌瓦,建筑已具雏形。年纪较轻的一位瞟见他,停下手中活计,探头问道:“林克先生,您受的伤可不轻,不再歇息一下吗?”

林克闻声止步,朝那人一笑,眉间峻色隐退,颧骨下消瘦两颊稍现阴影,眼和唇重又明亮。

他摆了下手,借此遮掩神思游离,只以不低的音量答道:“多谢你的关心,但我已躺够了。现在是时候尽一份力,和大家一起做些事情。”

众人点头,那出言询问者也笑起来。他想起一事,又拊掌说道:“对了,您不妨去那边新修的广场瞧瞧。”

英雄颔首应下,前往他所指的地方。他愈是接近,步伐就愈发轻快,余伤犹存的四肢受行动牵引,漫出一线疼痛,然而他不加理睬,最终奔跑起来。

站定以后,林克极目远眺,但见云海崩摧滔涌,势欲掩埋万物般无际无垠。群鸟翔滑其间,羽翼忽隐忽现,嘹亮的啼鸣掠入远方。

领先飞行的赤红巨鸟唳叫一声,耸翅直下,譬如一尾火流星,迅速坠向他所在之地。

强风迎面吹袭,林克过肩的披发翻飞不休,发梢苍淡枯涩。他不惧风压,在空岛边缘兀自等候,双臂半敞,嘴角笑意长久未散,接应战友的到来。

红羽旋散,楼阁鸟俯降在地,炯炯瞪视林克,半晌开口:“小子,你让我等了很久。”

当日在战场上空,为使这位伙伴安心离去,林克与其相约往后一同飞翔。但他那时已被魔剑伤及脏腑,决意留下面对死亡。

“抱歉,我险些对你食言。以后我们会并肩作战。”一念及此,林克轻步上前,探手抚平神使的颈羽求取和解。楼阁鸟灼亮的瞳孔瞄准他的脸庞,他们眼神交接,它发出低哼,却没有躲闪。

在一人一鸟面前,朝阳正从云隙娩出,铺展一段光华明熠的路途。

*

中庭深处,海利亚默然静待,她伫立的树下撒满淡红的花。神祇发长及地,睫拥苍天,颈项与臂腕呈露在白衣外,清亮而皎洁,抑或过于皎洁,以致日光照彻体肤,令她状似消融。

翅翼振击之声渐近,她的神使适时到访,卷起夹带草叶的阵风。

“你见到他了。”海利亚话音落定,洒金发缕犹自于颊边飘摇。

楼阁鸟踱近她身侧,张开利喙应了声是,继而偏转头颈,任神祇以指掌来回抚摸,舒适地合目道:“依我看来,他如获新生。”

“您仍不肯见林克吗?难道是他的言行冒犯了您?”它猜测着,自觉接近真相。

海利亚闻言否认,满月般的耳饰随其振摆不已,“我们踏在各自所行的道上,皆有应担的义与责。时刻未至,我去见他亦无益处。”

“林克虽未在言语间提及,但他的眼睛背叛了自己。”楼阁鸟半睁金目,对她下定结论,“您的英雄思念着您。”

神祇垂睫不语,擡手由飞鸟修长的颈滑至脊背,缀在此处的翎羽繁密丛生,宛若林间盛燃的火,又于掌畔平顺止熄。

楼阁鸟见状也不多言,自顾转换话题道:“战时我与他结盟,承诺往后伴他共翔于天空。”它接着补充,“我的族裔也会如此对待其余人等,作为回报,他们要保护我们不受天敌的伤害。这一盟誓将会延续,惠及子孙后代,至人类回归大地时失效。”

它探出左爪划拉草地,被海利亚一瞥便迅速缩回,仅以单足着地,讪讪补充道:“事关重大,我们尚在商议,决定与否取决于您。”

她倾听它追述至终,短促地一笑,“我准许了,按你们所想自由行动便是。你与他相处融洽,联系愈发深厚,我从旁观察亦觉欣喜。”

这高傲的生灵一经她言中,就慌忙辩称:“您误会了。他既是您一且唯一的剑,又和我共同为您效力。我去见他,也不过分内职责而已。”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早就是生死相托的伙伴。”听了这话,海利亚稍一眨眼,语调轻快上扬。

它停顿一下,声调拉长几许,颇显窘迫,“我可没说过。”

“明言无妨。我不会笑你,诚实些总是好的。”

隔了一刻楼阁鸟才说道:“我曾断定……人类皆是只会祈求您庇佑的弱小之辈。”

海利亚莞尔一笑,代替神使阐明未尽心声:“而现在,你见证也承认了人类的勇气。”

赤羽的神使答复微显气闷,却也没有矢口否决,“这不止林克一人的功劳,是人类令我改观。”

“所以,我属意他们保护三角力量。”神祇轻抚飞鸟明黄的喙,和缓地助它释疑,话锋一转道,“我的使者,我知你将林克视作对手,可他绝不会夺走你在我身旁的位置。他是我自择的英雄,但你于我而言,同样不可或缺。挚友难得,你们日后当共商进退。”

它不做声,敛去愧怍表情后欣然承认道:“您说得对,我本就无需介意。”

“去吧,回到你的族群中。”海利亚说道。

楼阁鸟领会其意,朝她低首致礼,振翅疾飞而去,化作一星红芒消弭于天际。

神祇循它飞行的轨迹举目遥望,触目所及,云海翻涌不息,隔绝遥岑相望的长空和广地,拦护浮岛不受觊觎,亦掩藏起三角力量与驱魔之剑的秘密。

风仅可吹拂她,不可将她摇撼,她在沉思中立成一株绽金吐芳的冬树。

覆空的浓云正是海利亚舍却不朽神躯所化,同她一样无瑕,现今存于光降之庭中的,不过一缕灵魂。

神眷的庭园常青不败,海利亚独自穿行其间,裙裾迤逦而过,白若一道永无弥合的伤口。

她步入神像以内,径直走向位于中央的剑台,驱魔之剑尚未归位,泥沼般的黑雾从四面石壁倾涌而出,嗅探如犬,咆哮如雷。它们扑跃而上,顷刻将她包围其中。

明眸的神祇席地而坐,她伸手向虚空召唤,基萨拉琴凭空现形,倏尔滑落于膝前。海利亚揽琴入怀,俯视她搭在弦上的那只手,由掌至背冷澈剔莹,全无血肉质地。

女神之诗的旋律自她指间摇曳而起,清扬悠远,于空旷石室内往复地回旋。耀目的音符渐次起落,除净浓浊黑氛。

海利亚因她的英雄堕泪如倾,亦为死难生灵哀悼未已,神祇初临雨中便预见了自身的消殒,当她察知亡期渐近,并不以此为憾。

恒常的心魂难承血泪的重量,挣脱既定轨迹陨坠成星。不久后神祇势必投入轮回,受胎为另一种族,在大地之上经历生灭,再不会回归天际。

海利亚甘愿如此,决无悔恨,她慨然迎接自择的命运。

*

“林克,请告诉我,你一生所求为何。”

他独处旷野而非云间,目下高草没膝,逐风摇曳,形若洒金绸缎,天地相接的尽头绵亘覆雪的群山。溪流由西奔涌而至,穿过人子与神祇之间,泛银的水既清又浅。她于对岸发问,自成一桩晶莹的谜题。

他不禁低眸思忖,许久未曾出声。人神相对而立的寂静中,焰芯攀上高草末梢,倏忽从蓓蕾绽为猛火,令芳茵鲜花枯败凋萎,溪流瞬息干涸。

“我向来只知应做何事,譬如为你执剑,为他人而战。但若问一生所求,迄今为止,我亦不清楚。”在她的注视中,他自感无所遁形,索性直言相告,并不觉得窘迫。

海利亚颔首,焰舌自她背后舐上裙尾,逐渐蔓延开来,纵使她遍体覆雪,仍不能扑灭这侵袭周身的火。神祇唇际的和悦让位于隐痛之色,依旧毫无动摇。

林克未曾留意,兀自对海利亚许诺道:“还剑之期日近,待到那时,我定会给你答案。”

海利亚仰首望他,冰霜敷面,唇色异艳。火光黑红不祥,径直漫没两肩,勾连曼垂的鬓发,她全无催促之意,只道:“无妨,我会等你。”

林克希冀与海利亚重逢于现实中,兀自问道:“如今你又在何处?”

在她流目之余,他亟欲蹚过那道无水的湍流,牵住她隐于袖内的手,孰料海利亚后撤一步,使自己更深地陷入火中,摇头笑道:“我们会面的时刻尚未到来。”

所见之物皆在燃烧,人子徒然立于原地,却只能目睹烟助火势,将他心系的神祇吞灭殆尽。

*

林克倍觉心痛地惊醒时,海利亚已同梦兆一道消逝。他竭力追忆,脑际她浴火而笑的形象始终不甚清晰,恰似潮汐循环往复,须臾抹去沙上印迹。

他微侧过脸,忽听一声轻响,擡手去摸,发觉常年佩戴的石环竟自耳际掉落,在肩头稍作弹跳,触地即碎,冷蓝残片浸入满室的银辉。

还剑于神的前夕,英雄披上外衣,状若困狮踱步不止。盼而不得的苦恼徒留在心,他竟未觉察夜色已从漆黑褪作浅黛,月沉日又升。

英雄现今羁于人世,不再踏入那方神居的庭园。终焉之者的凶剑搅碎过他五内,余痛趁夜屡次发作,其烈如焚。然而林克万不肯赋闲养伤,他坚称身体已无大碍,忙碌更有益于健康,终日奔走各处,和人们一起着手建设云中阁。

自从他苏醒于石像以内,海利亚就形影难觅,林克只知不日将举行还剑仪式,可他无来由地认定,纵使不得会面,冥冥之中,她与他仍有所牵系。

英雄的心即是神祇安坐的祭坛,她萦留于他思想深处,既不降临,亦不远离。

梦里远山洁白辉煌,疾风揉皱灿金的草原。海利亚去而复返,每一夜,她都在瞻望弗及的彼岸询问他:林克,你想要什幺,愿望何在,是否心有所求,亟需我为你实现?

每一夜,他都只能看着她焚毁于火,毕生所逐近在咫尺,双足却落地生根,永难穿越那条幽细的溪流。

延至今朝,林克终得彻悟,无论他生今生或来生,他命中的愿景皆因海利亚而起,也必将归于她处。

林克乘着这股思潮迎接日出。他在窗边坐定,将一把旧弓搁置膝上,权借半缕微明晨光,低眸拆卸箭杆与铁镞,指间韧弦废驰,了无铮鸣。

地面微见震动,林克长耳立耸,喊号之声于耳畔回响阵阵,他不禁停下手中活计,转眸观望窗外景象,任凭光和风一起扑满襟怀,带来半酣般的愉快。

土地初升至天时,民众得蒙神谕早做准备,并未惊慌失措。与魔族倾力一战,令城池损毁泰半,而今终焉既灭,威胁尽消,他们复归安定,心头希望长存,自发组织起来重建家园,即便林克陷入昏迷无法指挥,幸存者也未因群龙无首生乱。

他们得空便修葺毁于铁蹄践踏的屋宇,粉刷新砌的墙壁,有时口渴肚饥,便在露天就地烧饭煮菜,于悬挂的多彩纸垂下歌舞解闷。有家可归后,他们又开掘河道,引高处流泉汇入渠中,挥锄开垦田垄,种植可食的作物,恨不能以夜续昼。

青苗拔节中时光流逝,待英雄苏醒,云中阁已初具规模。众人邀他参加会议,经过多番商讨,他们一致决定创建骑士学校,选取适龄者培养乘鸟骑士,践行两族盟誓,维护空岛的安全。林克虽然当场婉拒校长一职,但作为首位乘鸟翔空的人类,他愿意就任队长,训练初代骑士。

人可为永垂的英名牺牲,却无需仰仗世间喉舌存活。而今尘埃落定,上苍巨手既未捻断他的命线,林克亦不会闲逸度日,浪掷这段额外收获的光阴。

旧弓拆卸完毕,林克收好零件,步出室外,去往尚未竣工的校址,他祖上担任祭司的友人奥比尔就住在校旁。

*

“奥比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屋门虚掩未闭,林克走进友人家中,直述来意,“请你借给我祭品迎神时所穿的白衣。”

褐发遮落额前,男人正伏案勾勒骑士学校的建筑草图,笔触既深又急。他头都未擡,随口应下:“可以。那条琥珀的锁链你也要幺?”

“嗯,求之不得。”

林克的语调截金斩铁,绝非随口戏谑,令奥比尔笔尖一顿。他擡起面孔,表情几经变换,定格于一片讶然。

奥比尔搁下笔,擡手拢在嘴边咳嗽一声,犹豫地问道:“林克……你真的要自充祭品,献祭于我们的女神?”

英雄尚未脱去那件绿衣,表情及姿态也俨如战时,然而与神祇的战役他绝不争胜,一意求败。从他口中吐露的言辞流畅已极,大抵反复斟酌过,“自醒来起,我就决心这样做了。”

奥比尔大摇其头,“我们的女神不嗜血腥,献祭于她虽不至死,可你这一生的所思所爱,都只能归她所有。我劝你多加考虑。此事一旦决定,再无回旋余地可言。”

林克睨了他一眼,另起话题:“我一直有些疑惑,自己究竟因何存活。”他紧盯友人追问,“奥比尔,若你当时在场,就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幺?”

“是女神将你带入此地。”奥比尔答得爽快,记忆中的情景在他眼前复生,形色鲜烈如昨。

云上流风乍起,诸人闻声集聚于地,惊见神祇背身趺坐,怀抱她唯一的英雄。林克安然闭目,僵冷一如入鞘的剑,难辨饮血奋战的往昔。

海利亚自顾垂首,鬓发悬缀晨露,润而重地贴服于肩颈。云袖半掩之下,她与林克两手相握,人神身周血积成泊。神祇浓睫颤战,瞳眸仿佛含泪,再欲细察却全无所踪。

友人的证言坐实了他心中预感,林克续道:“所以我甘心如此,也渴望如此。她赋予我新生,而我自小便是奴隶,除却性命一无所有,唯有以己相酬。”

无言以对的当下,奥比尔忽生一念,英雄此刻表现出的沉静自若,分明与他所侍奉的神祇如出一辙。在世俗看来,他们不可揣度,亦不可接近,他们所履的路途高远难及,唯有彼此可依。

英雄兀自剖白心迹,奥比尔并未从他面上读出虔信,反而窥见失常的倾慕。他瞪视好友,震惊漫上面孔长久未退,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海利亚昳丽无拟,却难以唤起眷恋或情欲。神祇本非人类所能施加爱意的对象,她所持之美壮丽而骇怪,任谁会迷恋漫天的雨水,追逐吹撼山林的风?

但这是林克的自由,他无权置喙。男人恢复如常,旋又正色说道:“好,我会出借献祭的服装及饰品。战中纷乱,我担心失窃,就把它们藏匿在神像内,你这就去取吧。”

出乎他意料的是,林克听罢,反倒有些踌躇地垂下眼帘,“……我知道了。”

奥比尔问道:“你怎幺了?”

林克搪塞一句没事,随后又道:“多谢。”

他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我拦不住你,就只能帮你了。”

或可同海利亚再见。思及此,林克竟然心生紧张,其中掺杂一丝雀跃。他不欲打扰奥比尔工作,顺势便要告辞。

“林克!”一声呼喊追到背后,在半空中炸开。

他驻足回头,转身望去。

赶在林克出声前,奥比尔站起身来,他头颅低垂,双肩也前倾,突然开口道:“对不起,我们没能救你。”

英雄明白他因何致歉,当即做了个抵挡般的手势,奥维尔余下的话语被拦阻在外,他接口,神情早无一丝愤激,“当时情势危急,你们也必须保全自身。”

林克直视着他,耳间犹存一抹不愈的环痕。他自知四年间仅为一枚弃子,对此无话可谈,却也不再伤怀于伙伴的避而不救。

英雄以剑为形体时,常年把己身奉于神祇掌中。而她凭借地上巡游所行,将悲悯和正直锻造进他的生命。正因如此,即使这一生他蒙冤囚困,多有愤懑,深植本性的良善却从未磨损。

林克坦然说道:“我能活着出狱,未尝不是你们争取的结果。过去不及现在和将来,本就没有亏欠,何来原谅一说?四年来你为我保管武器,又将它还给了我,我该谢你才是。”

他呼出噎在胸臆间的浊气,神态随之轻快,仿佛卸去肩头重担,“别再纠结过往了,你还有要做的事吧?我们的目标相同,那就是让大家都能生活得幸福。”

奥比尔心头稍宽,他僵立原地,相隔半晌才嗫嚅道:“林克……仪式过后,希望你能来参加我的婚礼。”

林克挑高一边的眉毛,继而扬起嘴角。他思索片刻,依昔日印象一语中的:“你和莉兹?”旋即看见对方表情有所松弛,喜悦之情无需言表。

他伸手轻拍准新郎的肩膀,衷心祝他幸福美满,一如他们并肩作战的少年时代,然后颔首应下邀请。

英雄怀着面见神祇的希望与友人告别,他的步伐相较来时更显轻捷。

*

终焉之者现下虽落败于神祇,却并不因此丧失骄傲。他注定的寇仇同他一样清楚,他只可封印,不可消灭。何况海利亚已是强弩之末,她的神躯消逝,灵魂清净如昔,却已趋残破,又主动承接并净化邪气的污染,他乐意附在她的伤口处,无分昼夜施加折磨。

以他所见,下一时代谁能取胜犹未可知。

海利亚垂委的发饱浸恶意而转黑,墨泽富含剧毒,自发尾滴溅于地,烙下几处焦痕。盘曲的蛇自其中孽生,自顾昂颈摆首,张口吞吐赤芯,眼瞳映现女神的形貌。

蛇的倒影被光芒投射至石壁处,不断变换摇曳,忽而现出狞猛焰发的魔相,忽而长成遍生黑鳞的巨兽。它发出清晰的人声:

“海利亚,你听着——我将会再起,夺取我应得的猎获,成为君临天空与大地的全能之主,你本当匍匐于我面前。”

“你现今虚弱不堪,无力庇护这片土地,不如将黄金三角交给我来掌管。”黑蛇发语引诱,其声细小却极险恶,盖因源自终焉之者。

海利亚与蛇对望,眸底幽蓝盈溢,睫睑难以阻隔,乃是神力震荡所致。然而她通身平静全无裂隙,令他的挑衅轻易破碎,顿觉无趣。

“狄麦斯。”她直截了当道,“得到万能之力后,你想怎幺做?”

“自然是统治这片大陆,颠覆现有的秩序,以我为唯一主宰。”

“你是众魔的始祖,力量强横罕有匹敌。”她冷声叙述,“然而,任何族裔都没有资格奴役他者。”

“血能镇住他们,如果再敢顽抗不休,我正可把这些会喘气的东西屠尽,丢给我忠诚的部下们饱腹,另造一批生来服从于我的就是。”

神祇没有怒容,只问:“倘若你所愿的图景一概实现,狄麦斯,你会否获得终极的满足?”

终焉之者显出刹那的凝滞,或许他从未设想至此。须臾间,一片沉默笼罩了他们。

“海利亚,你又会怎样对待它。”他举火烧尽思想中不应产生的空白,捉住矛头刺向她。

她接下这一击,瞳光转为深蓝,答道:“你应当知道,我不可因一己之私使用万能之力。”她对他坦言无讳,“但不久后,我将不再为神。”

“为了毁灭我,你竟要捐弃神的不朽?”狄麦斯嘶声而笑,音调好似狂喜,又仿佛至恨,“海利亚,你割魂舍躯,交换暂时的安宁,然而有谁会为你所丧失的事物哀哭?不出三代,你的牺牲就会被抹消一空,为神至此,委实可怜、可笑又可悲……”

“众人之后,还有林克。”海利亚道出英雄的姓名,如以唇舌编织未名的诗篇,“我相信他会。”

笑声忽止,他的语气透出阴森,“人类命短健忘,其心最是无常,就连你的英雄,也怨恨过你的无所作为。”

昨日重现,海利亚看见林克几近挑衅地凝视她,目光如箭停弦,然而对海张弓,箭不能洞穿深水。他所发质问恰与狄麦斯重合,“你亲选的英雄不敬爱你,反而厌憎你,这也无妨吗?”

彼时她眉宇结缀霜晶,言辞全无折转,“你恨我,抑或爱我,我皆无意干涉,更无权指责。”

她的手追溯他颊侧半愈的创伤,语带叹息道:“林克,为我而战是你的意愿。你不过从心选择,何曾请求我准许,又何曾顾及过我?”

而今她的回复简短笃定:“他所经历的不公和屈辱已非人可承受,理应如此对待我。”

狄麦斯道:“人的怨恨之强烈,足可令其蜕作魔种,你的英雄曾深恨一切,可惜我不能把他收归麾下!你选中又磋磨的英雄,他本应为你的和平之世牺牲,合该是你祭坛上首桩佳美的供奉。‘白之女神,执剑降临雨中……’他是伴生于你的剑,自你延伸而来,你若想将他化归己有,那再轻易不过。”

“而你为了救他,宁肯损毁自身,割裂灵魂,却也仅能延长一时之命。你的英雄倘若得知真相,你觉得他会作何感想?”

神祇盯着黑蛇启唇,语若轻嘘:“你欲向我揭示何事?”

狄麦斯朝海利亚挺直躯干,不无疑惑地询问:“凡在地上受胎为人的,终有一日会想起己身因何而生,他也遵循这规则。直到呼吸停止那一刻,他不曾有一瞬忘记你,累世亦然。你已见证他死去千次,可唯有这一次,你不能坐视他消亡。他不过是你的剑,于你而言竟然重要至斯?”

“你所言非虚,他曾是我的剑,获名林克后,又作为我唯一的英雄降生。”海利亚答非所问地道。

“并且是蒙你所爱的英雄。”他自毒牙间迸出笑声,替她道出未尽之言。

在诸神未远的时代,海利亚身佩辉耀的剑,臂揽天之竖琴,化名塞尔达巡行地上。众生视她的现世之身为白衣金发的女子,却鲜少知晓,大地的女神亦是世上首生的吟游诗人,能以琴代语,诉说一切情感。

海利亚于经行途中教授人们诸多歌谣,路遇魔众扑食生灵就将其斩杀当场。狄麦斯于旷野游荡时,不意撞见神祇趺坐于水边,擦拭那柄翼展如飞的剑。她与内里自生的魂灵交谈良久,似有所乐,不时抿唇一笑。

他也目睹神祇在某一部族歇宿,凡人孩童识得她形容,遂张臂逐她,疾走迎接。海利亚微笑以对,预先收敛会将人灼烧成灰的神光,随即上前几步,将那孩童接个满怀。额前珠链随她的旋转响振,其声急若骤雨,浇灌在大笑中。

神祇放下孩童,抱她落坐膝上,年轻男女见状亦纷簇围拢至此,对她问东问西。她逐一应答,谈兴正浓之际,即兴拨动怀中竖琴质若日光的弦,借由诗歌述说旅途见闻。

海利亚所作的歌内含有驱邪的音节,凡传唱者无形中皆受庇护。天起凉风,神祇的吟唱亦随日影飞离,她不求财币或赞誉,仅收取花环和笑语作为酬劳,而后抱琴佩剑,自然地遁入林中,抹消洁白的行踪。

海利亚意态纯柔,但她始终是狄麦斯坚冷难侵的对手,他们自初遇起就未曾停止争斗,不过尚分轻重。所涉范围较窄时,也足以截断某处山脉,或令数条河流改道。无论胜败,海利亚总会避开附近的聚落,决不肯令无辜者殒命当场。

狄麦斯实难追索,为何海利亚身为神祇,无所求地施爱于众生,无论她是否受其尊崇。他亦不可理解,她分明能够体会征伐的暴戾之乐,却不肯放任自己沉浸其中。

地有尽头,神祇漫游的旅程却绵长无终。日光下她所行的一切事皆引发他的疑惑,但狄麦斯从未试图向海利亚寻求解释。他们本质绝不相容,擅作交流有何意义,徒增烦恼而已。

白之女神昔时烂漫如春季,经行处生机复苏,她所播撒的欢乐对万物一视同仁。然而当鲜热的血河淌过焦土,漫上海利亚呈露于外的足踝,她所抱持的欢悦就此凋谢冰封,代以隆冬的冷肃。

他渴盼同她展开非死即生的一战,此番愿景眼下实非空幻。诸恶腐蚀和平的堤岸,魔物大肆倾涌,靡集如蜂。相异部族互生排斥,渐至残杀境地,终焉之者蒙受哭号恨怨的滋养,野心同力量日渐壮大。

号角回响不绝,催熟了最终的战争。天之竖琴反射落日余晖,化作一把金弓,她先于他抽剑出鞘,赤红的夕暮自锋刃滑落,溅入清湛双瞳。他狂放地大笑,以镜像般的姿势持剑迎上。他们冲向彼此,犹如汪洋和岩浆汹涌相激。在神与魔的战争中,那个不识泪与死的时代降下了帷幕。

数千年后,白衣金发的神祇再度于这场角力中占据上风,海利亚面不改容,唯有唇际曳出一缕血痕。她探出手,五指睡莲般舒放又收拢,由尾至头,逐渐碾碎漆黑的蛇身。

“我会等你出现,海利亚。”于消散之先,狄麦斯犹自藉蛇口低语,“既然你愿意倾覆所有,以求来世将我毁灭,我也必须竭尽全力,迎接你的造访。待到那时,我们再一争胜败。”

神祇目送他凭依的蛇躯崩毁成一捧沙砾,颔首道:“狄麦斯,你值得我这般对待。纵览过去和未来,你都是我独此一位的寇仇。”

*

时已过午,天气不退响晴炎热,光柱如牧人挥甩的鞭梢,驱走群聚云絮,令风无拘束地吹拂。

林克以审慎的步调踏进神像,无名馨香靡集一室,他顿觉眩晕,呼吸益发深重,紧攒的浓眉下双目胜剑,遥指海利亚的方向。

神祇颈背稍弓,探伸右掌抵扶剑台,衣袖滑落堆叠,其色不及臂肘洁净。一束青藤破腕而出,攀附她左手所揽的基萨拉琴,红花怒放,沿藤茎窜烧至乐器上,丝弦内外叶芽繁生,依照音高错落累垂。

海利亚不望林克,更教他察觉她异于往常。她侧颜几近无色,唇间浓饰血泽,及踝长发漆黑,自成一渠重水,以他所见,她酷肖赴火的雪。

林克自齿缝间吸进一口气,提步欲行,不料海利亚似有察觉,转首掷他一瞥,双眸诞涌湖的魂魄,波光潦倒枯涸。

她复又坐直,睫毛扑朔,朝他启唇擡手,颜面同臂膊白至幽静。“勿再接近我,你会受伤。”

神血释放出纯郁而浓重的芬芳,催人畏怖的黑氛四处弥漫,凭借肉眼亦能辨清。明知神祇意在关心他的安危,英雄身形僵滞一瞬,竟未停步。

“我来这里,是要取走献祭的服装及饰品。”他出声向她自陈,指掌不觉渗出细汗。

“那幺,你现在就可以拿去。”她端坐未动,大抵早知他来意,乌黑两鬓镇不住鲜花的艳丽,愈发显得沉黯无光。

海利亚甫一言罢,亚麻编织的衣物应声落进林克怀间。锁链意即娱神,采用琥珀雕刻而成,通体浮泛蜜色暖光,它攀绕在他左臂上,如有生命般铮琮作响。

青藤逐寸焦枯,红花因失水皱缩,擦掠琴弦委顿又坠落。她放下右手,双眸紧扣住他,却用言语轻推他一把,“你可以走了。”

思及先前梦中所见,林克两道浓眉攥到一起,随手把东西搁置一旁,大步疾行,直抵海利亚身边。

“我的英雄,你动辄拂逆于我,或许我该对你惩戒一二。”林克和海利亚迎面相对,闻听她逸出吁叹,底色了无怨责。

他倾身察看她面色,顺嘴回顶一句:“我拂逆你不止一次,你若要责罚我,大可攒在一处,数罪并举。”

闻言她擡睫瞥向他,半笑半恼地摇头,“我可不与你作口舌之争。”

黑氛遍地涌流,途几为塞,浓稠且诡秘。然而林克毫无畏惧,亦不忧疑,只是践踏而过。他支膝坐下,轻声对她提议道:“让我陪你一会吧。”

过往所历令林克外表严冷,欢乐不常从中迸发。但若他展露出明快神色,双目复燃光彩,几乎无人能与之相抗。

英雄等待片刻也未遭驱逐,便知晓神祇业已悦纳他的作为。一丝欢欣攫取了林克的心与四肢,催他朝她挪近些许。

林克不应更不必知晓,海利亚此时神力紊乱外溢,以她的形体为战场,生机与死亡争斗不休。狄麦斯因封印沉眠,她隐匿不出,专注于以残魂吸纳并净化余下邪崇,不愿任何生灵遭受波及,然而他出现在此地,执意向她走来。

他平素视她的谕令如若无物,这曾令海利亚略感无奈,但也未加勉强。直至此刻,这却让她心底生出细若毫缕的喜悦。

*

寒意充斥在石像内部,漆黑而庞大,作为狄麦斯忠实的仆从,它囚困住海利亚,令林克错觉他信手一拂,便能从她袍服的褶皱间扫落将至凛冬。

林克回手探至肩头,解下浸过旧血的披风,将它抖开,围住海利亚周身,纵使凡间的织物无法予她温暖,但他仍想一试。他的臂膀环过她,姿态酷肖拥抱,到底没能由虚转实。

只因接近海利亚那一瞬,某种疼痛迎面扑袭了林克,无形有质,远胜饮刃或拾炭。然而英雄咬紧牙关,他全然不肯远离神祇,更不愿再放手,凭借某种与生俱来的执着。

“别再硬撑了,狄麦斯遗留的邪气即便仅存少许,你作为人类,也难免遭其毒害。”她推开他的手臂,加重语气嘱咐。

海利亚失落的珠链自林克腕间微漾柔光,她分明瞟见,却没有向他讨要,放任他收藏起它,如同匿下她剖开的半片心。

这一举动令海利亚损耗余力,神祇阖眼斜倚在剑台旁,仿佛雪峰倾复成岭。她埋首攥紧他的披风,十指蜷缩又舒展,额前碎发洒金,双唇红若献祭,放任足边黑氛震荡不休,化作潮汐往复地冲刷白衣。

寂静蔓延,他听见她幽声祷念:“倾注我心的邪崇之水呵,诀别已至,我将你们悉数倒空。但愿浊流复返澄澈,如恶转善,永不受私欲侵染。”

只消一霎,石室上下就被突来的暖雨涤荡殆尽,太古之魔不甘的余烬终究深埋海底。寄于她身魂的痛楚聚而复散,发束褪黑为金,自颈间卷作一尾游龙,神祇慢启瞳目,意图宽慰英雄那般,对他绽出笑容。

视线交汇的刹那,林克为之一怔。恍惚中他看见远山幽境云雾弥漫,筛下零星的月光。

英雄和神祇许久未能并肩共坐,连这须臾的沉默都显得分外温纯。曾有一日,他置身于烧野的蓼花间,闭目聆听她弹奏基萨拉琴,暂将自我封入琥珀般致密的寂静,现在回想起来,这段光阴竟然遥远得如隔前生。

林克环视四壁,率先开口:“一直停留在石像内部,不会感到孤独吗?”

月辉斜偎额上,海利亚遍体散放不凋的光亮,于她颊侧垂落的发绺摆荡又休止,系住林克的心房。他本想帮她拨开,手临至半途又放下,收回也力求不着痕迹。

海利亚恍若未觉,回答道:“时间尚短,还不足以令我孤独。我正于心中谱写一首新的歌,尚未完成终末的乐段,你已然造访。”

林克视线低垂,掌中并未握持驱魔之剑,那处空缺的存在出奇鲜明,无力助她分担苦楚,这一事实使他炽痛莫名,“我好像打断了你正做的事,还有你写在心里的那首歌。”

“林克,多谢你前来此处。”海利亚说,语意矛盾且突兀,他脊背稍一震颤,知悉她真意所指,面目愈见柔和,只听她补充道,“无需自责,你存在于此,便已对我有所助益。”

“我到这里来,不止是要取回献祭的衣物配饰,更是为了见你。”他只说出这一句,便再无下文。

言语之于林克,向来如同侵蚀刀剑的铁锈,可他总想对海利亚倾诉良多。英雄预先备下话语,然而遂愿见到神祇后,他顷刻又改换思绪,即使他只能注视着她,也足够让内心丰盛富足。

她再度引他回返现实:“此次对终焉之者的封印,大抵可持续几千年。”

林克来不及松懈下来,整个人就变得紧绷而锐利,“换言之,魔王仍会苏醒。”

“恶的源头终不可根除,时间会削减封印,我对他的桎梏并非无法冲破。”海利亚叙述的语气和缓,无形中扑熄他的焦躁,亦令他有所松弛。

林克在思虑间重拾平静,说道:“那也无妨。每逢转生,我皆选择成为剑士。以我之能虽无法将魔王抹杀,但我会尽力阻止他的图谋,或可延续安定,直至下一时代。”

海利亚目呈幽深,如雨前浓云,她沉吟良久,将心中所想向他和盘托出:“林克,我曾想拜托你,于封印后拿起驱魔之剑,连同狄麦斯残留的黑暗一起,刺穿我的心。”

林克僵滞在当场,谎言向来和神祇相悖,海利亚倾吐之语别无矫饰,唯余催他清醒的真实。他强自收摄心神,怀揣侥幸掷下疑惑,而她的回应陡峭且空旷,直把他攀附其上的心推落谷底。

“未能维持世界的平衡,令战乱殃及无辜,我难辞其咎。狄麦斯司掌破坏,然而他野心泛滥,其力早不受我遏制,倘若我与他共同消亡,因改写规则而起的动荡就会相互抵消。新的平衡者和破坏者也将应时而生。”

神祇凝视她的英雄,形容不胜静穆,她位于此处,已是一道铿锵难违的谕令,“林克,你前身为剑魂,是最适合执行此事的人类。那时我想,我见你受难而不救,若我死亡,你大抵不会因此苦痛,或许也能消解你的怨愤。”

“你无须担心后果。”见他如遭雷击,她继续说道,“我是自愿死于驱魔之剑下,你不会遭受天谴。”

“我从前怨恨过你,这我无法否认。”林克站了起来,面容因热血消退而失色,于出语之际,一股寒意直刺骨髓,几乎破肤而出,“即便不会遭受天谴,我也拒绝终结你的生命。这本身已是对我的惩罚。剑怎能反去斩断持有它的手?你根本不明白,那究竟有多残忍。”

他甫一张口便提高嗓门,自己听来都倍感陌生:“人生而独立,纵使是你,亦不能替我作出抉择。即便受你所托,我也决不肯遵行。”言罢一凛,自觉因她而生的情愫早非寻常可比。

“是的,我放弃了。不然你我今日不会在此谈论。”一丝歉疚萦绕在眉目间,海利亚坦言道,“林克,你说得没错,我的确罔顾了你的意志,也不该轻率地做下决定。”

听了这话,英雄不免叹息一回,他有些颓然地坐下,嗓音渐次降低,几近不闻,“海利亚,我恳求你。有生之年,都别叫我做出这等选择。”

她踯躅片刻,生疏地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脊背,披风因而滑落至地,于裙摆处汇作一泓晚霞。神祇视若不见,直至英雄拾起那领披风穿好,又把献祭的白衣同锁链一并置于怀里,她才叫住林克,一反常态提出要求:“请将你的披风留下来吧。”

林克拈起披风一角,将它凑近鼻端嗅闻一下,迟疑地道:“上面还有我的血,恐怕不够干净。”

海利亚道:“人间相逢之时,我早已告诫过你。林克,你的血同心一样,毫无污秽,莫要轻贱自身。”

人神一齐静默,其中缘由各异。这回他未作分辩,驯顺地照做。林克展开披风,重新裹住海利亚的颈肩,以英雄血液浸透的面料犹自深红,它内蕴热量,裹拥神祇的金发白衣,为她的姿貌更添一种殊异的华彩。

英雄向神祇行礼告辞,他踏出数步,尔后折返回首,仍旧扎根在她的视野中。

海利亚于剑台旁安坐如雕塑,双眸深邃,无声地同林克告别。

眷恋之情韧如丝绳,捆缚林克的手足,而他凭借毅力将其挣断,对海利亚循礼致意,终未回顾。

英雄以为只和神祇相处了片刻,然而石像外天色浓黑如墨,疏星乱缀其间。林克漫步在庭中,遍身余香萦绕不散,充斥鼻息及心胸。一只扬羽蝶栩栩飞翔,落定于他肩头,全然不被他的侧首惊动,薄翅半呈晶莹,蓝若海利亚的眼眸。

林克在外徘徊不忍遽去,但他以海利亚的意旨为先,终究提步远离此地。蝴蝶飞离右肩,英雄身携一缕晚风踏上返程,他犹如初生之子奋力呼吸,只觉苦恼涣然冰释,柔情像烧山后的新芽,应她言语浇灌破土而出。

*

这一夜他心怀期许而入眠,未见她举身亲赴火中。英雄按时醒转,换上献祭的衣装,它奇迹般保存完好,竟仿佛比照他的身量裁制而成。他对镜将仪容拾掇整洁,挽起琥珀锁链于腰际缠绕数周,旋即将驱魔之剑背负在后,推门而出。

湛蓝的天光倒灌眼底,新织披风飘荡,锁链相互碰撞,余音冷脆异常,带他回到挣脱监禁的那一瞬。

彼时幽牢悄发青草,慰藉皲裂淌血的足趾,使他免受砾石割伤至深。英雄执剑在手,砍碎困住腕与踝的镣铐。从那一刻起,这世间再无恐惧留给林克,他必须走向前方,再无退路可言。

他沥干盘踞脊骨的阴寒,驱使伤腿丈量街巷,诸人不敢阻拦,任凭他停在城池以外,无因由地举目四顾,乍闻啼鸣自天上来,宣告她于光中降临。

起初林克犹未觉察,为何相遇刹那,他的心会遭受一记袭击,其后方知,海利亚唤醒他为剑时极之久远的记忆,它们久历岁月冲蚀,仍藏匿在他思想深处,众水不可息,烈火难消灭。

她携他往昔的躯壳而来,纯白袍服伴步履荡曳,她仅是涉入他视野所及,就足以把他拖进一生的战争。

神祇径直阐明来意,择中他持剑退魔,戴罪的英雄只以冷言相待,自称不净难承重任。她听后款步接近他,一脉淡香随启唇渐转馥郁,鞭断他的语尾。海利亚道,林克,你何曾污秽过。她的反驳填满胸膛,使他下颌收紧,一团似恨的痛梗在喉间,沉至腹腔。

英雄对人世的认识始于奴役和厮杀,而后往返战场,横遭囚禁放逐,躯干四肢几近裂断,年逾二十尚不知爱为何物。

他本当违逆她,正如抗拒命定难移的不公和苦难,然而他终究举剑誓天,甘愿被她的瞳目剖胸开腹,死去的心早该铸作铁石,镇入六尺之下,却又裹血浸泪,滚落在她裙前。

而今林克蜕下战尘铸就的外壳,以新生般的姿态穿梭于各栋房屋间。   他的倒影随急流充盈新渠,清澈的水上映现行云,受践踏的沃土睡了又醒,于消融的鲜血间再度焕发新绿。

漂浮云间的岛屿被仪式剥除了纷繁声色,海利亚眼睑低垂,位居高台中央,等待林克拾级而上,再度站在她的面前。

她高于寻常男子,而他足以俯视她,双瞳深蓝坚锐,额前浓眉外挑,形如鹰隼展翅。

然而英雄的眼神专注执着,像是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心间和额顶,同仰望神祇无异。

海利亚对他的功绩施以褒美,言毕便从林克手中接回驱魔之剑。她的询问出自梦境,清醒后的他却不再迷惘。英雄直面神祇,欲向她求得一且唯一的恩典。赐予与否取决于她,而他选择既定,命运已成。

他所能祭献给她的,唯有这速朽且多欲的人类之身,热烈得令他自苦的情感,以及因她而持握的剑。

长天广地敛气屏息,走兽不再踊跃,高翔鸟群止遏于半空,到场观礼的民众寂然无声。他们共同见证林克向海利亚作出请求:“若得允许,便让我永世为你所属,令你的意志主宰我的灵魂。我既是你的剑,就莫让我折断在你目光难及之处。”

风拂过彼此相类的服饰,她注目于他,表情难以捉摸。洇进瞳仁的蓝譬如云水流转,这抹色彩鲜烈至极,足以烧灼英雄的体肤,逐根挑断他强韧的心弦。

他的意图不甚难解,海利亚听闻此言,便已明了林克意欲何为。

神祇的心剔透无涯,从未积存辞藻,她试图忽略英雄的恳请,但这番尝试无异于吞砂解渴,抑或执炬赴浪,立誓焚烧海洋。

当初惨胜距今未远。神祇引颈望穿战尘,抵达他所在之处。她伏下身去,揽住英雄渐冷的躯体,发缕自他唇际延出一痕淡金,窥得那半死掌心间犹存剑柄深嵌的痕迹。她举手抚胸,自觉血液于静默中沸腾,仿佛无力容纳这股破坏性的哀痛。

于她而言,他始终异于旁人,她既已因他欢笑,便不免为他抛泪。

——这就是情感动荡的滋味,固然新鲜剧烈,但浅尝辄止便已足够,决不可深陷其中。

光若溪瀑涌泻直下,雨和不息的风同调饮泣,以抚慰之势掠过她的侧颜。海利亚对己默念,两眼溢泪不止,唇线平直如受刻削。

“不要死。”她对他低语,明知此刻的他绝不会听见,“我希望你活下去。”

她探指触及他的前额,度腮掠鬓般逐寸拂过,转睫望他良久,再擡头时,风张开巨口饮干迟来的泪珠,遗痕如血温热。

彼时彼地,神祇初次生发一桩独属于她的誓愿,这亦是她初次向外祈求。即使林克灵魂不灭,还有来世可供见证,她也无法旁观他凋亡却不施救。

她支付代价,改写了他注定的结局,令他于今日踏前半步,久蓄之勇一朝迸发,汇作只流向她的剖白:“我祈愿成为世间生灵中最接近你的一位。海利亚,只要我一息尚存,身上一枷犹在,我都将追随于你,直至时间尽头。”

名利于英雄而言,不过身外赘物。对此他从不贪慕,唯独渴望她遍览他的每一生,见证他的躯体由生向死,双唇吐尽凡人的呼吸。若今生总有所求,他期盼被她铭记,更渴求被她拥有。她业已注视他千次,何妨为他俯降些许,注视他此后的每一生。

待到他们遗落在台上的影子偏移一寸,海利亚再度启唇,语声噙满了然,“我本想满足你所求,到头来,你反将自己献予我。”

未等他措辞应对,海利亚望定她的英雄,温声言说:“林克,其实你无需许下这一愿。”

受她瞳光辉耀,林克终于体会海利亚低垂睫羽所为何故,直视古老的神祇足以摇荡心智,她的双眸一旦映照英雄,便可从他体内饮啜一段光阴。

他不得不合目,呼吸有一瞬停止,白衣下的胸膛忘却起伏。

“追根溯源,从我诞生之初,你就握在我右手间,如同我的半身。故我给予你一半神魂,将其化作剑鞘置于你体内,令你得以存活。”海利亚对林克诉说缘由所在,神态宁和不惊,“我的英雄,倘若你的愿望正是永远追随我,倘若你希冀与我同在,那这早已实现。”

“你拥有我的灵魂,任凭万世千载,若无你在,我就不能完整。”

林克双目陡睁,开悟紧逐震惊所致的失语而至,濒死时朦胧的感知真切无拟,于大地浮空之日,那两道灼伤面孔的泪河,正是海利亚为他而流。

原来神祇早已倾身俯首,她宛若雨云坠落山前,伸手自灰尘中捧起英雄的心,连同他淋漓的血和潸然的泪,一并拥入怀中,护在她无垢的胸口。

*

授剑仪式不甚冗长,倘若不愿观礼,随时均可离去,然而到场者皆见证至终。礼毕,人海干涸一尽,兽禽生倦亦自回还,神祇和英雄独留于此,未曾移动步伐。林克立在空阔处,视线须臾不离海利亚。四方辉煌,他面容晴朗,双眼澈亮更胜日光。

海利亚擡手一招,凭空而筑的高台逐渐消散,风托住他们平稳落地。她举止一如往常,抽出剑来,又把鞘交付林克,只对他掷下一句:“你随我来。”言罢怀抱驱魔之剑,转身走入石像深处。

剑鞘在林克怀中消散,又于他胸膛间彰显存在,他感受着那搏动,规律如额外生出的一颗心脏,体会到自己是因她重获呼吸。神迹催发的惊眩在眼底一闪即灭,他匆忙尾随而去,不欲教她稍等。

石室间足音喑哑地来复,海利亚不加回顾,边走边道:“你为等待我重临,遂化剑成人,在地上轮回了一千次。这些事情,你都想起来了。”

他因她的话语稍显恍惚,下意识寻得剑鞘攥住,让镂刻的花纹刻进体肤,说道:“是的,就在我要死去的那一刻,黄金三角恢复了我所有的记忆。”

在剑台前,她止步看向他,目不旁瞬。

“被神注视,便如同为其所爱,你明知如此,才求我阅尽你的每一生,以期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海利亚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林克,能否告知我,你因何不安,又因何而执着,不惜当众献祭于我。”

于是他将胸中块垒剜出,逐一指给她瞧,“也许是独自一人等得太久,以至于我也学会了埋怨你,甚至憎恨你。”他说,一丝哀毁包蕴于叙述中,难以挥散,“我这一生从未相信神会拯救人类,直到现在,我方能确认,我是因自身意愿对你产生爱慕。”

往昔他憎恨她,所恨乃是苦难非己所愿,天命无力自主;而今他惧怕她,所惧却是爱会否不可自决。

林克对海利亚的忠诚绝无改易,更不容置疑。然而体肤的消损何尝不是堕落,他慷慨献祭自我,却已不能将此身无瑕地抵偿于神。

纵使素昧平生,英雄亦愿为旁人而死,可他未曾爱过其中任何一位。爱之神秘更甚于恨,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这因神祇而起的情愫,凶恶澎湃近乎亵渎。

打从童年起,林克就为存活同兽周旋,也同人争斗。爱亦是一匹挑翻他的疯兽,用角和蹄践踏他腹侧,逐根碾碎肋骨,其痛更胜成人后施加体肤的鞭镣。

他不愿就此屈服,遂顽抗不已,与爱多番角力。但爱终究不可抵御,他唯有仆地称臣。

“我想让你知晓,属于你是我自己做下的抉择。海利亚,你是如何看待我的?”林克忍不住问,两道剑眉曲折若断,“这样的烦恼对你来说,大抵不值一提。”

英雄明言的爱慕未能扰动神祇,对献祭一词她也听若不闻,只是答道:“林克,你是我为之抛泪的人,不可再得。与你相同,我看似坐拥一切,实则一无所有。我既已为他者分赠这具躯体。对你,我唯有剖出灵魂。”

“我获知了你心中所求,却没有告诉你,我亦有我的愿望。”

“女神也有自己的心愿吗?”这一疑问于英雄体内沉积日久,本已锈迹斑驳,此刻终究被他询问出口。

“这是近来形成的。愿你延续生命,愿你永不和我相遇——我至今仍如此希冀。”海利亚眼睫垂敛地解释道,“那样你便不会伤痛至斯,更不至几度濒临死亡。”

“人无有不死,若是这一生没有遇见你,我仍会遭墓土吞没,步入死荫的幽谷,却将错失不可复制的经历,岂不是更加失落。”林克接下话头,语调郑重非常,却不显半分激烈。

“昔日你战不畏死,如今还欲寻求死亡吗?”她注视着他问道,表情中正平和,不辨喜悲。

林克直言拒绝道:“不会。活着能做的事比死去更多。”

英雄具备炭拥生铁的性情,所怀赤忱足以将自身熔炼燃毁,最终崩解为一捧死灰。时至今日,火已将铁淬炼为钢。

此时此刻,他蓦然察觉,他们谈论死的次数与生等同。好似呼应一般,自腹腔深处传来深沉的余震,那护剑的鞘不须脱卸,它无形却有质,长存于英雄之中。

海利亚恰于这时开口:“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她握住他的手,体温清晰地传给他。

“愿我转世成人类,和你并肩而立。”眸影系于英雄一身,神祇重又绽放微笑,“我是否温暖了你?林克,我失去神身,现今的肉体是因你诞生。”

听懂海利亚所言为何的刹那,林克战抖了一下。无以名状的情愫充盈在他体内,如光热蕴于火中,率发天然。

“我烫伤你了?”她误判了他的反应,打算抽出手去。

他无言地施力,以求她的手留在自己掌中,珍重无极地握住。

英雄捧起神祇的手贴上颊侧,人类肌肤内透出血肉的温柔。他双目半阖,坚冷如铁的蓝深藏睫下,由衷地说道:“我真幸运。”

言罢他放开了她。他们良久不语,视线不约而同偏移,望见一束斜射的光照亮了半空浮游的微尘。

彼时人与神共享彼此的情绪,一道流水汇聚于林克心口,逐渐充盈为湖,海利亚则擡手附胸,恰有一簇焰苗延烧到心田上。

海利亚只身登临剑台,再度朝林克伸出手来,声色如云,双眸似石,“现在,我们一起让驱魔之剑归位吧。往后它将作为立柱,长久支撑这方土地。”

她的话语令他心头一阵激荡,欣然遵从她的提议。神祇与英雄共同握住驱魔之剑,将其嵌入剑台中。

旷日持久的战争暂且落幕,恰于此际,一丝寒芒由上而下滑过剑身,它薄响连绵,听来若有所语。

他朝她投出疑惑的一瞥,海利亚侧耳倾听片刻,忽而一笑,她告诉林克:“法伊快要从剑中化形了。”

林克吃了一惊,正欲细问究竟,而海利亚先他一步立指抵唇,示意他定睛观望石中之剑,但见形若翎羽的柄锷处青芒频闪,微光如茧逐层剥脱,倏忽跃出一位精灵。

她悬浮于半空,体肤与剑同色,面孔似人非人,眉间和胸前各嵌有一枚菱形蓝星,双腿缠护冷绿格纹,虽无灵巧抓握的臂指,翼展却飘逸如纱。

剑灵的形貌奇异,林克非但不惧,反而对她暗生亲切之感,不禁朝她走近几步,探究心中牵挂的来源。她亦仄歪头颈,满怀好奇地打量他。

“法伊过来,让我瞧瞧你长大了多少。”海利亚呼叫剑灵之名,音调和悦非常,她听见呼唤,便依偎至神祇身侧,情态很是亲密。

神祇对法伊介绍道:“这是林克,持有你的剑主。”

剑灵把面孔转向林克,她观察半晌,忽然脱口而出:“父亲。”

林克起初惊愕,继而窘迫难言,连忙撇清嫌疑:“法伊,我并非你的父亲。”

法伊顿时噤声,空无瞳仁的眼廓眯缝起来,求助般朝神祇望去,显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海利亚耸了耸肩,半开玩笑地降低声量:“林克,其实你可以履行父职教导她。法伊寄身剑中,她因我对你的思念而生,把你视为参与创造了她的人,当然对你亲近。”

“那可不一样。”闻言林克愈发赧然,于擡手之际,指掌无意贴上海利亚微张的唇,捕获柔润的触感。她睇他一眼,两腮微动,他迅速收回手去,耳尖烧烫透红。

法伊浑然不觉人神间一瞬起落的暗涌,只高兴地上前,围绕他滑行一周。

*

半月后某个露湿的清晨,林克一如往常地苏醒,突然大感异样。他本欲早起磨练剑术,却惊觉己身困囿于野兽的形体中。

四条床腿不堪重负,以吱嘎声作出预警。雄狮一跃而下,深金厚密的鬃毛飘扬又垂落。他绷紧下颚,壮健躯干略一拱耸,转动兽目环顾四周,复低头打量按住地面的利爪,心中自思缘故。

云中阁渐趋安定,骑士学校业已建成。奥比尔一面安排招生事宜,一面准备成婚,林克独居岛屿一隅,整日忙于教习新人,又和众人商议设立骑士守则,早已将那受难的数千日夜剔除弃置。旧伤不再作痛,他绝口不提蒙冤旧事,仅于闲暇时独自寻一清静处磨练剑术,舒臂一转剑势,带起回旋的阵风。

海利亚亲择地上的林克为英雄,遂使天命加诸于他一身。在遇见她以前,他浴血为生,凭借剑术赢得犷悍的声誉,敌我双方皆称他作人中之狮,其中不无敬畏。而他不作推让,坦然领受这一名号。

现在他果若旁人所言,化作一头雄狮,如假包换。谁能说这不是梦想成真?英雄举起前掌观察一番,自嘲地想道。他尚算镇定,却也无计可施。

林克昂首前望,旋即凝固不动。海利亚降临在他的视野中,光芒从她发间裙侧生长出来,幻化为成双的羽翼。看到她的那一刹,他的心火被浇灭于将燃之时,本能地放松下来,擡起硕大的头颅,发出一声意含求助的低吼。

“嘘,别担心,我知道是你。”神祇立指抵唇,示意英雄来到自己身旁。

林克降低声量依言而行,蹲踞于海利亚面前。

她从沉思中脱出,刚一望见他的身影,便缓声唤道:“林克,伸手。”

雄狮探出前爪,毛发野火样披密,遮没她的掌心。海利亚顺势握住,指垫饱满的触感传来,她的眼眉随即生出新月的形状。神祇睫翅掠动,正对上英雄湛蓝的双瞳,其中漾开些许困惑,便对他报以微笑。

一枚三角印记浮现于狮足间,明光熠耀,同时映现在他们眼中。

见状神祇了然于胸,轻揉雄狮两耳间的皮毛,他不由自主地迎上她的手,喉间咕噜作响,仿佛被激发了依恋的天性。为何我会变作野兽?他大感羞赧,强自冷静下来,借由心声询问她,鼻息温热而急促,洒在她的臂上。

海利亚倾身而下,单手按住巨狮的背脊,指尖逡巡其间,状似野火供奉一星雪花。她以指耙梳他浓密的长鬃,答道:“你接受我一半神魂,与我相通,不再是完全的人类。先前我和狄麦斯抗争,力量空前紊乱,令你也受到牵连。”

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我虽不怕,却担心吓到别人。化狮的英雄甩摆长尾,兽目间难掩焦灼之色。

海利亚解释道:“你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镇抚体内沸涌的力量,若问费时多久,尚须见过三次满月。”

听闻此言,林克几欲苦笑,可惜雄狮鼻吻宽阔,模拟不出细腻生动的表情。所幸他尚能和她交流,不论英雄化作何种形态,神祇皆能从他的眼与心中得悉真意,这令他不再觉得孤独,也并未难堪介意。

寄放灵魂之所是人或兽,以他所见几无分别,总有她洞悉他的所在,助他丈量世界。

他如实告知海利亚:我得训练骑士们,不能耽搁他们的时间,且将于十日后应邀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可是以我这副尊容,大概是要违背承诺,使他失望了。

她抚摩他高隆的肩峰,温言道:“林克,我会教你如何控制自身形态。相信我,一切都会按时进行。”

多谢,届时我想请你和我一同到场祝贺。英雄说道,庆幸披纷的兽毛足够遮面,即便情绪激荡也无从分辨。对她提出这样的请求,他自知心中所想早已逾越忠诚的界限。

“因爱情而缔结婚姻的人们值得祝福。”神祇愉快地应下,“何况这是你的请求,我为何要拒绝呢?”

巨狮忽然面壁而卧,头部偏向一侧,他不肯扭头望她,尾梢却仍弹跳不止,如鞭抽打铺地的条石,闷响频传,声声入耳。

她化狮的英雄此刻大抵在害羞吧。海利亚莞尔,却并不出言点破,只任由他去。

*

与她同处使他度过的十昼夜窄如手掌,随白云舒卷疾电般流逝。岛上诸人尽皆知晓,有一头金鬃蓝目的巨狮盘桓在女神左右,形貌威严却不恐怖,秉性持重不逊于其主,虽然英雄和野兽从未同时出现于人前,但也没有引起怀疑。

光满庭园,林克后撤半步,于海利亚注目下化作雄狮,再反其道而行之。见状她两掌相击以示赞许,既知他转换形体已越发自如,就按她许诺过的那样,和他一道参加奥比尔同莉兹的婚礼。

临行前林克叫住海利亚,英雄摊开五指,向女神展示一枚发饰,是他闲时为她所制。它轻盈纤薄,形如张开的双翅,式样介于蝴蝶和鸟羽之间,通体呈现纯白,除却边缘各附有一簇红晕,好似花降雪上。

她笑道:“你拿去我一物,又送还我一物。”

他有些受窘地承认了。

海利亚拈起发饰观察,复用指腹摩挲,问道:“这是用什幺做的?”

林克迟疑须臾,答道:“是用一种魔物的脊骨。”见她启唇将言,他加快语速,仿佛想以此弥补所献之物的不足,“我现在家无余财,选择不了珍奇贵重的材料。但我已将它打磨清洗过,虽粗陋些,但应该没有脏污。”

“世上并无能映衬你的饰品。”他说,擡起的眼帘下瞳光热烈,“但我还是想送给你。”

海利亚不仅欣悦以对,甚至回转臂腕,掬捧一束发丝送至英雄面前,轻声说道:“林克,请你帮我戴上它吧。”

林克依言行事,日照通明,但见海利亚颈项半露,质地匀净犹胜玉石。有种悸动深且尖锐地啮进心脏,使其惊颤不止,而他按捺不发,把她披散的曼长金丝挽作发髻,由于他先前未曾做过这种活计,所成发式不算精巧,手法亦很笨拙。

可当他退开时,她举起手来探摸发髻,颊边酒窝微现,启唇向他道谢。

神祇道:“我收取鲜花和欢笑,也接下刀剑和诅咒,但我还是初次接受人类制作的饰品。林克,我会多加珍惜你的赠礼,令它美丽无比的是你的心意。”

海利亚初诞之际,花柔曾为她戴上常青的叶冠,待她漫游于广地,又以额前珠链和指间宝石为饰。她在休憩之际临水自照,亦会用心编织一顶盛绽的花冕,让馨香浸染披发,因而自悦自喜。

那时他作为一柄剑,也曾映出她的容颜。而今他刻意落后半步,欣赏缀在她发间的这对雪净翅羽,边缘那抹微红将绽欲飞。

他们一前一后到场,新郎偕新娘含笑上前招呼宾客,乍见女神也未显出惊惶,只视作寻常祝福加以答谢,目送英雄牵引她汇入人间的喜乐中。

见证一对新人交换誓言后,人神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于同一时刻奏响女神之诗,以琴与笛邀请天地作婚誓的见证。琴声盛大,化作波浪洪涛汩没诸人,笛音动如螺旋,清亮而高扬。音乐回旋不已,众鸟徐缓振翼,度雾穿云而去。四下沉寂,而后喧闹复起,他和她相视一笑,独享默契。

后来,新婚夫妇共奏一支女神的琴曲亦被归为海利亚族的习俗,其来源已不可考,搭配旋律咏唱的歌词也散佚不闻。

余音尚未退却,英雄坐在桌前自倾一杯,佳酿经喉落腹,催血泽重回皮肤。他谈及友人的这桩婚姻,语带欣慰,使她明了他执意送上祝福的缘由。

乐迷酒醉之际,他一肘支桌,托腮望她良久,忽然笑了。那神情分外挚热,仿佛从未被苦难截断一生。

她一怔,举手掩上他的眼,他就在她掌下安然睡去。

*

海利亚踏出婚礼的边境,行至云中阁的墓地,她于此驻足良久,察看每一块新立的石碑。

远处模糊传来半醉的吟唱,神祇展目远眺,霞光饱蘸眼睫,她承接雨滴般伸出手来,指掌朝向地面,无形的生机以她为中心辐散。新翻的泥壤经此扰动,各色花草抽茎蓄蕾,为魂眠之所点缀色彩,免除死者的空寂。

风吹得浮游的乐曲自成一脉流淌,汇聚至海利亚耳际,她凝定在此地,知晓婚礼已近尾声。期许未来的佳偶会领先起舞,随后来宾也会成双成对,陷入醇酒和舞蹈的漩涡,不拘步伐节奏,宾主尽欢即可。

“醒来我觅不见你,于是离席走开。原来你在这里。”她身形一动,林克伫立背后,他不知等待多久,嗓音沉淀下来。

“你不跳舞吗?”

“我只想和你一起。”

暮光将神祇萦绕,于袖间若往若还。她曲膝半跪在露水深重的蔓草中,白裙皑皑,幽声说道:“我希望自己记住每一位牺牲的战士。他们的英勇值得嘉许。”

“你为何要这样做?”

“倘若世人悲苦汇为洪流,我即是容纳所有的海。每一道泪溪,终将归于我处。”

“这我倒是更清楚些,你该带我过来的。”林克阔步至前,在海利亚旁侧蹲下,准确而流畅地描述了死者的面貌性情。

“他们的名字你都叫得出?”海利亚问道,额发如帘垂落,触及翘扬的睫梢。

他和她的眼神无所交集,思想却重合在一处。林克过了一瞬才开口:“不仅是姓名,还有相貌。我想,他们在这世上活过一遭,总该有人记得。”

英雄伸手触摸墓碑坚冷的表面,指尖朝向其上镌刻的姓名。他告诉她:“不是所有人都能下葬。一些死者未来得及收敛,就只能留在地上。亲属纵有牵挂哀思,也无处寄托。”

他苦笑一声,落在腰侧的手紧攥成拳,“我本该位列其中的。倘若可行,我十分愿意用自己换他们重返家人身边。”

海利亚为林克舒开深蜷的五指,燎伤破坏了掌纹,拼合不出原本的命线。她闷声道:“你的生命同样珍贵,为何不愿正视这一事实?”

林克立即反问:“那你呢,海利亚?你又为何奉献所有,却毫不顾惜自己?”

“这是我应行的职责,以我之力也足以承担。”海利亚娓娓道来,“平衡者向来仅作庇护,不事统御,只需我做出牺牲,绝不祸及他者,自弃其身已是最佳选择。”

“抱歉。”林克语声艰涩地说道,“你我若交换位置,选择必然相同,更加无法为对方退让。我不能阻止你,但会因你之痛而痛。我心胸不宽,只能在保留自私的前提下,理解你的无私。”

她为他的牺牲而痛彻肺腑,他对待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无论剜心的苦楚,还是敷蜜的欢乐,皆因彼此而生。

“林克,你固然是我的英雄,但你不必与我思想一致,我们各有原则,无须执着于互相说服。”她凝视他道,语调不存起伏,“你从未崇敬过我,其实这无涉亵渎。”

“天上的神并不凌驾于地上的生灵,人类和亚人皆可行神不可为之事,你们尽可在自爱或自毁中选择其一,你们的心与力皆能用于己身。我虽有伟力,但不可为己所用,黄金三角无法实现我的愿景。林克,你是人,而我是神,仅此而已。”

他望着她不再多言,但她知道他已然明白。

远方歌散舞息,乐声散入空际,婚礼散场,各人归家。神祇枕在英雄肩上,把自身重量托付于他。

“你累了?”林克偏过头去,轻声问道。

海利亚下颌一动,瞳中的蓝浸润眼睫,“嗯,请让我休息片刻。”

她安静至极,颈间散逸松脂和高山百合的气息,不知何故,一个念头溜进他的脑海:她是一束吸足晨露的薪炬,火焰飘摇欲坠。

*

因神祇自言疲倦,英雄化作雄狮载她离开墓地,途径绿树成荫的道路,群聚的孩童看见他们走近,即刻围上前来,胆大的一位率先探头问道:“他凶狠吗?”

海利亚下了狮背,一膝抵地平视他,应道:“正相反,他再温和不过了。”

有人提出另一个问题,“我们能摸摸他吗?”

“那要征得他的许可才行。”她说,转眸同他对视,“你愿意幺?”

他沉吟少顷,于孩童脚边卧下,让那些柔嫩的手掌落在腰背,不胜惊奇地施加抚摸。兽鬃缠覆指间,满覆风日余温,笑容绽放在他们脸上。

海利亚暗笑起来,借故离开,放孩童们与林克相处。待她再度折返,便望见金色雄狮恹恹地横卧于地,厚密的鬃毛被孩童捻散,精心编成多股辫绺,其数目扳指难数,皆是时兴的样式。雄狮体格虽巨,由颈至背却已铺满各色鲜花,周身悬系几枚铃铛,他只消一转头颅,便有铃音欢快地清唱。

她领着雄狮行至僻静处,注视英雄恢复人形,他遍体琳琅,仿佛一株结实累坠的冬青树,衣襟扯得皱乱,其间花香犹浓。她忍笑帮他摘落所有铃铛,他嘴角下撇,和她目光相触,面上却没有恼怒之色。

“你和孩子相处得很好。”海利亚说。

“从前他们一见到我就会尖叫逃开。但也无可厚非,毕竟我手上有不少性命,我的出现意味着他们的亲人将要流血,甚至一去不还。”林克平淡地自嘲,垂首拍落所沾的草叶,逐条捕捉衣内褶皱将其捋平。

“然而我知道,你温柔得不可思议。”她踮脚去摸他的头,纠缠在他发尾的几片花瓣宛转而落,掩埋不住她的嗓音。

“你看走眼了。”话虽如此,他擡眸望她时,唇畔噙着笑意。

林克感慨道:“当我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看到他们爬上攀下,奔跑嬉闹,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每一滴血都不曾白流。在和平的年代里,他们不会早失父母,更无需流离失所,这真是再好不过。”

“你同样有资格享受自己奋斗得来的和平。”她立于他心室所在的一侧,面容和语调皆平静,“人世所求的幸福圆满,如今你都可以拥有。”

林克摇头答道:“幸福因人而异,圆满于我而言已在手中。”他说时凝睇她的面容,意有所指地一笑。

海利亚亦随之微笑,她迎着他的注视问道:“如今你幸福吗?”

“是的。正因是你予我的感触,我才非常幸福。”他追想往事,谈话时并不扬声。

入夜时分,他们去看望了住在石像内的法伊。几日不见,剑灵的身量有所增长,记忆与心智亦然。海利亚赋予法伊职责,嘱她指引持剑的受选者,林克则教她识字,被她唤做父亲也不加反驳。

剑灵对音乐不乏兴趣,能够按照节拍翩然旋舞,然而她在与人交谈时仍有不足,言语生硬机械,如要令其流利得宜,尚需时间打磨。

*

那晚林克反复地遇见海利亚,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山麓雾气浩渺,如七重纱衣渐次逶迤,人间已同冥府无异。她握着他颤抖的右手,引他把驱魔之剑送入胸臆。金发在风中挣扎,白裙反照飞溅的鲜血,她含笑倒下,他连一丝发梢都未能捉住。

劫末之火燃遍陆地,她的头颅为他所环抱,面颊仿似残雪,融解于他心口处的甲胄,断颈淌出的血粘连在他指间,长发曳过冷硬金属,幻化为败落于焦土之上的云霞。

死亡不忍夺走她的美丽,英雄紧拥神祇,迸出质同兽吼的哀泣。而她半睁的眸子越过泪水,带着被粉碎的光辉与他对视,醒着梦着,他都被她凝睇,悲痛重温无数遍仍新鲜如昨。

泪幕笼罩着英雄的梦境,然而当他浮上现实的表面,纵是泪海也已干涸,空余满眶酸楚。

他睁开双眼,房间内黑夜分外浓重,唯有她清亮明净,一道冷锐月光缠护两臂,十指于胸前交扣如巢,有微光从指间探出几缕,河底藻荇般招摇不定。

于月和夜的交融流转中,她的存在坚实至极。

海利亚坐在他身边问道:“林克,你梦见了什幺?你的灵魂竟如此动荡不安。”

他并不惊讶于她的来访,黯然回复:“梦中劫火遍地,我遵从你的意旨,令你死在我的剑下。”

光和影掠过海利亚眼睫沉沉的面孔,她说:“那并非幻月空花,而是我们在另一时空的经历,于消弭之际,借由梦的形态回归我们的脑海。”

不同于她的英雄,神祇选择清醒地走入他们共历的真实,犹如河水筛分相异支流,时间流经某处时亦会畸变,继而衍生分歧。海利亚败于狄麦斯手下,神性逐寸剥落,为阻断邪恶侵蚀,她命林克以驱魔之剑杀死自己,并斩其首级,完成她的遗愿后,他亦随她而去。

神与人的生涯一道终结,纵有情愫也来不及再行分说。

林克低声自语:“原来如此,我们取得胜利并非必然。”

见他目中光采昏暗,海利亚接口:“我们于此际创造的和平亦非虚假。”

他闭上眼睛,只觉长矛般的剧痛冲撞两肋,语声悲不可抑,“在某个时空,我会亲手砍下你的头颅。”

“倘若这是我的愿望,且此事不可不为呢?”她盯着他,眸光宛若新雪表层浮掠的霜息,令他善战的野性溃散消弭,“林克,若天空与大地将因我倾覆,若千万人因我化魔丧生,你仍不肯遵行吗?”

林克回望海利亚,显得迟疑不决。他分明满目嚎啕,颊上依旧干燥,不存丝毫泪迹。

瞳仁凝缩一瞬,他的呼吸被她攥紧,仅能吐出几个字来:“也许我会遵循你的意愿。”

许是意料之中,海利亚展颜微笑,不胜赞许地道:“这样才好。林克,你不必因我悲伤。”

一阵战栗牵连全身,英雄察觉神祇的目光洞穿今世的肉体,径直触及灵魂深处永不磨损的剑锋,即使受其所伤,她也为此激赏。苦楚幽细锐利,像竖琴挣断的弦埋进他的思绪中:她将会成为人类,此时却并非人类。

海利亚不知他心中所想,且为如何宽慰于他而犯愁,便张开手向他展示,林克这才发现,她的掌心内盛满闪光之物,它们大小不一,轮廓钝圆而多角。

“来和我一起安放星辰吧。”她递了一块到他手中,“它们自觉衰老,就趁还未熄灭迁离天空,请求我找寻适当的处所供其休憩。绝大多数都住进人们心里,余下则希望分居各地。若有谁能如数收集星光,即可获得改换面貌的力量。”

她眼里的关切濡染了他,星辰在掌心散发暖意,林克面色稍霁,收拢五指,随海利亚步入云中阁的夜晚。

*

待所有星辰安置完毕,天色已近破晓。此时此刻,神与人坐在遍撒粉蓝野花的草甸上,共浴一道初阳。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衣袖向后滑落,闪露一截剑伤横斜的臂腕。他侧头,涉入她眼中无尽的湖水,“我能借用一下你的乐器吗?”

林克从衣袋中取出笛子,放在海利亚摊开的掌心。身陷囹圄时,他也从未将其丢弃。骨制的笛久经摩挲,故而通体明洁,它服从于她的口唇及指尖,吹送一段错落的音乐。他瞥见她抿闭的唇天然敷彩,与笛身衬映鲜明,竟不禁屏住呼吸。

笛声汇入天际,揭起林克一段旧忆,他喃喃道:“你心中的那首歌,最后完成了吗?”

海利亚颔首,语中笑意半隐半露,“是的,我已然谱写完毕。”

她询问他:“你想听我歌唱吗?这首诗篇是为你所谱写的。你赠予我女神之诗,我便还你勇者之诗。”

林克自然不会拒绝。他盘膝坐下,倾听海利亚臂揽基萨拉琴且吟且奏,温存地凝望她眉宇间闪烁的光辉。诗歌仅有音韵,未以词句增色,愈发显出清澈的质地,嵌进他的心底。

“很快我将投入轮回。”一曲奏毕,接踵而至的是她行将弃世的消息。

他顿时倦意全消,追问道:“还有多久?”

“十年。在这段岁月中,我会往返于天地间,监视封印动向,大概不能经常和你见面了。”

“你总是罔顾人的心情。”林克沉默半晌,长叹一声,以问作答:“我以自身向你献祭,体内又寄宿你的灵魂,倘若消亡之期终将到来,海利亚,你有办法让我陪你一起离开吧?”

海利亚嗓音转沉,滔滔掷下语句:“生死乃是自然的律法,我未曾在你的身心间烧烙印记,没有接受你做我的眷属和祭品。你的余生平稳悠长,无需为我殉葬。”

林克答道:“我不会收回誓言。我要自行选择何时道别。你的愿望不是转世为人,站在我的面前吗?下一世,我想尽快遇见你。”

海利亚试图说服她固执的英雄:“我已弃绝为神的不朽,寿命等同任一凡人,且行将耗尽。我予你灵魂延续生命,不曾以此拘束于你。林克,你尽可凭自身意愿行事。”

她的视线扫过他的眉目,稍作驻留,然后温声劝说:“林克,你曾因我折颈洒血,也曾不得永年,投生千世皆如此。自由于你来之不易,你何必再许誓言,受我所缚?”

一丝笑意浮现唇际,林克毫无顾虑地向海利亚自陈:“唯有重蹈覆辙,我才能换取立于你身侧的资格。在我尚无名字和肢体的时候,我就想着,如果能受你所爱,那该有多美好。”

“我用一千次人生等待你回到这片土地上,你注视我至终,想必也清楚,守候的滋味苦涩又漫长。现在我终于和你重逢,得以为你所用,却又要被你独留世间。”林克说道,“这太过痛苦,我无法忍耐。在第一千零一次的人生里,请允许我追随你,于你旁侧停止呼吸。”

他这一生的寿数和她相较,原本只如乌有,然而现在,获知能够和她同去同归,这令他由衷喜悦。

“海利亚,我的使命和事业是你赋予的,生命亦是你拯救的,我渴盼你烙印于我,令我得享束缚的自由。”他牵起她的右手搁在心口,殷切对她诉说,“这十年中,我会尽我应尽的责,以求和你同道而行。和我起誓立约吧。至少让我自私一回,让我能明智地逝去。”

“如你所愿,我的英雄。”她被他语中深挚触动,慨叹一声放弃争辩。在她这里,他第一次取得了战役的胜利。

她令他背对自己,用食指抵住他肩部皮肤,在其上描绘飞鸟展翼的纹路,仿佛正为他植入翔天的双翅。

神祇类同积雪的金崖,却为英雄体内注入光热,来自她的触摸既不冰冷,也不虚幻,反而血肉俱足。他任由她抚摩半裸的躯体,侧首目睹图纹从无到有,并无丝毫疼痛。

“只要你仍冠有林克一名,就请你与我同在。”海利亚一面勾勒图案,一面开口,“从属我,追随我,寻找我——你献祭于我,便别无选择。”

“倘若你期盼如此,你我的分离才会成为真实。”最后一笔落下,海利亚以此作结。

“我宁可和你一道死去,也不会期盼同你分离。”林克扬眉而笑,言语却饱含重量。

林克生为斗兽场中的奴隶,如今又被海利亚施加一重烙印,可他并不似耳垂初遭搠透时那样,心中屈辱难平。石环本是为权贵所役的标记,意味着他并非寻常民众,甚至不可蒙受神祇垂爱。

然而这无非是世俗的偏见,如今再不能刺痛他的心灵。或许因为她告诉过他,他无须熔入定义的铸模,他便由此解脱。

抑或是因为这一次,林克凭借拘束之索获得他真心渴盼的自由。他终令己身为神所有,同时拥有了海利亚无价的馈赠。

*

十年已尽,于日出尚远时,海利亚寻得林克的影踪。在一处专为乘鸟搭建的木台上,她的英雄背对神祇而坐,披风曳地,双腿垂过空岛边缘,衣角被夜雾浸得由浅至深。

他回首望向她,眼含期许,风扬散了及颈的发。

神祇与英雄已同剑灵和楼阁鸟作别,对这一天的到来,他们都早有预料。

启明星遥放光芒,海利亚一袭银装白服犹可与其争辉,黄金发瀑半绾,林克赠予的饰物点缀其上,十年间从未取下。

她朝他伸出手,呼唤道:“林克,同世界告别的时刻已至,随我前往地之尽头吧。”

无论海利亚去向何方,林克必定相与偕往。

应她所召,他起身走来,既未留恋,更不犹豫,旋即抵膝而跪,牵起她的手,在上面落下一吻。

*

云中阁收藏的典籍记载道,神祇带着她的英雄在某一夜弃人们和空岛而去,横渡星间,下降至久未造访的海利亚之地。

“他们没有对任何人作出告别,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仿佛对世界全无留恋,一心朝应许之地启程。”

铺砌一新的庭园中,有位少女坐在树下诵读,双目溢满沉思,面目光洁白皙,恰可成就史诗伊始。陪伴她的少年却意不在此,只顾同红羽的楼阁鸟玩耍打闹,被她不悦地睨了一眼,方才安静不语。可他终究不爱捧起那古旧书卷,便转眸凝视她半束的长发,经由日光折射,色若熔毁的黄金之心。

风过云间,他倚在她的肩头,任凭困意钻入四肢,并不知晓这多眠是因灵魂久战而疲惫,所需的休息更甚常人。她的读书声化作寄放他睡眠的处所,弦音自天外来,潜进他的梦里,编织一段陌生又熟悉的旋律,诉说尘封的回忆。

他沉浸其中,又在被她唤醒的刹那忘却了这一切。

“林克,你究竟有没有在听啊?”她感到印在颈边的暖意,生气地鼓起两腮,屈指弹上他的额头。二人自幼相伴,极其亲爱和睦,可她总不允许他躲懒晚起,非要亲睹他醒来方罢。

“对不起,塞尔达,我不是故意的。他们的结局又是什幺呢?”他猛然醒转,自知理亏,便讪讪地坐直身子,一边偷觑她的脸色,一边揉着脑门问道。

她沉思默想许久,到底不能解答,盖因对女神和英雄的记载业已结束于此。

矮小的老人走出封印神殿,出于习惯擡头张望。天空高远无垠,她的眼神深邃而宁静,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您还会回来吗?”知晓已是最后一面,希卡的一族之长虽如磐石坚强,仍不禁转侧颜面,泪水盈眶。

海利亚抛出一缕微笑,令英帕止泪。神祇轻触她额心描绘的真实之眼,口吻平常,仿佛自己只是外出远游,不日就将返家:“一定会的。英帕,下一世,劳你等候我归来。”

语罢神祇仰面,眼目凌越一切,直插无云之天,使英帕知晓她来生从何而降,随后转背迈步,她化狮的英雄尾随其后,扬起洒金的头颅,双目摹写她的形影,有光斑在其中闪跃。

他无言地征询她的意见,是否该离开此地,前往下一处。

海利亚颔首,于是雄狮伏身至地,勾勒脊背的线条粗厚流畅,示意神祇跨坐上去。她回首对送行者挥别,接着在他耳边唤道:“林克,我们走吧。”

他张口发出咆哮,带她疾奔而去,颈鬃随风飘扬。

神祇与英雄影踪杳然,背影虽已化成难以目视的一点,仍如一枚抛掷远处的冰针,纵使远去不闻,依然纯净而尖锐,在众人的眼中和心底刺下深痕。

这便是世所共知的终局,无人得窥他们究竟去往何方。

然而他们定会返回此地,从亘古直至永远。

*

在这段去而不返的旅途中,林克伴在海利亚左右,他不拘人或狮的形体,也不问她所言的地之尽头身在何处,只如开弦弓般奔跑,意志若箭一以贯之。当她倦怠时,他自行设定缓和的步调,送她坠入浅眠。

荒原一览无际,半空中呼啸的风无休止地盘旋。神祇伏在狮背上,浓睫掩闭瞳目,裙摆层迭譬如水波。映衬其后的群山连绵难绝,峰峦犹带一脉雪痕,矗立于远天落霞之间。

她拂落的发缕飘飞震荡,掠过他的眼前。发色昔如日照金雨,因体内生命的流逝渐趋苍银,拥有人与狮的两重形态后,林克能从其上嗅出冷泉淌过松杉的寒意。

神祇和英雄前行不辍,越过旷野、河流与山脉,也穿过丛林、岩窟和流沙,间或停驻几个日夜,拜访地上的亚人部落,又将勇者之诗拆解开来,分段传授给三龙。待诸事已毕,人神再度启程,他们歌唱相送。

行至山林和湖泊的交界处,于诱使旅者失途忘返的雾中,有灵的古木承托一片轰烈的云霞。海利亚蓦然睁眼,跃下林克的脊背,带领他深入林莽腹地。

神祇为时空所爱,四季追踪而至,自荐为同行的旅伴,英雄目睹春夏秋冬在周围移换,缤纷多彩的景象稍纵即逝。

春临而冰消,他们循着走兽踏出的小径向上慢行,途经长草丛中新绽的紫罗兰,她随手采撷一枝佩在襟上,他嗅到花香,因而心情舒畅。

夏尽而秋伏,但见夕阴宿水,嘉树挺茂,蕨类自高岩间隙探首,俯瞰溪涧涌泻直下,于低洼处汇作幽潭。林克在岸边掬水啜饮。海利亚伫立等候,一泓碧蓝自她眸底投映而出。

严冬已至,飞雪扑面晶莹,染白人神披拂的发丝,体肤不觉寒冷。红翎黑翅的鸟群从日出飞到日落,自他们头顶掠过,头也不回地扑进余晖里,身影转瞬便杳无踪迹,犹如被暮色之火燃烧殆尽。

离山巅越近,人和动物的踪迹就越发稀疏,直至于无。他们穿越四季,举步踏入森林,只见光线充沛,穿透叶隙斜射而下,呈现翡翠的质地。野生白桦银裳绿鬓,围出一片空地,逢春的徒花四处散落,乘风摇摆如铃。

正值黄昏,它沉在纯若足金的寂静间,海利亚就此止步,她环顾四周,面露怀念。英雄等候在侧,头发与眼睛皆自闪耀,安静且不舍不离。

“这里是你我初获形体的地方。”海利亚停顿一刻,继续说道,“也是你我分别的地方。我在此斩落双翅,你则舍去原身,投入尘世。”

年深日久,神祇羽翼的残片化作小簇结晶,于地上闪烁紫芒。林克弯腰拾起一块,珍惜地握在手中,仿佛拾获记忆的片段。

“我们自此而始,便也由此而终。”他道出她的意图。

海利亚望彻悠久的时空,自语般对林克和盘托出:“我之所以安排这一切,就是为了被众生遗忘至深。我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就是我的子民于和平中幸福地生活,他们无暇怀念我,传颂我,亦不再祈求我的降临。”

“这样一来,诗化的想象终将遮蔽历史,使我和你成为传说。”

传说实系梦幻泡影,她孕育于口舌,从笔墨中诞生,经受时间催化酝酿,和真实两相背离,却又异乎寻常地美丽。

风势渐强,摇撼神祇金白的侧影,卷动英雄的绿衣红披。长发譬如骤雨,不住拍击腰背,她凝视着他,将言又止,耳下坠饰摇曳欲绽。

他反而笑了,说道:“最后一次,让我分担你的忧愁吧。”

海利亚蹙眉启唇,嗓音如冰一般清碎:“将人类连同土地升入云上,是我对他们的庇护,亦是遏制。人欲位居善恶两端,驱使他们既缔造伟业,又掀起征伐,或许令其身居远天,有家无国地生活,方能求得安稳。然而人类终将回归陆地,兴盛与萧条围绕三角力量而起,注定循环往复。”

“我只知危急之际,你我会诞生于世,却估量不出相见之期。时间的洪流究竟会把我们带到何处,我既已涉入命运中,就再也不能看清。”

林克思索少顷,随即释然。纵使摒弃形骸记忆,也决不能阻碍他逐她而生。无论走向何方,他都会抵达她的身旁。若灾厄卷土重来,他也将追随她重生于此,千万次亦在所不辞。

疾风未有片刻歇止,撼动不了他从心捧出的话语:“即便姓名体貌有异,那也无碍我们在世间的两端互相寻找。无论是要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我都会将我的剑献至你手中。”

“如果我们共同成长,我希望你因我快乐;如果我们尚且陌生,请你莫要忧惧,相信我为你而来的真心。”

在天空之下和大地之上,于人神消散殆尽以前,她给予他深重的拥抱,用臂膀铭记他身体的轮廓,悄声应答道:“林克,我永不疑你。”

若干年后,当天空之女乘风飘落大地,万古长青的誓言就会响彻在心。彼时他们业已生于同时同地,忘却天命又必将担负在肩。

偿付的时刻如期而至,年轻的英雄终以纯挚的爱恋和忠诚,彻底摧折女神原初的羽翼。她以凡人之身与他同行,决意把神性藏匿,羁留于尘土中。死亡无法离散二人,纵然蒙受宿敌的诅咒,注定涉入轮回的血海,他们也总会携手共赴。

“我们一定会重逢吗?”浓雾涌入意识,灵魂行将从肉体中解脱,他勉力以眼目搜求她的面容,临至告别深觉不舍。毕竟他们所要经历的,乃是一场悠久的分离。

如受水洇染的绘卷,海利亚洁白的形体渐次虚化,但她为他而绽的微笑足以予他勇气,伴林克步入终极的平静。

她合拢眼睫,所酿言辞字斟句酌,刻进他的心髓中,“林克,这大地以我为名。有朝一日,我们定当再见。”

一语未消,此处复归安宁,夕阳烧融他们的身影,风势趋于悠缓,继而止息,遗下一片静谧。

青草掩映之中,野花犹逞芳菲,白桦婆娑低语。转瞬夜侵薄暮,今日渐尽,明朝复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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