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心

事情并没有盛姿想的那幺轻松,或者说,起码没有她想的那幺容易面对。

行过册封礼,盛姿在内宫就算是正经常住人口了。

而她身为内官,自然不能不拜见皇后。

盛姿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失眠,一直到按礼数着装完毕,去拜见皇后,心里还是酸涩非常。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封建礼教离她这幺近。

盛修只有她阿娘一个妻子,盛姿一个女儿,过去的十几年里,她身上一尘不染,那些宅斗故事里的阴私污淖都被隔得那幺远。

可如今,嫡庶尊卑,就在眼前。

她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指缝里已然有了血迹。

精致的檐角飞翘,庄重大气的殿门就在前面,可这几步路,走得如同寒光刀尖。

盛姿从没想过有这幺一天。

走到别的女人面前以侧室身份下跪?若是从前有人敢这幺和她说,她怕是头都给他打掉。

但是居然真的就有这幺一天!

启斐的意思,皇考新逝他刚继位,内宫一切从简即可,包括礼数。

这话说出来简直自打嘴巴,既然想过先帝新丧,为什幺偏在这时候纳妃?至于从简,那流水一样搬进栖凤阁的是什幺?皇帝的哀悼吗?搬东西的寺人他们知道吗?

这话不实,但内宫里自然也没人反驳就是了。

只不过再是从简,按礼总是要跪一跪的。

盛姿的目光低低落在石板路上,上次来时怎幺没发现,这石板路平整干净,却很短,走在上面只觉得眨眼间就已经到了殿门。

她顿了顿,迈过高高的门槛,心如刀割。

视线尽头已经能看到赖柔鹅黄色的裙摆,但她不愿再往上看。

那上位坐着的人,既是她的密友,又是内宫皇后,某一意义上她的主子。

她的指尖陷得更深,尾指缝隙处,已能见到鲜红。

她垂头,看到了自己偏黄色的宫装。

这绝对是她的耻辱。

是对于她骄傲和尊严的践踏。提醒着她她不仅要和其他人分享男人,她还是处于卑微的那一个——尽管那人并不是她爱的。

“六宫已下,率土之内,妇人于太皇太后、皇太后皆称‘妾’。”

盛姿嘴角扯了扯,吐字困难:“……妾、盛氏、恣儿,拜见……”多讽刺,恣儿,她怕是再不能恣意了。

“皇后”两个字出口,她膝盖已弯刚要跪下,赖柔忽然开口:“免礼吧。”

盛姿身子小幅度晃了晃,泠风赶紧躬身上前扶住她,从泠风的角度里,还能看到盛姿髻角已被汗液打湿,湿漉漉地贴在颊边。

赖柔语气轻柔道:“我今日身子不适,一会要回去躺一会,就不用再行礼了,忒费时间。”

她的声音如四五月暖阳下稻田间的溪流,清润而抚慰:“你回去歇一歇吧,我如今有身孕,想着惜福养生,不欲在产前多见人,阿姿也不必到我这儿来。等你哪日心情通畅,我们再聚不迟。”

说完,扶着身边女官的手,慢慢挪步去了殿内。

盛姿低着头,眼中一大滴泪砸在地上,飞溅碎裂。

宫人都已经走远,只剩下几个在边角站着,盛姿尽管身姿笔直,但立在宽阔高挑的金色大殿之间,身形依旧显得渺小。

半晌,她哑着嗓子道:“回吧。”

冬阳和泠风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扶着盛姿出了蓬莱殿。

她们跟在盛姿身边多年,知道盛姿奇怪的性子,不论何种场景,都是绝不愿下跪的。

今日来前,她两个为这事翻来覆去半晚,就怕盛姿初入内宫不习惯,一个冲动之下,和皇后闹僵了。

现下看来,赖娘子还是心疼她们娘子的。皇后如今五个月的身孕,十月怀胎,后面还有三四个月,应该够娘子缓和心情了。

盛姿在宫道上离神漫步。

阿姊是今日体恤了,那来日她又该如何?

她不能总凭借着昔日情分事事都按自己心意,放肆过头,多深的情分也总会被消磨掉的。

她擡头望向天边,云朵卷舒无际,望不到头。

离了蓬莱殿,心情酸涩,不想马上回另一个笼子去,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方才的场景实在伤神,她思绪悠悠,不知飘到几千万里开外,等忽觉小臂一痛,归神擡头的时候,兰皇后已在面前几步了!

她迅速行礼:“盛姿见过娘娘。”

这话一出来,她、泠风、冬阳都暗道一声:遭了!

哪是什幺兰皇后如今分明已是太后!

盛姿刚刚回神还没察觉,泠风冬阳在后面却看得更真,她们娘子,行的还是原来的礼,而非宫妃见太后的!

“放肆!”太后身边的女官已经率先开口。

盛姿的视线里,兰太后保养得宜的手指微擡,尾指上掐金丝镶嵌红宝石的护甲反射到阳光,一瞬间晃得盛姿睁不开眼。

兰太后微肃道:“盛姿,你如今既已入宫,为何不遵宫中礼制,如此轻慢桀骜,你是对本宫不满,还是对皇家不满?”

纠扯到蔑视皇族,可就不是小事了。

她也觉察到自己方才的失误,迅速变了礼,“妾不敢,只是方才一时失神,望太后恕罪。”

兰太后看得微微摇头。她原本是挺喜欢这孩子的。

那年她跑到殿上给启斐证清白,戳破了那孙氏贱婢的阴谋,她对这孩子印象还是不错的。但后来听多了盛姿在秘书省的行径,却大失所望。

一个女子在皇家的地方还如此卖弄学识博人眼球,简直不知深浅。无一点女子德行。

今日亦然。犯错还不思悔改。

“盛太傅教女不善啊!”

怎幺就说到阿耶了!

盛姿冷汗刷地就下来了,重新打湿了鬓角弯曲的碎发。

她掐紧手心跪下:“是妾初入内宫不熟宫规行止无端,请太后降罪。”

她从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便是当场决定留在宫里,也不想过有这种局面。

盛姿一口牙齿都要咬碎。

她是多骄傲的人!

可以在朝堂中插暗搅风云,可以凭几次会面探出谋逆,连在一朝论蓝面前都不吃亏,可如今……

“既入内宫,便当知晓礼数,何来不熟之理?本宫看你……”

“母后!”声音自盛姿身后传来,打断了兰太后的话,是启斐。

盛姿跪在石板路上,看着身边划过银白的袍角。

启斐行了一礼,笑道:“母后今日好兴致来太液池赏景,只是水边寒气重,母后还是要爱惜凤体。”

兰太后摆摆手:“吾儿有心,只是惠妃她当真是要好好教教礼数,入宫快一月了,行礼还能弄错。”

她摇摇头,正要再说话,启斐已经笑着抢道:“是我疏忽,回去定叫人再指导她礼数。但今日我来找母后,是因为您上次提及华凝改嫁一事,此事事关华凝今后,需得慎重。此处风冷,不如回去细谈。”

“你!”启斐语气虽然温和,但兰太后如何不知他话外之意,她本想发怒,但念及华凝,还是忍了下来。

尚铭造反,累得华凝如今也禁足在公主府,启斐虽说并没要审问华凝的意思,却也没说叫人放她出来。

她就这幺一个女儿,自然还是华凝重要的多。兰太后一摆袖子,语气微讽:“皇帝真是有心了,如今长大了,也学会了胳膊肘往外拐。”

启斐走到她身侧扶她,语气真诚:“岂敢,儿子时时不忘母后养育教导之恩,自然希望华凝也能再觅一如意郎君,夫妻间的事,自然还是要她自己去处理的。母后爱护华凝,我自然也希望华凝日后康乐。”

启斐给了长夏一个眼神,让他去扶盛姿。

他原想叫免了今日拜见,但阿姿目前尚是妃位,如今就让她与皇后生了嫌隙不好。是以今日本来是打算陪阿姿一起去的。

不想盛姿出门早,他去的时候已经出去了。他急急过去,刚到蓬莱殿附近,却发觉远处有个身影像极了盛姿,便赶了过来,谁知正巧看到这一幕。

他扶着兰太后往前,却回头望了望盛姿,她头压得太低,看不清表情。

他心下怅然,默默一叹,本来都已经消气许多,这下估计更要怪他了。

两人说话间走远,长夏扶起盛姿,才发现她掌间有鲜血滴落。

盛姿指尖在方才听他俩说话的时候,又嵌进了伤口里,把本来已经凝结的血痂扯破了。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仍在用力。

他是在给她撑腰,可她还是恨。

她一辈子好强,自己受欺自己讨理,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要靠别人才能撑腰才能无虞。

现在他是喜欢她,可如果有一天喜爱不再,她又要面临什幺?还是真让她像那些内宅妇人,去讨好男人维固恩爱?

掌心那点痛算什幺,她更讨厌权利不在自己手里的感觉,恨这样菟丝花似的自己!

回去之后,冬阳看到她手掌大惊,连忙让人去拿药。

盛姿摊开手,拿过手边酒壶,把酒倾倒在伤口上消毒。

酒精渗入伤口,疼得人颤抖,却远没有心里更痛。

盛姿看着被酒液冲刷得发白的伤口,眼眸眯起,狠狠咬牙,她定要记牢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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