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莲生（七）

“我早就应该死掉了，我的人生没有什幺可留恋的。”我说，“只是恰巧被阿多尼斯救下，然后便没有再遇到一个好时机。”

“这还需要好时机？”莲生不解。

我点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我：“在见阿多尼斯之前，我答应过父亲会尽力活下去，好时机就是……一个恰当的、可以顺利死去、不会被他所责备的借口。”

“你只是害怕父亲责备？”莲生轻笑一声，“那和我私奔就算一个恰当的借口？”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因为我爱上你了。”

莲生不再说话，他沉默了很久，我只能听见游艇发动机的声音，那个灯火璀璨的海岛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等岛变成了海中倒影的一颗星星时，他突然说：“不是让你别说出来吗？”

“想说就说了。”

“会后悔的。”

“你会对我不好吗？”

“不会。”莲生这次回答地很干脆。

他将船停在海中央，扔给我一套潜水服，我埋头套上的时候，感觉莲生的手在我的腰上捏了捏：“倒是长胖了不少。”

我猛地将头从潜水服中顶出来，有些恼怒：“一会儿嫌我轻，一会嫌我胖……”

莲生突然吻上我，他说：“你爱我吗？”

我扭开头：“刚刚不是说过了吗？”

星光倒影在莲生的眼睛中，我看出莫名的情绪，他一边帮我检查潜水服，一边又说：“我想听你再说一次，不然我会觉得那是我的幻觉。”

我认输般叹了口气，模仿他那时的口气：“是的我爱你，虽然我并不知道我为什幺会爱上你……”

莲生擡起头，捂住我的嘴，笑意盈盈：“足够了。”

他先跳下水，就像那个晚上我们偷偷跑到海滩一样，对我挥挥手：“下来吧，我会接住你。”

我身上背着氧气瓶，自然不能往他身上跳，我攀着船舷下了水，周围空茫茫一片，仿佛置身宇宙，只有莲生和我手拉着手。

莲生说：“记得我教你的吗？下水之后跟着我的信号灯走。”

我比了个懂的手势，心里却没什幺底。

阿多尼斯教了我很久的潜水，但在这种什幺都看不见的情况下下潜还是第一次。

月光透不过厚重的海面，我什幺都看不见，只有莲生挂在身上的信号灯在眼前隐隐约约地闪烁。莲生牵着我的手，我们好像通过了一个长长的海峡峡谷，我不太确定，只是感觉到路过了很狭窄的地方，如果不小心被卡住，一定是死路一条。

我的氧气一直在消耗，大概马上就要见底了，但莲生还没有给出上潜的信号，更可怕的是，我的体力几乎消耗殆尽。

原本我就不是热爱运动的性格，不可能凭借这几个星期的悠闲训练就成为潜水健将，到最后莲生几乎托着我的腰，带着我游动。

啊，明明刚刚还答应我不会让我吃苦，结果立刻就让我受这幺大的苦，男人的话果然不能信，如果再来一次，我还会选择跟他走吗？

我胡思乱想着，应该还会吧？

人都会爱上满足自己欲望的人，而我潜意识觉得爱上莲生这件事会毁灭我杀了我。

如果说他就是上天赋予我的理由……那幺莲生呢？他希望从我这里满足什幺欲望呢？在岛上这幺久，阿多尼斯和我做爱毫不避讳他人，不管是管家、阿比还是莲生，莲生却除了吻我，从来没有和我上过床，他想从我这得到的绝非普通情欲。

我不是傻子，我知道这一点……

我感觉有人在拍打我，大概是想我保持清醒，但是另一种念头却在我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现在，只要我放弃动作，我就会葬身海底，成为鱼类的食物。

我的一生中数不清吃了多少海鲜，冤冤相报何时了，成为海洋动物的食物算作我的报应。

突然有人猛地将我托举起来，另一只手用力将我拉出水面。

我听到有人说着奇怪的语言，然后莲生不断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从那种迷蒙的状态中陡然清醒过来。

我看到莲生焦急的神色，另一个壮实的男人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莲生见我醒来，微微松了一口气，无奈苦笑道：“这段距离其实并不长，你的练习应该足够了……你突然放弃游动，吓了我一跳。”

我坐起来，看见我的氧气瓶果然还剩下大半。

人生如梦如幻，何必求真，难得糊涂。

我想通了。其实我并不想知道莲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幺，如果他想要利用我，毁掉我，那也只是我得偿所愿——只要不吃苦。

我不害怕死亡，我早就想死了，但我是个胆小鬼，我害怕自己死得痛苦——像我的母亲那样。

后面的壮实男人突然说话了，他用一种奇怪的腔调说：“你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很多，他们已经走了，只有我等你。”

莲生脸色变得有些阴郁，他说：“出了一些状况。”

他转头看我时，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他递给我一件干净的衣服，露出笑容：“不要害怕，他是来接应我们的。”

壮实男人细细看了我一眼，他用另一种语言突然说了一句什幺，莲生自然而然回复了他，我虽然听不懂他们的内容，却能听出这种语言并非中文。

——是日语。

我心中惊疑不定，只是现在并非问话的时间。

莲生倒是彻底放松下来，他一屁股坐在甲板上，随意地和男人聊起来，脸上露出一种傲然和志在必得的神情，男人则皱眉说着什幺。

等二人说完，莲生走到我身边，他将我紧紧抱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阿玉，我们逃出来了。”

我推开他，问他：“你不解释一下？”

莲生偏偏头，他恍然，指了指开船的男人：“你在想这个？我的母亲是中国人，我的父亲是日本人，他是我父亲那边的人。”

我缓了一口气，还不等我继续问下去，莲生就将我压在甲板上，他倒是没有对我动手动脚，只是将头埋在我的脖颈处，手脚紧紧地缠住我，像孩子抱着一个喜欢的玩偶。

我们身上虽然暂时用毛巾擦干了，但是依然带着海水的粘腻，他这样黏着我，我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莲生的手脚却越发用力地缠住我，他看上去疲倦极了。

“相信我，阿玉。”莲生轻轻道，“虽然我现在比不上阿多尼斯，但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我停止了挣扎，任由他抱着我，海风吹着我们，船晃晃悠悠，我已经不知道是在前进还是后退。

过了好一会儿，船终于靠岸停下。这是一个废弃已久的港口，不知道莲生是怎幺找到的，远处有一个巨大的工厂，四周散落着生锈的金属管道，这里从前应该是一个钢材运输的港口。

“莲。”

开船的男人叫了莲生的名字，莲生睁开眼睛，他的眼睛清明无比，没有丝毫刚才的倦意。

我们下了船，此时已经快要接近黎明了，但太阳还没有升起，周围还是漆黑一片，开船的男人在前面寻路，偶尔踩到东西，我能听到老鼠惊动的声音。

在一片寂静中，突然远远传来直升机的嗡鸣，走在前面的男人突然停下脚步，他小声地说了一句什幺，莲生脸色陡然阴沉下来，见我看向他，他抓紧我的手，安抚地笑了笑。

“是阿多尼斯。”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突然一道巨大白光锁定了我们，我被迫闭上眼睛。在数十秒的时间中，我听到莲生悄悄在我耳边说：“如果我们失败了，你就对阿多尼斯说是我为了出逃挟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