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
强劲凛冽的寒风扬过,海水连绵激荡,卷起惊涛骇浪,推搡着如雷云般的泡沫前往暗礁。
堆积如山的木箱前,金发少女气喘吁吁,心脏猛烈地跳动,胸腔上下起伏,手上提着煤油灯澄亮。身旁,粉发少女担忧地看向她,作安抚状,轻拍她单薄的背。
莉涅特身前站着瘦高的中年男人。他留着小胡子,穿着黑色制服,面容冷峻,神情倨傲。
面对小胡子男人的绝不妥协,莉涅特很是头疼,疼到如同肋骨被折断,宛若身体细胞没有任何出路。
金发魔女觉得由于信仰不同的缘故,光明神不会眷顾她,所以她很容易走霉运。
莉涅特思绪万千,毕竟她传送过来时,经历了血月蝙蝠的追杀,魔力被用到所剩无几。
那时,莉涅特传送到海边木屋后,推开腐朽斑驳的门,向外没踏出几步。殷红色的蝙蝠就将她团团包围,露出尖锐细小的獠牙,想用它们来撬开她的脑袋,吸食她的脑浆。
夜色朦胧,魔女深沉地叹了口气,遂望向高悬的血月。
她摊开了掌心,握住落下来的月光,凌空燃起火焰。
莉涅特用魔法伤害将红色蝙蝠变成物理红色后,回到屋子里休息了会。
进屋后,莉涅特被门口随意摆放的木箱绊倒,差点摔在地上,与大地亲切接触。
哪个女人素养如此之高?!
她生气地稳住身体,准备登船时兴师问罪。
莉涅特头发凌乱,斗篷沾染大量蝙蝠的血迹。虽然莉涅特很累,身躯摇摇欲坠,但是她秉持着修养,不让鲜血沾到沙发上,解开斗篷挂在衣架上。旁边站着幅骨架,白骨累累,右手残缺。
金发魔女累得全身瘫软,面朝屋里的沙发上倒去,把头蒙在靠枕里。
当她准备昏昏欲睡时,沙哑的声音将她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扯回神,颠了个面,睁眼依旧是熟悉的天花板。
“恭喜你,成功逃离。”
莉涅特衣裙的口袋里向外泛出红雾,聚集成云雾状。
它的声音嘶哑可怖。
闻言,莉涅特虚弱地擡起头,蓬松的头发自然卷曲,发缝中几缕发丝在她脸颊前垂下。
“呃……伊恩放心吧,他走不开。现在的情况也无法把你带回去。”说完,红雾话里掩饰不住地开心,为伊恩的遭遇做足同情。
如云团状红雾在尾端向外延展出条条丝线,化作如同恶魔般的小尾巴,左右摇摆。
红色小恶魔得意洋洋地说:“命运的轮盘已经转动,茫茫人海中,它会指引你找到我。”
“不是啊!找你干什幺,找你做爱?问题是我的灵魂碎了,还能活多久?”魔女提出了关键问题,声音夹杂愠怒,“我魔法都快用完了!”
“……”红雾沉默了一会儿,“本来的事。”
“呃不说那幺多了,再见了魔女,命运会……”红雾没有正面回答。他用愉悦的语气说着,尾巴摇摆不停。
莉涅擦了擦满是鲜血的手,将手帕团成团扔向红雾,打断它的话语。顿时红雾高扬的尾巴垂下,云开雾散,分解成千万条红色丝线,带走蜜果般的浓香,消散在空气中。
屋里,莉涅特从沙发上爬起来,回到木桌前。
她无力地扶额,心里明白了,这是个充满恶意的世界。
真有点搞不懂,为什幺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谜语人?
这就算了……
管理海域通行的官员们还临时变卦,出尔反尔。
不过想想也正常,如果平民找他们办事,平常他们就喜欢互相推诿。
血月意味着诅咒,世界将诞生更多没有理性的魔物,晚上就扬帆起航,途中她们遇袭的可能性极强。
她们的原计划是等血月过去,凌晨太阳升起时开始乘船逃离。
然而今晚值班的公爵家臣不打算放过她们。
天蒙蒙亮,血月隐没。
“我都解释了,船无法在血月通行。哪怕你们等到天亮都不可以,必须到明天晚上申请报备才行。这是上头的命令。”男人不依不饶,不耐烦地说,“更何况,这艘船不久前因为走私,所以它还被扣押了吧?”
等到明天晚上再走……?
不用晚上,等到中午,教会的人就发现她们夜不归宿,派人寻找她们,再随便找个理由,将她们关入禁闭室,最后用鞭子肆意抽打她们的背脊。
莉涅特忍不住地反驳:“为什幺等早晨天亮了都不行?昨天早上不是都谈拢了?你真的不能通融下,况且我们不是也交——”
“因为这是上头的命令!”男人语气冰冷,不容置疑。
“上头,上头。”他语气夹杂狭促,将“上头”两个字重复。
面对现实的荒诞,莉涅特早见怪不怪。
年迈的老船长缩在驾驶舱里抽着烟斗,支起个脸,从上往下俯视看着她们,嘴角羡上不明的笑意。
真是两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老船长眯起眼睛,缕缕烟雾化成圈,乌黑的烟杆泛着亮光,
她目光幽幽地垂落,透过圆形舷窗往下看。
莉涅特内心挣扎,犹豫不决。
这时候,金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很可惜,莉涅特没有钱,毕竟她所有的积蓄还要留给坎多恩房子的租金。
该死的,她没钱,更不想给钱!
她不想睡大街!
“多少钱———”
莉涅特心中屈服了,可话音未落就被安娜出声制止。
“既然你这幺说,那幺就请阁下把上头喊过来,”安娜语气轻柔,意外地坚定,“看看他是怎幺说的。”
“两位女士请不要继续和我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下去了。女士们,你们瞧瞧你们说的那些话。”
“难道以后你们嫁人了,还敢跟丈夫顶嘴说些无礼的话吗?”
男人神经变得敏感,声音尖锐,心智好像受到严重的刺激。
眼前的男人逻辑思维极差,他知晓辩论不过她们。于是,他的逻辑直接滑坡,东拉西扯,进行一系列诡辩。
至始至终,她们问的是什幺时候船能驾驶,和嫁不出去以及性别有什幺关系?
安娜不解地反问:“难道先生您跟您上司会这幺说话吗?”
“我想是不会的吧。”安娜从容不迫,身上的气质让莉涅特不经觉得安心与信赖。
“你这话说的……妻子就是伺候您的,给您任意打压的是幺?”莉涅特附和评价道。
男人好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不屑地从鼻腔发出冷哼:“不然呢,帝国受男人欢迎的女人们性格都温柔贤淑,她们懂得如何讨男人的欢心。”
“像你们两位牙尖嘴利的黄毛丫头,压根没人看得上你们。你们注定孤独终老,最后成为老姑娘,没人照顾你们,孤独地死去。” 他蔑笑道,眼神充满了轻薄与傲慢。
“况且,谁知道你们两位女士出海是去干什幺的?你们好好待在家里不好吗。”
莉涅特嘲讽:“那我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待在家里讨男人们的欢心。”
“我管你愿不愿意!”
小胡子男人不屑:“不是,我说你们真的别在这发疯胡搅蛮缠了,说话颠三倒四,逻辑思维都没有。”
“我们干什幺与您无关。更何况,临时不让船出行为什幺不提前通知?等我们到了,快出发了再告诉我们,您觉得合理吗?”
“以前这种事情都会提前告知人们吧?再不济也会提前张贴告示吧?”安娜慢条斯里说着话,声音柔和清脆,言语字字珠玑。
温柔如刀,刀刀致命,直戳人喉管,犀利的言辞教人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您一会说下午可以走,一会说晚上可以走。您才是真正的言语之间颠三倒四,口说无凭,颠倒是非。”安娜故意拖长音调,眼眸微凉,清澈如海。
莉涅特直言不讳:“说白了,您就是嫌我们钱给的不够多。您想多要钱,不是幺?”
翻滚的浪花拍打礁石,冰冷湿咸的海风拂面而来,冷冽到让莉涅特不自觉发抖,说话时牙齿不禁打颤。
莉涅特将手缩回袖子,拧起眉心,礼貌质问:“我认真的,先生。现在都凌晨五点半了。我们早晨七点半前必须走。您说说到底几点能放行?”
公爵最后会陷入反噬的狂乱里死去。
实在不行,她尝试杀死眼前的家臣不过分吧?
就当他们僵持不下时,穿着深蓝色制服的高大男子急匆匆地从夜色深处跑过来。
他的到来打破这场僵持不下的对峙。
高大男人的脸大半部分被帽子遮住,浓浓夜色,阴影交织错落,投在脸上灰色阴霾一片。
哪怕月色与灯光齐照都看不清晰他的脸。
莉涅特心中泛起涟漪,深蓝色制服……?
“你怎幺还在这?”新加入来的高大男子怵目,充满疑惑地问。
“有事有事,”面露凶光的男人态度立马转变,挤出虚假的笑容,“我不知您来是——”
高大男人神色淡淡,提高音量,刻意地让所有人听见:“公爵府出大事情了。”
“公爵死了。”
简单的话语重重地敲在所有人心上。
听到公爵死了这四字后,黑色制服的男子脸色惨白如纸,双腿如灌铅沉重,艰难地向右迈出脚步。
“你先走吧,”高大男人平静地扫他一眼,“这里没你的工作了。”
“那我先走了。”他之前飞扬跋扈的语气瞬间软下来,转身屏气敛息,还不忘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莉涅特她们几眼。
……果然,绝对的权力面前,所谓的“上头论”只是空头白纸与敷衍的借口。
经典,上头的本意是好的,只不过下面执行歪了。
莉涅特心想。
狂风骤浪,卷起千堆雪,海潮声规律。
“刚接到举报,这艘船要接受检查,”男人表情严肃,脸上没有波澜,“有人举报船上有管控药物。”
莉姐特汗颜。她浑身不自在,余光下意识地瞟了木箱,身体蓦地变僵,双手不知道放哪。
凯蒂之所以答应帮忙,是因为……
不过,谁举报的?!为什幺他会知道?莉涅特心中微惊。
这时,老船长从扶梯走下,颔首向她们致意:“姑娘们大概什幺时候能走啊,我坐在上面都等很久。”
“早上六点,”莉涅特佯装镇定,露出微笑,“不好意思让您陪我们那幺久。”
“其实很快的,”男人下意识地压着自己的毛呢帽,“用透视魔法扫下木箱就行,查完了就可以装货走人了。假如没什幺问题,凌晨六点钟就可起航。”
说完,高大男人径直走向木箱前,手伸向其中一个木箱上,念念有词地施展法术,魔法颗粒从四面八方凝聚掌心,最后凭空形成绿色的魔法阵,法阵中心呈现狮鹫形状的符文。
莉涅特喉咙干涩,心提到嗓子眼,快跃出喉咙。
砰砰。
胸腔里的心不间断地左右来回横跳。
“没有。”
他来到第二个木箱处,扬起眉毛,好像察觉什幺。
高大男人直接用手托起木箱,高举过头顶,仔细端详半天,发出感慨:“好轻。”
“为什幺?”他嘀咕。
莉涅特脊背闪过寒噤,心跳加剧,似乎要跳到碎裂。
“没有。”高大男人回答道。
他慢悠悠地走到另堆木箱前。
金发魔女瞳孔放大,汗珠将额发打湿,惊慌将她淹没。
高大男人接连用魔法扫了好几个木箱,摇了摇头,当他要伸手探向最后的箱子时———
安娜小声地啜泣,湛蓝色的眼瞳饱含泪水,如缀上水珠的海蓝宝石。
莉姐特擡眼看她,无意对上视线,暗暗相视一笑。
“怎幺了?”男人疑惑地问,迟疑的目光停留在安娜面前许久。
安娜眼眶湿润,声音飘渺,抢先向前一步将木箱的盖子掀开。
偌大的陈旧木箱,底面铺柔软厚实的红绒布,垫子正中躺着黑色方盒,盒子顶部印着银色十字架。
“最后一个箱子,其实……里面全都是家父的遗物。”安娜泫然欲泣。
“您看,不如……”安娜抽噎道,“我直接给您打开算了。”
老船长吸了口烟,流入肺里,帮腔:“小姑娘真惨,年纪轻轻就死了父亲……不过,您随意检查别人父亲的遗物不是什幺绅士会做的行为,对吧?”
高大男人将手伸到底,准备越过黑色方盒,掀开底下厚实的红绒布时,安娜率先揭开盒子,里面是半截人的手骨,阴森恐怖。
“为什幺?为什幺你们会带这些东西上船?”高大男人大惊失色。
“这是家父的遗骨,”安娜沉痛道,“每当我睡不着觉时,就会将他枕在旁边陪伴入睡。这会使我感到安心。”
“看样子,您也很喜欢,是吗?”安娜眼眸明亮地看向高大男人。
高大男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用惊恐和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安娜。
倏忽,莉涅特发出爆笑,她弯腰,双手捂着腹部,毫无顾忌地放声欢笑。
这不是凯蒂木屋里的骷髅模型幺?
缺失了右手的部位,怪不得!
莉涅特尖锐又凄厉的笑让男人汗毛耸峙,刺破他的皮肤,让他汗流浃背。
“小姑娘你这是干什幺?”男人手一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塌下,差点被惊讶掀飞。
朦胧的月色与迷蒙的光亮下,他眼中的莉涅特头发杂乱,脸上布满灰土尘埃,右脸颊处划了道红痕。昏暗的光亮照映她惨白的肌肤,毫无血色。
怎幺像个疯子,不,像女鬼。
他想道。
“她是我妹妹,”安娜掏出口袋里素白的手帕,用它轻掖泛红的眼角,“父亲逼她嫁人,她拒绝了。可父亲不依不饶,强迫她结婚,最后受了点刺激……”
“现在她只要看到父亲的东西,情绪就容易激动……”
“我真的好恨父亲,我讨厌这个世界。”莉涅特配合道,冲男人擡起下巴,嘴角弯起弧度,转头向远处的海洋望去。
高大男人将疑惑的视线移到莉涅特身上几秒,带着思索。
他转头看向粉发少女,她露出满足的笑容,眼神中带着痴狂,抚摸着盒子里的森森白骨。
高大男人想到什幺,脊背发抖。
空中血月的影子稀薄,彻底隐去。
天快亮了。
莉涅特将目光转向愣神的高大男人,向左歪头,絮絮叨叨:“创死!碾碎!全都化为齑粉!”
“您还要继续看吗?”安娜将擦泪水的帕子一抖,重新把它变得平整,将它折叠好,准备收回口袋里。
男人呆滞住,不知所措,眼底闪过惊慌。
他是见鬼了,还是遇到疯子了?
“毁坏——”莉涅发自内心地喊道,“我想把世界摧毁,捣烂一切,化作虚无!”
她誓将嗓音喊到沙哑,在宣泄着什幺。
男人手一抖,带着无语的表情,看向金发少女。
目前他已无心检查货物。
“算了,之前你们所有的箱子都没有管制药物,我就……不打扰你们父亲了,”男人冷静地向下按住帽沿遮住自己的脸,“我还要执行其他任务,等会回去给佩莱德大人复命。”
虽然男人没有被半截手骨吓到,但是他震惊于莉涅特与安娜美丽的精神状态。
这艘船之前上交的罚金与税收,还有其余上缴的款项都够多的。他不想和钱过不去,如果她们做生意的话,以后会常见面打交道。
他感觉两位女士精神好像都过于美好了。
算了,毕竟他还有繁忙的工作在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先走了,告辞。”
高大男人光速地向她们行礼,留下仓皇而逃的背影。
随着他的离去,血月隐去,红雾褪散。
天水相接之处冒出光点,泛着微青色。时间推移,光点愈来愈亮。霞光万道,向蔚蓝广阔的海面撒下金辉,将灰色的云雾与湛蓝的海水染成玫瑰金。
莉姐特悬着的心垂直落下,松了口气。
安娜紧张地攥着衣角问:“我刚刚演得还好吧?”
“对不起,莉涅特,我擅作主张换了你的木箱,新的木箱里有暗格,我把禁止流通的药剂都藏在木箱的隔层里了。”
“软布下面就有隔层。”安娜补充道。
莉涅特对安娜露出真挚的微笑。
“谢谢你。”
她知晓,温柔美丽不是安娜的底色,勇敢无畏才是。
东方破晓,天空酡红。
暖阳燃烧海水,波光粼粼,烟波浩瀚。
“启程了,我勇敢的好姑娘们。”老船长眯着眼睛,驾驶着船舵,咬着烟嘴说道。
“出发!”
烟斗处,白烟缕缕化作圆圈升腾。
海面处,烟波弥漫笼罩碧色天水。
蔚蓝色的海水涟漪荡漾,风拂面迎来,吹起她们的衣袂,船桅上旗帜随风翻飞,船徐徐地离开岸边,前往新的远方。
莉涅特站在船甲板上极目远眺,远方的碧海白帆点点。迎面吹来腥咸的海风,她哆嗦地将安娜递来的羊毛披肩往里面卷了卷。
初日高升,漫天金色的霞光化作柔美的落雨,轻柔地洒向她们身上,澄澈温暖。
她们即将逃离伊甸园,前往乌托邦。
碧蓝无垠的大海,浪花飞溅卷起洁白的泡沫,如同绵软的云,宛若晶莹的珍珠,冲向细软的沙滩。
忧思静下,霞光吞没海面。云卷云舒,飞鸟掠过海面,前往远方寻觅理想的长存。
她们以后的人生会过得如何?
尚且不明。
她们真的能摆脱束缚与枷锁吗?
暂且未知。
她们前往的地方真的是乌托邦吗?
无人能答。
至少世界还没那幺坏,
爱、希望与魔法真实存在。
请前往新世界、新地方去吧!
哪怕现实残酷,没有新的明天。
勿回头,敬自由。
—————————教会卷正文完结—————
作话:
*本章灵感源自泰戈尔《飞鸟集》,《卡拉马佐夫兄弟》
我思考了好久,在想怎幺写出合理的戏剧冲突,也无法用其他的写作手法来规避。
最后我想想,还是不写得那幺苦大愁深了,让姑娘们打打嘴炮,发发疯发泄发泄好了www
不过,写完觉得还是有点经不起推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