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接过圣旨的那天很平静。
宣读完圣旨内容,府内上下一片寂静。
圣旨天意,无人能违。
没多久,民间已经传开,回朝的那位昭阳公主,下月就要再去和亲了。
乌尔族不过是塞北其中一个大族,它倒下,还会有其他的族群。边疆土地辽阔,大魏征讨不完,安抚不完。
昭阳想,临走前,要教会她的小狗写字。名字取了这幺久,他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书房里。
少雨坐在书桌前,昭阳握着少雨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写他的名字。
“真难。”他默默嘀咕。
他提起宣纸的两角仔细看,“这就是我的名字?”
昭阳点点头。
“那你的名字怎幺写呢?我想学写你的名字。”
昭阳提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看看他的名字,又看看她的名字。
“不是一样的写法。”他拿起笔杆,把手放到她的手心,“你得拿着我的手写,我才会写。”
“是吗,”昭阳表示疑问,“那你现在写一个你自己的名字我看看。”
少雨自信提笔,“少雨”二字落笔在纸上。虽然并不十分工整,但竟然能让人清晰看出是少雨二字。
昭阳有些出乎意料,夸赞,“真不错。”
“快,你拿着我的手写。”
昭阳握着他的手写下“昭阳”二字。写完,少雨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昭阳旁边。反复铭记。
“昭昭,等会我把我们俩的名字都写出来,你得给我奖励。”
“你想要什幺奖励?”
“我还没想好。”
他端端正正把他俩的名字写在纸上。
昭阳,少雨。
“你看。”
虽是初学者,却是很端正的字,越写越像样。
少雨是聪明的小狼。
她不担心了。
没有她他也会过得很好。
她久久的看着他的字,满眼哀伤。
少雨有些急,露出尾巴耳朵,去舔她的眼睛,“昭昭不要哭……”
舌上没有咸咸的味道。她没有流泪。
她轻轻揉他的耳朵,“我没有哭……”
“你写字好看,我高兴。”
“真的吗?”他半信半疑。
她点点头。
月底最后一天是陛下生辰,所有人都忙于为陛下庆贺生辰。
而天公不作美,生辰当日阴天,下起小雨。
这并未影响生辰的庆贺。
白日四方朝拜,各国来朝,中午设国宴招待。
昭阳也是这所有人中的一员。她穿着华服,戴起假面,在这偌大的热闹的皇宫,应付所有场面。
重复的事,重复的人,一遍遍的而又不得不的去应付。
她累了。
可她知道,她很快就解脱了。
将至中午,雨渐停,天有晴的趋势。
午时,一天中日头正盛之时,天钦鉴算好吉时呈上,皇帝于午时登上朝天楼,宫中登高望远的最高楼阁宣布国宴开始。
登楼之前,昭阳主动请缨。
“父皇,登楼可否让儿臣陪同?下月再次离家,便再也见不到故国的风景了。”
魏帝同意。
皇帝登楼,万众瞩目。
朝天楼结构特殊,螺旋式台阶扶阶而上,只有一个出口,并且出口设在湖中央,出口处临湖,楼正面可望尽皇宫建筑布局和宫外。
魏帝宣布完国宴开始,按流程宫人呈上酒,他饮尽,便可下楼。
而此时,并没有人上来指引。
魏帝凝眉,似觉不对。
一回头,寒光一闪,刀已架在脖子上。
众人哗乱。
“昭阳,你要造反!”
此刻朝天楼只有他父女二人。昭阳早已偷偷做了手脚调开魏帝的人。
昭阳很平静,刀贴着魏帝的脖子已经划出一道血痕。
魏帝知斥责已无用,冷静下来,“你想要皇位?”
昭阳看着这个不熟悉的父亲。
父,君,这样遥远。
一个是世上最亲近的身份,一个是世上最不得不听命的身份。
她看向楼外的风景。太阳出来了,晴天,很好的天气。宫外的人那样小,小的像蚂蚁。
魏帝见她分神,欲夺刀,被昭阳轻松反制。
“父皇,不要动,不然我会不小心割破你的喉咙。”
她平静的让魏帝害怕。
她若有所求,那还有谈判的余地。可她现在,丝毫不提她要什幺。
“你要什幺,朕只要能做到,都可以答应你。”
“很久没看到这样好的天气了。”她说。
“父皇。”
“我好累。”
魏帝不明其意,沉默应对。
“我对你,是什幺呢?”阳光照在她脸上,照不亮她的眼睛。
“是朕的女儿,也是朕的臣子。”
永远的父父子子,君君臣臣。
意料之中的回答。她不失望。
或许,她并不应该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昭阳,放下刀吧,你今天走不出这里。放下刀,你是朕的女儿,朕会给你一个体面。”
昭阳笑起来。
笑的越来越大声。
她出生,是大魏长公主。
而她出生几年后,魏帝迟迟未再有子嗣降生,于是将希望放在她身上,文韬武略,都是请的最好的太傅。
后来有皇子降生,边关将领稀缺,魏帝并不打算将所有兵权交由外臣,昭阳课业优秀,被派去学习镇守边关,训兵打仗。
而她渐渐打出名声,她的母家出了问题。魏帝借机削她兵权,将她发配和亲。
她那时只觉得是因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自己的下场,没什幺好怨。
她的锐气被磨平,真正成了别人的妻子,活着和这世间大多数女子一样的生活。相夫,教子。
现实残忍。
她家破人亡。她的丈夫,万箭穿心。她的儿子,头颅断在襁褓中。
导致她家破人亡的,不是仇人,是她的父亲。
她茫然了。
她茫茫然的寻找自己,无果。
再然后,她又要去和亲了。
和亲也好,什幺也好。
如果回来后就这幺平静的过完余生就罢了。可这辈子一直在来来往往,重复她不愿意的,不能拒绝的事。
那一点点勉强活着的意愿碾磨,风扬起,破碎在风尘中。
她恨,她痛恨这样被摆布的人生。
她人生的所有选择,没有一个是她自己选择。
昭阳笑出眼泪。
一瞬间,她突然对眼前的皇帝有片刻怜悯。他一生为保住权力兜转算计,高处不胜寒,有真正片刻安宁过吗。
和她谈判也是拿权力谈判,除此之外,他确实什幺也没有了。
而她有什幺呢,她仔细想,原来她什幺也没有。她问自己,如果可以,最开始让自己选择的话,她会想选择什幺呢。
昭阳真正茫然了。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幺。
她脸色起伏,一会大笑,一会惊恐,一会平静,魏帝强行镇静。他的御林军不会坐视不管,他只需要和她拖延时间。
昭阳满脸都是泪,她擡手摸摸脸,泪是凉的。
“父皇,最后一个问题,母亲真的是病逝的吗?”她那时拼了命往宫里赶,最终还是没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此刻宫内戒严,宾客已被转移,朝天楼马上就要攻上来御林军。而同时万箭已拉弓搭弦,只待齐发,将反贼昭阳公主就地正法。
魏帝不说话。
昭阳了然。
“昭阳,放下刀吧。杀了我,大魏今日失去国主,内外动乱,对你有什幺好处?你到底想要什幺呢?”
昭阳眼前模糊,深吸一口气。
她闭上眼,手上的刀紧了紧,魏帝颈边血痕更深。
“我不愿意。”
“我要自己选择一次。”
“我不愿意。”最后一声喊出来。她猛地推开魏帝,魏帝从台阶滚落。
她不给任何人机会,横刀颈前,颈上血喷射溅落,染红朝天楼栏杆。
紧接着,万箭齐发。
她不觉得痛。
她解脱了。
她从高楼坠落,在地面开出血红的花。
最后模糊的意识消失前,她听到有人喊她,“昭昭……”
是谁在喊她呢。
她不知道了。
死亡,是长久的沉睡。
她永远的沉睡了。
方才艳阳,此刻乌云蔽日。
赶来的狼少年跪在地上,“昭昭……”
皇宫有天命庇佑,妖物强入宫会格外痛苦。他维持不住人形,几乎要变成狼身。
他浑身痛,都不及胸口的痛。
他小心的抱起她,她紧紧闭着眼睛,“昭昭……”
昭昭,昭昭。他喊她多少声她都回不来了。
宫中军队围上来,又因眼前妖物诡异不敢轻易上前。
他抱起她带她离开。他知道,她不喜欢这里。
而昭阳公主是弑君死罪,哪怕死了,恐怕也逃脱不了刑罚。
军队围住少雨,既不进攻,也不让出前路。
“让开。”他脸色阴狠,一闪而过狼脸,他恐怕要维持不住了。
他决定杀了这些碍事的人。他们让他厌恶恶心。
“放他走。”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少雨没有兴趣去找。军队开了个口,少雨抱着昭阳消失。
程朔风看向谢南陵,“陛下不会放过昭阳公主,哪怕她死了。放他们走,你怎幺对陛下解释。”
谢南陵望着地面绽开的大片血迹,闭了闭眼。“我自会解释。”
风凄雨寂。
少雨抱着昭阳在洞里躲雨。
他呆呆的望着洞外的雨。怀里的身体已经凉透,他仍然执着的企图用自己的体温暖她。
“昭昭,我胸口好痛……”
他形容不出痛苦,闭眼,眼泪掉到她苍白冰凉的脸上。
他有些恍然。
听修炼成人的前辈说,当妖学会流泪,体会到名为痛苦的感情,就真正变成人了。
他变成人了。
他低头,眼泪一颗一颗滴到她脸上。
“昭昭,我变成人了,我会流泪了,你,开心吗……”
“做人好痛苦,我不想做人了……”
他久久的抱着她,从天黑到天亮。
不知名山里,伫立着一座墓碑,墓碑上只刻有昭昭二字,任何野兽人类都不能靠近。
守护这座墓的狼会咬断任何一个想要靠近的人或野兽的喉咙。
那只狼很奇怪,不像是野狼,脖颈处挂着一块玉吊坠,是人用的东西。
曾有人起贪心想要扑杀这只狼夺玉,下场凄惨,被凶狼咬碎身体吃掉。
一天天,一年年。
少雨趴在昭阳坟头最后哀鸣一声。
前尘往事已了。
时间流动,千年的缘,在时间荒芜中再次连结。
谢南陵程朔风是另一本短篇合集玲珑秋月里的主角,感兴趣可以去看看。不知道为什幺很喜欢书里的主角互相串门的感觉,像串起来一个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