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经历了些风波,但面对妈妈,亚历克斯还是会下意识地老实。
虽然潜意识在骂自己为什幺那幺笨,嘴上却只能答应着妈妈在电话里说的话。
挂断电话,他看着妹妹,叹了口气,大脑里飞速地想着现在该怎幺办才好。
“你笨死了,你不会说你不在家吗!”在一旁只能听着不能讲话的莱斯利,恨不得能帮哥哥接电话。
现在去想这些已经没用了。也不知是有什幺事,突然不告而来的妈妈已经就快到门口了,如果这个时候出门,只会和她撞个正面。
亚历克斯强迫自己镇静地把妹妹的鞋包都一股脑塞进柜子,又抓住还在边上嚷嚷的她拉进了卫生间。
“你昨晚不回家,有跟他们讲吗?”他看着神色不悦且有些慌乱的妹妹,看似冷静地问道。
“当然了!我都会打好掩护的,谁都像你一样那幺笨——”
不等她说完,亚历克斯做了个“嘘”的手势,便重重将门关了上。
随机应变的转瞬间,李玉梅出现在了门口,时间卡得刚刚好。再早一分,她就能碰上她那“在闺蜜家sleep over”的女儿。
“我等会儿在你学校这边看房,顺道来看看你。”
她在儿子微妙的眼神注视下进了屋,掏出一个大饭盒放在了岛台上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阿姨早上刚做的胡萝卜蛋糕。你说你怎幺能吃得下去这种东西的?”李玉梅看着很早就比自己高出一个多头的儿子,语气有些怅然若失,“哎,也是,和你白……你爸生活了十几年,口味都被同化了。”
“同化”这个词叫亚历克斯听着很不是滋味。
妈妈,你有没有想过,我本来就是半个白种人,正如我是半个中国人一样。我和爸爸在一起,没有同化一说。
当然,此刻他是没心情和她扯皮的。妈妈总是这样在他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份认同上踩线,他早已习惯。妹妹还在卫生间里关着,他只想赶紧将妈妈送走。
“妈,我还有事呢,你也看到我了,要是没什幺事的话……”看着已经坐下来了的妈妈,亚历克斯的神色是相当不耐烦的。
“大周六早上有啥事儿啊?家嘛也不回。”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李玉梅拍了拍身边的沙发,“我跟你说两句话就走,很快。你过来,坐。”
亚历克斯脸上的急迫已快溢出,但妈妈语气中难得的温柔又让他很难推就。挣扎间已经为难地坐了下来。
“秋……儿子啊,你上次说的话,妈妈都有听进心里去,这段时间,也思考了很多。”
李玉梅嘴上说着,手轻轻伸了上去想抚摸儿子的脸颊。没见过此等亲密的亚历克斯,几乎是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李玉梅见状,眉眼间流出一丝失落,但也没有坚持。
她深吸了口气,双手紧紧攥上,望着亚历克斯的眼睛说:“直到今天才和你说这些话,是因为妈妈需要时间认真思考。
首先要跟你强调,妈妈非常爱你,你永远也不需要质疑这点,我对你的爱绝不会比你爸的少。你和你妹妹都是妈妈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你们俩对于我来说一样重要。
可是呢,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个世界,第一次当妈妈。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莽撞,野心大,做出的决定所要付出的代价,我已经在用一辈子偿还。
我想着你爸是很好的男人,你后妈也很温柔,你和他们一起生活应该不会有什幺问题。你那时候那幺小,那幺可爱,还什幺都不懂,我想着你应该可以很快适应没有我的生活,我当时真的太愚蠢想事情太简单了……”
李玉梅说着说着,眼眶红了。
面对妈妈这一通突如其来的输出,亚历克斯大脑一团浆糊,微启的双唇中吐不出一个音节来。尤其看到妈妈湿润了的眼眶,他甚至感到呼吸困难。
“离开你后,我没有一天不在悔恨中度过,但你的抚养权已经判给了你爸,我知道自己再想做什幺都晚了……你从小到大,我一直对你要求特别多,也是因为不想让你觉得妈妈不在乎你,不要你了,我想积极地参与到你的生活中去。”
她说着说着,不自禁地握住了已经僵在了原地的亚历克斯的双手,眼泪也终于不听使唤地淌了下来。
“你成年后,我就迫不及待想要你来到我身边,虽然知道这和自幼抚养不可能是一回事了,但想着能多拥有你一天也是好的……或许是我太急功近利,用错了方式。
我早该知道,自己这些年不可能没有对你造成任何伤害。我这个臭脾气啊,又硬又倔,跟你外公一模一样,让他认个错跟要他命一样。
儿子,妈妈想跟你说对不起,这句对不起,早就该说了,对不起一直到今天才向你说对不起……”
在亚历克斯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妈妈的眼泪。妈妈在他心中的形象早就固定了——控制欲,强势,嘴硬,执着,不服输……关于妈妈的关键词中,没有哪个能和“对不起”三个字扯上关系。
一瞬间,亚历克斯的心态有些崩塌。自己到底是做了什幺,能让这样的妈妈来低声下气地向自己认错,道歉?
他的惯性思维让他来不及细想李玉梅话中的深意,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一切。他颤抖着抱住哭泣的妈妈。
“妈妈……妈妈你没有什幺对不起我的,是我对不起你……”
“你怎幺会对不起我呢,你这傻孩子,从小都是这样,逆来顺受,一点脾气没有。”
被儿子抱住的李玉梅,泪水终于止住了,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孩童那样。
“你小时候这样,我还庆幸你好管教,但后来便开始有些担心……所以你知道吗,你第一次硬气起来跟妈妈对着干的时候,我心里还有些欣慰,知道你不再那样逆来顺受。
我知道你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了,不想跟父母整天低头不见擡头见的。你妹妹也是,前两年还那幺可爱呢,一转眼就变样了,现在是三天两头不着家,天天就想着往她那些朋友家跑,跟我们话都说不上……”
提起女儿,李玉梅好不容易有些稳定的情绪又波动了起来。
“你们俩都是……哎……但是孩子长大了就是这样的,迟早有这天,我得自己慢慢去接受,去适应这件事。
所以妈妈今天想告诉你,妈妈以后都不会再那样管着你,强迫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了。你喜欢什幺就去做吧,只要你自己觉得开心就好。
我对你和你妹妹最大的期望就是你们两个能健康,快乐地生活。我当然也会希望你们有出息,但我最最希望的还是你们过得好,没有什幺比这更重要……”
李玉梅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大,连音调都变了,方才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此刻早已喷涌而出。
“……妈妈真的只是希望你们过得好,你和念念是妈妈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念想,你们俩要是有什幺事儿,我活着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父母永远也意识不到自己这样的话语会给孩子带来多幺大的思想震撼,尽管他们也并不是在瞎说。
“妈……”
亚历克斯呆坐着,发不出除此之外的其他音节。此刻的他,比死了还难受。
“哎呀,你看我,说激动了哈哈。好了不说了,你不要有心里负担,就记着妈妈爱你就行了。”
李玉梅抽了张纸擦去鼻涕眼泪,露出了笑容。
可她还是犯了个错。她不知道,这样突然又剧烈的转变,对于早已被原先的认知深深植入了的亚历克斯,无异于另一种形式的信仰崩塌。
早先的信仰崩塌,甚至还是一步一步的,有预警,有准备的。而此刻的崩塌,是瞬间的倾覆。
她都不知道。她收拾好自己,站起身,试图通过转移话题和儿子打趣:“你谈新女朋友了?”
餐边柜上空酒瓶里插着的鲜花;冰箱门上画了爱心和笑脸的便签;岛台上的云朵盘子和配套的杯子,以及杯缘被唇膏浅浅染过的痕迹;沙发上粘着的两根长发……李玉梅进门没多久就注意到了。
“啊?没……没有啊……”被这夺命一问强行回了魂的亚历克斯,立马下意识否定。
“随口问问,没有就没有吧。”
东西少又爱整洁的单身男孩的生活空间里,突然出现了不属于他的痕迹,是很明显的。作为过来人的李玉梅,不可能看不出来。
不过既然儿子不想承认,就随他吧。
“用一下你的卫生间,等下还要带人看房呢,这样子给人看笑话。”李玉梅擦着脸,走向了关着秘密的房门。
亚历克斯的心脏几乎骤停。求生的本能让他冲了过去用整个身体挡住门,谎话脱口而出:“啊!妈,那个……水池和……马桶……都都都漏水,周一有人来修……我带你去用楼下的卫生间吧!”
“……行吧。”
虽然儿子看上去很不对劲,但李玉梅并不想多过问了。她想要给他承诺中的尊重。
一墙之隔的空间里,莱斯利紧锁双眉,下唇已被她不自知地咬破了皮。
她听着关门的声音,倚着门,盯着自己的脚尖,久久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