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倒数，
滴滴答答，
一点一滴在流逝，
如果摊开掌心可以把它盛住、留下，
遗憾是不是会少一点？
「明──朗！明朗──」
天气朗晴，太阳露了脸，透过医院顶楼温室花园，洒进满室的金黄色光芒。
坐在花园一隅，听到那揉着笑意却没什么元气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明朗在双耳捕捉到走到身旁、顿住的脚步声后问：「妳为什么总喜欢从这么远就开始喊人？」
傅宇恬定下脚步，暗暗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调整过分紊乱的气息，才扯唇，笑着说：「我怕你等太久，以为我不来了。」
真正的原因是，近期她被病魔折磨的体力愈来愈差，她总是走得很慢，总是会迟到。
而明朗的眼睛看不见，她怕他等太久以为她不来了，等不到她，而失望地回到病房。
她不希望明朗感受到那样的心情，所以总是有些辛苦的勉强自己。
明朗拧起清俊的眉宇，正声道：「我说过会等妳就会一直等妳，妳慢慢来就好，不用急。」
自从他们在白桦树林的湖边偶遇后，两人又在医院巧遇了好几回，多了说话的机会，才渐渐熟稔了起来。
有时间时，他们就会约在医院顶楼的温室花园聊天，而她总是喜欢像今天这样，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喊他的名字。
再次见面时，他就问过傅宇恬的病，但她总是笑着跟他说，她不会在医院待很久，应该再过一阵子就会离开医院了。
听起来似乎是不怎么严重的病，但明朗却觉得奇怪，如果她的病不严重，为什么他有种她愈来愈虚弱的错觉？
当他问出心里的疑惑，傅宇恬给他的答案是，她天生动作慢，连走路都慢吞吞的，要他多担待她一点，不要和其他人一样，笑她是小蜗牛。
与她每一次约定见面的时间，是他自车祸清醒、接着得知自己失明后，最值得期待的时间。
她都不嫌弃他的眼睛看不见，他又怎么会嫌弃她走得慢呢？
所以无论她走得再慢，他都会留在原地，等着她慢慢靠近。
听到他的回答，傅宇恬的心却倏地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如果可以，她希望明朗不要等她……因为迟早有一天，她会爽约，会让他失望，会害他失去脸上难得的笑容。
但他那一句坚定的、充满包容的回答，却让她觉得很甜。
在这样两相矛盾的情绪下，让她的心揪得好痛……
没听到她的回应，明朗的心莫名一紧，两道俊眉拧得更紧，下意识伸手想确定她是不是在身边。
看见他的动作，她打住思绪，抓住他在空中摸索的手，「我还在，只是很认真要记住你的话，所以才没说话。」
绷紧的心微微松懈，他却被她寒凉的手温给触得心一颤。「妳的手很冰。」说着，他才想把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解开，却被她给制止了。
「你不知道我是变温动物吗？冬冷夏暖喔！」重新将她那日送给他的围巾围好，她很是满意地看着他说：「再说了，你比我适合戴这条围巾，围在你的脖子上，很好看呢！」
第一眼见到他就觉得他长得清秀俊逸，是个让人会不自觉把视线定在他身上的好看男生。
她身边有很多好看的人，顾医生、炜哥哥都是可比美偶像明星的大帅哥，但明朗的帅是那种剔透、不染尘世的帅，是让她看着心情会平静的出尘模样。
所以与他在一起时，她总会不自觉定睛看着他，当然，这是因为知道他看不见，她看着他的眼神才能很放纵、很放心。
明朗已经很习惯被她称赞，每当这时候，他却口拙的不知该回她什么话才好，心里却份外渴望想要看到她称赞着他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蓦地，一丝念头闪过，他拿出手机递给她，「拍一张。」
以为明朗是要她帮他拍照，她爽快接过手机应。「好呀！我帮你拍，等你眼睛看得见后，看到相片就会知道我说的……」
没想到，在她边说边要站起身的那一瞬间，明朗却抓住他的手腕。「是我们一起拍。」
她微微一愣，「为什么……」
「现在的我缺的就是影像，我希望与妳见面的每一次，都能留下影像，这样我脑中的记忆才能完整。」
在世界突地陷入一片黑暗。等待眼角膜移植的漫长等待里，傅宇恬那带笑的声嗓让他觉得黑暗的世界不再那么可怕。
未来，他希望她也在他的人生里，与他分享生命的每一刻。
此刻，他莫名的想留下与她相处的点滴画面。
傅宇恬看着他说得诚挚，眸光如水的眸底荡漾着她似懂非懂的柔情，根本没办法拒绝。
也或许，他说出了她心底的想法。
她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体力跑出来见他，见不到他，至少还可以透过相片想念一下……
这样的想望让她坐回他身边，灿笑回道：「好呀好呀！那我们来自拍！」
于是，两个生病的男孩与女孩，就像时下的年轻男孩与女孩一样地玩起自拍。
在笑闹间，拘谨的明朗配合著傅宇恬，被摆弄成各种搞笑的姿势，在彼此的手机留下充满欢乐的合照。
笑着闹着累了，坐在长椅上的两人背靠着背休息，突然，傅宇恬感觉明朗的手悄悄的移到她的手边，握住她的手。
静下后，肌肤碰触的感官更加敏锐，傅宇恬吓了一跳，却被他厚实掌心的温度煨得心暖暖烫烫的。
「小蜗牛……」
「嗯？」
他忍不住开口：「妳不开心。」
虽然他可以听出她的声调依旧活泼飞扬，但他就是觉得不一样，她声音里的笑容不见了。
他想问她是怎么回事，但他的不擅言辞让他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今天或许是与她的感觉又拉近了一分，想要知道更多的她的渴望让他终于问出口了。
傅宇恬微微一怔，他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每每看向他清澈黑亮的双眸，如果不说，根本看不出他是眼盲的人；那他是如何看出她的心事？
她垂下眼睫，好半晌才开口说：「明朗，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好了。」
「为什么？」
她强忍着难受的心情缓缓开口：「有人说，人生就是减法，见一面少一面，那我们少见一点面，是不是相处的时间可以多一点？」
明朗不懂，他们同年，也不过才十六岁，又不是生命将尽之人，她怎么会有这么悲观的想法？
他不解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妳怎么会有这种老人家的想法？我们都还年轻，所以人生是加法，多见一面就多一点缘份，缘份够了就在一起了。」
跟傅宇恬的相遇即是如此，不相识的两人，因为一次的偶遇，渐渐增加二次、三次、四次，到如今，他们现在已经是能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的朋友了。
话落，明朗却觉得心头漫过一股不祥的预感，让他的心颤悸不已。
他忍不住开口再问：「恬恬……妳到底生了什么病？」
傅宇恬咬着唇沉默了许久才说：「我可不可以之后再告诉你？」
强烈感觉出她不想说，明朗没强迫她，却缓缓把覆在她手上的手移开了。
傅宇恬感觉温暖骤然撤离，心一促地想，他生气了吗？
她侧过脸，却不经意地与明朗也侧过来的脸颊蹭在一起。
他的唇、以及他暖暖的鼻息抚蹭在她的嫩颊上，让她的心跳在瞬间失控地狂跳。
这……算亲吻吗？
这意外的碰触让明朗有些不自在，也有些飘飘然。
女孩的颊嫩嫩软软的，颊上没有母亲、姊姊们亲他的脸颊时，散发出的粉底味道，干净清爽的让他有种想要张嘴亲她一口的冲动。
意识到自己有这么不正经的想法，他慌忙地将脸转正，由口袋掏出一袋糖果递给她。「给、给妳吃。」
傅宇恬看着他白皙的耳廓染上红晕才知道，他也脸红了；知道他与她一样尴尬，她害羞的心情莫名的少了一点。
她看着那袋有着各种颜色的糖果，这才知道，明朗是伸手去拿糖果，而不是因为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而生气。
傅宇恬暗暗松了口气，看着袋子里那像西瓜一样有著白色相间条纹的弹珠大小圆球，她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糖果吗？长得好可爱喔！」
明朗已经平复心情，听到她充满表情的声音，他不自觉扬起一抹笑，解释。「对，是糖果，这个糖果叫柑仔糖，妳没吃过吗？」
「没有耶！柑仔糖，好特别喔！为什么要请我吃糖？」傅宇恬开心地从他掌心挑起了一颗红色、一颗橘色的柑仔糖仔细端看。
柑仔糖的颜色很多，有红、黄、橘、绿……外面还裹着一颗颗白色的糖晶，看起来可爱得不得了。
柑仔糖是台湾很古早味的糖果，存在的时间比明朗的年纪还大，他会知道这种糖果，是因为最疼爱他的奶奶最爱吃这种糖果；小时候他是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在他不开心时，奶奶就会买这种糖果哄他开心。
奶奶总是会说，柑仔糖是嘴上的蜜，吃完柑仔糖的笑会比蜜还甜，不开心的事就会随着笑容不见了。
明朗难得多话地简单说了她与奶奶的故事，跟着慎重地对傅宇恬说：「小蜗牛，希望妳的不开心能随着吃完柑仔糖而不见。」
他的话，再一次深深地触动着傅宇恬的心，再度让她的心翻腾起五味杂陈的情绪。
如果世上有这样的魔法糖果就好了……
如果她能这么一直跟明朗在一起就好了……
脑中浮现了无数个想都不敢想的奢望，让她的心揪得好痛好痛。
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才遇上明朗……不，是老天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男孩带到她身边？
她连明天都不一定到得了了，又如何期盼有他的将来？
苦苦涩涩的泪液在眼眶徘徊，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才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甚至用比平常更开朗的声音开了口。「明朗，我想送你一件神秘的礼物。」
明朗不解地一愣。「为什么？」
「送礼物要理由吗？唔……那就感谢你请我吃糖，让我心里的不开心都不见了！」
感觉就是随便硬掰出的理由，他失笑。「这也是理由？」
她咯咯轻笑，难得任性地回。「只要我开心，送人礼物根本不需要理由好吗？」
难得听她会有这么任性的回答，明朗拿她没办法地微拧俊眉问：「好吧！那妳要送我什么？」
「都说是神秘礼物是惊喜了，怎么可以先说？」
「这不公平——」他抗议的话才到嘴边，嘴里就被塞了颗橘色的柑仔糖，甜甜的香气瞬间充满口腔以及鼻息。
傅宇恬自己挑了一颗草莓口味的柑仔糖吃下，直接岔开了话题。「明朗，今天的天好蓝耶！」
又感觉她逃避了他的问题，明朗暗叹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什么颜色的蓝？」
听到他懒懒的语气，她往后顶了他的背一下，「喂，不要以你看不见当借口，不甩我的话喔！」
他叹。「那我的确是看不见……」
她冷呿了一声，开始哼起萧煌奇的「你是我的眼」——
眼前的黑不是黑 你说的白是什么白
人们说的天空蓝 是我记忆中那团白云背后的蓝天
我望向你的脸 却只能看见一片虚无
是不是上帝在我眼前遮住了帘 忘了掀开
你是我的眼 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
你是我的眼 带我穿越拥挤的人潮
你是我的眼 带我阅读浩瀚的书海
因为你是我的眼 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
《你是我的眼》作词：萧煌奇 作曲：萧煌奇 演唱：萧煌奇
听着她美妙的歌声，明朗心里一阵激荡，他不再逃避，扬声问：「好，我的眼睛，说说看现在天空是什么颜色？」
见他扫去淡淡阴霾，傅宇恬这才满意地偏着头思考，「唔……现在天空的颜色像盛夏的蓝色海水，清清透透的……明朗，天空这么蓝，是因为春天要来了的原因吗？」
她的形容让他脑中轻易勾勒出一幅海边的情景，他侧过眸，用失去焦距的眼看她。「小蜗牛，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什么？」
「如果我的眼睛好了，我们一起去看这个世界，好吗？」
傅宇恬的心猛然一涩，她却很快的甩开。「好！」
「那我们打勾勾！」
她伸出尾指勾住他的尾指，眼角却滑下了一滴苦涩的眼泪，早就决定要安乐死的坚定心意动摇。
为了明朗……她要不要再努力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