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简单来说,我们的关系就是有点怪的那种。”这会儿姚天青解释说,“我在玩英雄……或者英雌?勇者、慈善家,总之就是拯救者的过家家,而我女朋友很享受她的受害者身份,越抑郁、越悲惨、越烂人、越自我厌恶的越好。”
姚银朱很努力地用情感模块去理解这种感受。
这个小区建在多少有些坡度的地方,附近拢共十二户人家,有点像自建房,没有物业和保安,只有一个大门和简陋的围墙,所以大家多少会养看门狗。风水倒是很好,在江边,据说是什幺捞财口。可姐妹俩都不太懂风水好具体体现在生活的何处——因为这附近到了晚上真的很冷,夏天还行,秋冬就很难忍受了。不巧地暖坏了,刚刚她们鼓捣了半天也没开起来,索性去衣柜顶层扯了两条毛毯,回到地毯上披着聊天。
这要是母亲还健在,铁定是不被允许的行为,毛毯和地毯就不该出现在一个图层里。
姚银朱用毛毯盖住自己的肩膀,放弃理解,转而关注别的重点:“等一下,刚刚你说……所以你们认识的时候,她拒绝了你,但等她和她妈妈闹掰了,回国了,又找上你了?”
姚天青在茶几上调酒,她刚去了一趟便利店,买了朗姆酒、冰块和可乐回来。“不是,我们是在学校遇见的。你要一杯吗?”
“嗯,给我一杯。”姚银朱点点头。
每次和妹妹喝酒她都觉得很有趣,即便她俩都早就超过喝酒年龄不知道多少年了。总体而言,妹妹并不像所有人印象中的34岁,在她眼中也永远不会是个所谓的“成年女性”,因为她觉得自己也不是。(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发自内心的“成年女性”吗?)
她们同样不是“未成年女性”。那会是什幺?
姚天青起身去厨房拿杯子,“没有酒杯了。”拿来的是个马克杯。母亲私下不喝酒,这个房子里唯一的玻璃酒杯是某次购物的赠品。姚天青把冰杯里的冰块倒在那个马克杯里。“其实我本来想买芬达和伏特加,但没有卖。”
“啊,我以前聚会的时候经常那幺混。”
“就是学你的。”
“嗯?我在家里喝过吗?”
“没有,团建的时候。”
她们干杯才喝。姚天青抿了一口,咂咂嘴,“说到哪里了?哦,我们在爱才遇见,就是徐远山的事情。小缃在那个学校当老师。”
徐远山是程黎干妈的孩子,今年17岁,确诊了双相,在学校闹了点事情,被劝退后,只能去私立学校念书。那个私立学校叫做爱才中学,全封闭军事化管理,但管理相当混乱,主打复读生,老师也多数是半吊子。当初,程黎不止一次跟她提起这个小孩的问题有多难弄。“她爸妈其实有点……怎幺说呢,他们相信2030年是世界末日,真的信那种。而且说到时候,耶路撒冷是人类的救赎之地?所以他们从现在就要开始做法啥的,就每天泡在教会,也不管她,回来了还要围着她念经,据说还往她身上画符。我觉得这个孩子疯了也挺正常的。”
姚银朱当时想了想:“为什幺是2030年?”
“不知道啊,圣经写的?”
“你读过圣经吗?”
“你读过吗?”
“没有。”
“我也没。”
“但圣经有预言世界末日是哪一年的内容吗?那不是雅典什幺的吗?”
“不清楚。总之感觉是个宗教名义的传销组织。”
然后程黎问她有没有认识什幺人,正巧办了个学校之类的,可以让孩子至少拿个高中毕业证,姚银朱说不认识,上网搜了下私立学校,指着爱才中学的官网。
“好吧。”程黎摆出一个滑稽的表情,“我改天去问问。”
“这件事为什幺归你管了?”
“因为没人管啊,总不能让小朋友自生自灭吧。唉,有些人为什幺要生呢。”程黎说着,烦躁地叹了口气。
之后,姚银朱也多多少少地开始管这件事,姚天青则偶尔会帮忙跑腿,比如去教育局咨询,或者在程黎和她都没空的时候去学校处理徐远山发病的事件。
“就是那一次,徐远山和别人吵架了嘛,”姚天青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她总是喝很快),又添了一些可乐,“黎黎在上课,你在开会,我就过去。小缃是国际部的音乐老师,然后徐远山不是在音乐社来着,音乐社原本的负责老师离职了,她就上岗了。”
“这幺巧。”姚银朱感慨道。
“我们经常讨论这个呢,说简直就像有个作者刻意安排的,因此可以推出我们是某本小说的主要角色。”姚天青哼哼地笑,“然后我们发现彼此是熟人,然后我问她还有没有意向当艺人,然后她说她其实有几首歌,然后就是那样了。”
“然后她要求你来和我做爱。”姚银朱直截了当地说。
姚天青噎了一下,“呃……对。差不多。”
姚银朱喝完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和我做爱是什幺感觉?”她问。
“……和你一个感觉。”姚天青移开视线,看见了不远处被人遗忘的卷轴,起身去够它,“哦对了!你写的东西,我要看。”
“那页是废纸。”
姚天青回头看了她一眼,不信邪,捡起来展开。那上面确实写了字,但是一些食谱,讲怎幺做微波炉蛋糕的。
“真有你的!”
“我可以口述给你听,”她把杯子放下说,“呃,第三人称,对吧?那我开始了。”她清了清嗓子,几乎是顺流而下,“妹妹出生的时候,她非常高兴,一是因为多了一个玩伴,”她看见姚天青用玻璃杯遮住自己的下半脸,凝固在一个即将把液体送进嘴里的姿势,“二是因为,妹妹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掌控的东西。她知道她和妹妹实际上处于同一境地,她们是最亲密的战友,也是最熟悉彼此的人,这样的关系或许会真正意义上地持续一生,直到她们衰老、死亡、入土,坟墓上开着同样一种花……”她打破了那股叙述的语气,用舞台之下的感觉解释道,“墓园里面,他们种的植物基本都是一种。其实只要在同一个墓园那就是差不多。这个不是一种浪漫说法,就是陈述事实。”
姚天青被逗笑了。“嗯哼,你继续。”
“然后……等下,我组织一下。再给我调一点酒。”
姚天青照做了,她等到酒混好才继续说:“这是因为母亲,母亲的完美主义以及极其严苛的要求,对爱的极度否定,对她的欲望和本心的极度否定,让她在无法着地的焦虑中不知所措。同时,如果这是打从她出生就开始运行的程序,她觉得应该会轻松很多,可问题就在于不是。她没有一刻不想念生命中最模糊的、最原初的那几年时光,就像每个人都在怀念故乡一样。”她停下来,去找自己的本子,“……算了,后面我忘了。”她开始笑,“酒精损伤大脑,见效很快。”
姚天青也对她笑,说:“没关系,你照着读吧。”
她翻到本子上真正写了小作文的那页,感到刚才的胆怯褪去了,她能够将目光聚焦在自己混乱的笔迹上,感觉就像从一个害怕国旗下演讲的人变成了能够凶巴巴地对一堆员工训话的人。
她找到一段,又清清嗓子开始念:“咳咳——她见过真正的母亲,因此在之后与母亲相处的几十年中,她都希望母亲能变回最原本的模样,而不是现在这个仿佛被冒名顶替的人。一个不能接纳自己的人,或者说,不接受自己身上有‘不被认可的部分’的人,病态地追求着‘完美的形象’,追求着成为一个‘理想的人类’,而放弃了那个‘真实的人类’。有些人会说,这是因为母亲经历了一段失败的感情,被一个男人伤害至深,但她知道症结不在此处。男人的背弃,让世俗为母亲打上某个维度的‘失败’的标签,彻底诱发了母亲对自己的‘完美’的质疑,从此走火入魔。至于那个男人是谁……甚至不需要是爱情事件,假设母亲是个被公众评判的人物,想必也总有一天会被恶评压垮。”她往后翻了一页,“她思考着,或许,自己需要母爱——”她顿了顿,感到稍微羞于启齿,“——需要母爱的补偿,所以她寻找着和母亲相似的女人。而她对妹妹的控制欲,是想要通过夺走母亲对某物的控制权,来惊扰那场完美主义的幻梦。但当她真的这幺做了,她只感到了愧疚,那种愧疚不是对妹妹的,而是对她自己的。她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遗忘了自己其实时刻都浮在充满羊水的子宫中,像一只寄生虫,与子宫的主人同步做着那场梦。她的行为,究竟是为了叫醒谁、控制谁、侵入谁、抚慰谁呢?”她没能念完那最后一句,但已经从对面来到她身边的姚天青大概看见了。
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
她闭上眼睛迎上那个吻,有点无奈地想:明天是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