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四,明天是平安夜。这是个颇为不错的日子,自港城开阜以来,圣诞节成了一个必不可少的节日。虽然旧日的支配者已撤出这里,走的时候留下许多垃圾,都被当地政府收归倾到进大海里——这是可支配和消除的——不过有些东西还是如烧伤痊愈后皮肤表面的疤痂般留了下来,比如圣诞节,再比如这天通常还会放两天假。
有假可放,谁搭理这是谁的诞日,只知在没有尽头的工作里有风可放,自然比在工位上累死累活强。
刘福中也是这幺想的,今天过完连着周末就组成一个小长假,可以带上老婆孩子上去消遣时光,对岸的庙会正是开锣鸣鼓时,他打算去舞狮队伍里找找当年挥洒汗水的感觉,看看如今的年轻人的狮头狮尾是否依旧摆动得有力。
这是他来港城的第十五年,前十三年都在坐牢。他出狱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
“高先生。”他拉开车门,等主顾坐上后座后他才回到驾驶位上。
出狱后他在社区的帮助下重新找到了一份职业,为港城这些年沧桑变化里总逃不开的名字的拥有者而工作,薪水颇丰,主顾虽然琢磨不透,却从不为难。不过每次为他驾驶,都使得刘福中心里不安,来自主顾偶尔斜曳过来威压过甚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
这位主顾叫做高仇,外界对他的传闻复杂,有人说他的外祖父是战乱时具有威名的将军,但他只是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子,但这样的身份在上流社会仍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有人说他曾经参加过战争,练就杀人不眨眼的血性,当上督察这些年没有凡人能从他手里安然无恙的逃离,他从政许多年,早就是这里外里说一不二的统治者。
然而这样使人闻之色变的人前些日子遭遇了刺杀。
按理说高仇并不需要再亲自带队去前线,而这次带去的人除了两个水警外无一幸免,他本人经过抢救才苏醒,凶手未被抓获。这件事在两岸三地掀起轩然大波,媒体大肆报道,许多人讨论起这件事时都半吞半吐地提起阴谋二字,因为在高仇遇刺的当晚,他唯一的女儿也被送进医院的抢救室,原因是吞下大量带有毒性的香烟。
有人猜测是殖民者的不甘而发动了本次刺杀,但也有人说是传闻中高仇即将调任首城而引发的政治博弈,更有甚者猜测高仇不惜用自己和女儿的性命来做一场秀。
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所迷离。
当然这些都和刘福中没有半点干系,他现在心里只想着舞狮和庙会。
他平稳地将车开到医院的北门,这里离疗养中心更近,在这里等了两分钟,一个高挑的美人从里面径直走了出来。
她就是高仇的独生女儿高奚。父女二人在同一天进医院又是同一天从这里走出。
“大小姐。”刘福中重复刚才的动作,想迎高奚上车,谁知她脚步未停,走过他们时柔声而不拖沓地说:“我搭公交。”
刘福中很快从讶然里反应过来看向高仇,他的表情还是如以往般平淡,道:“随她开心。”
刘福中不止一次为他们父女感到诧异,从两者之间毫无相似处以及彼此看不出来有温情存在的痕迹。比如高奚小姐生了一张万人迷的脸,如同白雪玉兰花一样的皮肤,温柔的黑珍珠瞳孔都与她魁梧且深沉得像山的父亲毫不相干。再有高仇住院后他回宅中取换洗衣物——偌大的屋宅,从东到西的直线距离足足有三百米,却只有一个年迈的老佣人和两个保镖——老佣人平静地把衣服给了他,并没有多一句的询问。相反的是等到高奚住院的消息传来后,老佣人的双眸蓄满了泪水,不容反驳地跟来了医院照顾。
前后的差别虽然只能体现出两人受到的关心程度,但又似是而非地滑过他们父女二人同处一个屋檐下所带来的截然不同的氛围。
如今两人都是刚从鬼门关走过,却别无二致的平静,无论外界传闻几何,高小姐怎幺看都不像是父亲危在旦夕,于是悲痛不能自已的服毒自尽的样子。
他正准备开车,高仇却吩咐他走另外一条路。
刘福中没有多言便听命行事。
直到走了一段路,他这才发现这是小姐搭乘的公交车的必经路线。前几个路口时他尚未发现,直到和那辆公交停在同一红灯区域内,他被车上播放的圣诞赞歌吸引,偏头看去时发现高奚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在歌声的掩映下,加上她极度让人心生亲切心楚的美丽外表,看起来比做弥撒的修女更具象化的纯洁明净。
他从后视镜里看,高仇正偏过头去看向女儿。
不论外界传闻如何,刘福中想,高先生也不像会用女儿的命做一场无意义的秀。
“街上可真热闹。”
高仇主动和司机搭话,是并不常见的事,往日里刘福中更多的接送对象其实是大小姐和老佣人,高仇出入家宅基本是自己开车,和他的对话也屈指可数。
刘福中点头:“为了迎接千禧年,到处都是热闹。”
“还是春节有意思。”
刘福中深以为然。
“不过明天也不容我小觑。”高仇露出罕见的笑意,下颌线条硬朗,他本就是裹在飓风中的强硬男子,很难让人把他的笑容往别的方向猜测,于是刘福中以为他或许有一些重大的活动要参加。不过观他出院后一如既往的威风堂堂,刘福中认为也不必为主顾的身体担忧。
“小姐下车了。”刘富中看着高奚从公交上下来,这里离大宅还有很长一段路,公交是到不了的。
“把车停下,”高仇平静的嘱咐:“你可以回家去了。”
刘福中想了想,把车驱到高奚的身边时才踩下了刹车。
高奚果然停了脚步,而高仇悠闲地下了车。
“提前祝您圣诞快乐。”刘福中笑着说道。
高奚回头看了他一眼,说了声谢谢。
“小心火。”然后她说。
“……好的。”刘福中摸不着头脑,还是应承道。
他们父女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直到在一起变成地平线上重合的黑点。
“你提醒他的是什幺?”高仇用女儿听得到的声音问道。
“死因。”
女儿对厄运的预感,高仇从不怀疑有错。
“看来我要为你重新找一个司机了……还有,那天你没有想过提醒我吗?”高仇饶有兴趣的问。
“你没有死。”高奚头也不回:“当然,我也没有。”
“但我瞎了。”高仇站定脚步,“你看出来了,还是决定漠不关心。”
高奚回头,见他自称失明的眼睛不偏不倚地放在她的身上,仿佛不通过光线,而是直接确认了她灵魂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