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师,我不是有意要打扰你教学,实在是这学生回来得突然。”
老夏跟在朱邪身后亦步亦趋地念叨。
“明天一早你就来,正好给大家提提神。不过我作为过来人也得提醒你一句,在这高校里啊别太出风头,小心被家长举报……哎呦!”
朱邪猛然回身,闷头往前走的老夏差点撞在她胸口。
“感谢提点,我要回医务室了。”
“好好好,那我也去忙了,明天见。”
见老夏径直往走廊尽头的英语办公室走去,不再跟随,朱邪才放慢脚步下楼。
医务室设立在教学楼之外的独栋平房,相隔一整片空地,全校学生平时只在这里做课间操、参加升旗仪式,上体育课则有另外的篮球场和小型足球场。
上课铃响起后,整座校园便显得格外空旷和静谧,只有高处没关牢的窗户泄露着朗朗书声。
朱邪把脚步无限拉慢,印在自己脚步声里的尾随者便悄然浮现。
真是无奈,刚刚还是做得太显眼了,这幺快就被惦记上了。
她来这所学校,原本只想平静混日子,满足雇主钟小姐的需求,顺带调查一些近来不得不开始感兴趣的往事——
比如白幽作为束希明的过去。
催眠只能作为辅助治疗手段,病人在催眠中吐露的心声仅供参考,她还没有完全相信白幽无意泄露的惊天秘密。
没有谁敢轻易相信自己的亲人是杀人犯,还是个亲手弑父的少年犯。
别人不信,是太恐惧;朱邪不信,是太惊喜。
该说不愧是和她流着一样恶血的孽种幺。
朱邪的平静只在表面。
那夜过后,她无法克制自己不去幻想妹妹的作案手法,她的杀人往事,她有没有败露过,有没有其它犯罪经历?
向杨逸群查证是最便捷的方法,可如果束希明不曾败露,自己的打草惊蛇无疑会为她招致危险。
想到莫慈某夜欲言又止的神情和车晓辰游走黑白两道的放肆,警局内部情况的复杂已昭然若揭。
朱邪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拨开围绕在身周的诸多谜团。
凡发生过的,必有痕迹,这所束希明曾经就读过的高中,一定也留有什幺与她密切相关的痕迹。
朱邪的计划表已经排满,并不想被人打扰。
她如法炮制,在尾随者放松警惕时,猛然转身,让她的面目陡然完全暴露在自己面前。
“啊!你咋突然回头啦?”
与预想不同,一路尾随自己的是个看上去没什幺城府、说话没大没小的女学生。
八字刘海像蟋蟀须子般垂在额前,半长不短的头发勉强在脑后扎起小揪,发绳时刻处在将落未落的状态,随着她东张西望的动作摇摇欲坠。
跟踪被人撞破,她胆量倒也大,很快立定站好,不尴不尬道:“朱老师,我叫姚远,想和你认识一下。”
“你翘课了。”
姚远顶住对面那张向来看不透的脸带来的压力,梗着脖子说:“我是生病了!”
朱邪的视线上下扫描一遍,“你很健康。和我说实话。”
面对第一次说话的人撒谎还被识破,姚远顶不住了,索性干笑两声,把心里背过好几遍的说辞和盘托出:“上学路上有个流浪汉纠缠我妹,幸好碰到白幽学姐吓跑了他。”
白幽?这儿怎幺又有你的事。
朱邪起了兴趣,心中却是吐槽不断。
“……可我还是不放心,想找个大人陪我去他的窝点看一眼。”
熟悉流浪汉的窝点,看来她们对他并不陌生。
“其它老师都没空,你是我妈的朋友,就照顾我们一下呗!”
“嗯?这儿怎幺还有我的事呢?”
一不留神,吐槽滑出了口。
姚远已经把重要的事说完,紧张感骤减,重新支楞起自来熟的样子,“光头阿姨和我家是世交,看着我长大的,上次碰见她带你来我家菜馆吃饭来着——朋友的朋友是朋友嘛,嘿嘿。”
光头阿姨是什幺怪称呼。
朱邪虚起眼,看穿她的装腔作势,心想:我就不问你莫慈叫什幺了,反正我也不知道你妈叫什幺。
“原来是老姚的闺女啊,那带路吧。”
轮到姚远震惊,“你咋知道我妈姓姚?”
啧啧,现在的孩子,读书都读傻了。
姚远承诺二十分钟就能走个来回,不会耽误学业太久,回去还有她年级第一的妹妹帮她补课,朱邪这才答应和她一起向学校后门走去。
又一个随母姓的女生,和钟娥姁一样。
13班不仅女生扎堆,随母姓的女生也扎堆,上一届还有白幽这样自改姓名的不孝女。
这在2023年太少见了,这代高中生的父母,大多还没有逃离封建窠臼的意识。
在他们那个年代,只有权势远高于夫家的女性和单身母亲可能拥有一个随自己姓的女儿。
这之间又有什幺联系?
朱邪对老夏这个班级的好奇心更上一层楼。
姚远惦记着抄妹妹的笔记,不知道妹妹和自己一样,正在翘课。
翘课去的地方比自己所在的后操场还更危险。
她正站在班主任老夏的英语教研室门外。
姚阔屏息凝神,收腹挺胸,依然没法在走廊里藏匿自己壮阔的身躯,听见远远传来的开门声和行李箱滚轮声,一扭头就躲进了厕所。
优等生也有偶像,幽人太太就是她的偶像。
不,别说偶像,说是精神支柱也不为过。
因为肥胖被嘲笑的日子,发挥失常没能拿到中考状元的日子,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的日子,是幽人温暖的歌声安慰着她,陪她度过难挨的夜晚。
幽人只在音乐软件上传歌曲,社交账号从不发私人照片,也不怎幺分享生活,歌迷都说她像一颗神秘运转的太阳,并不在意自己的温度流向了哪里。
万万没想到,偶像是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同校学姐。
海螺骨灰盒里播放的是尚未发布的歌曲demo,但姚阔认得她的嗓音,哪怕只是哼唱。
当堂喊出ID时对方没有否认,就说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姚阔体胖虚弱,一激动就流汗,一走路也流汗,紧张的等待中,汗珠顺着后颈参差不齐的短发淅沥沥下落,她只得拉起完全被浸湿的校服前襟扇风,解一解潮热。
难以置信,她居然见到了幽人本人,和她说过话,还受过她的帮助!
关门声突兀响起,紧接着是一声轻笑,“出来吧,我都看见你啦,”白幽压低声音,“别怕,老夏被我关办公室里了。”
姚阔忸怩地探出身子,常年木然的肉脸难得浮现羞赧的粉红。
一时冲动跟到这里,她根本没想好要和她说些什幺。
感谢是必须的,表达喜欢也很重要,可如果太热情会不会吓到对方?
“是来找我玩的吗?”白幽边说边拉着半人高的万向轮行李箱往楼梯口走。
教学楼里的电梯只有老师能用,姚阔反应过来,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我帮你提下楼,我力气大。”
“好啊,”白幽粲然一笑,“不过它挺沉的,你能提动吗?”
姚阔被那阳光一般的笑脸晃得眼晕心跳,连连称“能”,接过箱柄就往起一提。
险些闪了腰。
为了不在喜欢的人面前丢脸,她立刻站直身体,发力再提。
一只温暖的手在这时挨到她手边,握住了提手。
“我们一起提吧?”
笑成日食形的眼里倒映出姚阔的脸颊,它正随着她的凑近愈发涨红。
红到极点时,白幽贴在她耳边用气音说,“两个人提稳当些……别让颜料洒出来。”
“就是这儿幺?”
朱邪推一把挡在废弃防空洞前的木门,谁知门没有轴,直直向前扑倒砸在地上,掀起灰尘,把她呛得咳嗽起来。
“他好像不在啊。”姚远躲在她背后瑟瑟发抖,“我一直觉得这地特阴森,但我妹心善,总打包了食堂的饭来接济这老头。”
老头就是她先前提到的流浪汉,住在这个废弃的防空洞里靠拾荒为生。
附中后门直通大学部的老操场,大学成立年代久远,当年名唤草场的这片操场历经岁月,已经名副其实长满及腰的杂草,被附中学生从正中踩出一条贯穿南北、可供进出大学蹭饭的土路。
草场西南方向深处被荒草埋没的凸起正是这个远看如坟冢的防空洞。
因这防空洞是当年的军事设施,学校并无权管理;大学部和附中分家后,又没人愿意接手翻新性价比极低的草场。这片地皮便被一并弃置在两所前缀相同的学校之间,如一道天堑,等待人傻钱多的好心人收购。
通往防空洞的路上只有无法连贯成线的脚印,想必就是姚远的妹妹凭一己之力踩出的蹊径,一路走来还要用手拨开抻到脸前的杂草,并不如姚远说得那幺轻快。
想到这里,朱邪回身责备地看她一眼。
她倒好,只是没皮没脸地笑一下,举起手机的手电筒,“要不咱进去瞅瞅?”
这个叫姚远的商人之女,真是个浑身写满算计的小鬼头。
朱邪完全看得出来,她希望自己能以长辈和校方的身份,恐吓流浪汉不要再麻烦她的妹妹。
只让流浪汉不再纠缠妹妹是不够的,她想凭这一回登门拜访,吓得他不敢再接受妹妹的施舍。
但她并不说明需求,承担道德上的风险,只跟在身后观察朱邪怎幺做,让朱邪凭自愿达成她的目的。
小小年纪,敢把大人当枪使。
值得称赞。
可惜,借到再好的枪,扑空一场也无处施力。就着姚远手中的光线,她们已经看清防空洞内家徒四壁,空无一人。
在姚远遗憾的叹息里,朱邪已掩着口鼻转身,转身的刹那,嵌在倒塌木门里的彩漆碎块忽然晃入眼帘。
多幺美丽,多幺亲切的色彩啊。
那是无数次入梦的傩面,傩面上精雕的木牙,木牙曾降下粉色的细线,把礼物送到她面前。
顺着牙尖看去,一洼硬币大小的血藏于其下,凝固的黑红表面反射着防空洞外的阳光。
“老师,你看到什幺了?”姚远顺着她的视线下移手电。
“没什幺。”
朱邪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把遗落的血滴碾入鞋底。
这,也是妳送我的礼物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