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虚妄

阿木哈真到二楼牢房时,已过了酉时,冬日天暗得早,可外面一场降雪,映得天光并不如往常那般漆黑,反而有蒙蒙的亮光从格子窗外透出。

她到明璟牢房时,明璟正坐在简陋的木板床边,身上靠了一个人,那人一副极虚弱的模样,气息奄奄和他攀谈着。

忽而,那人剧烈咳嗽起来,明璟将他靠到墙上,探身去够地上的瓷碗,碗里还剩半碗汤,但此刻已经冷了,一层白脂飘在表面。端碗时,他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便擡头看了一眼。

阿木哈真手执着火把,站在光亮处。

他想到了三年前在同州的时候,也有类似场景。

他藏在暗处,看着光亮里执着火把的戎装女孩,看她用惶惑又哀悯的神情,手指轻轻抚过灵牌上冰冷的黑白文字,看她跪在蒲团上,把祠堂里供奉的明家先祖当做是救苦救难的菩萨,笨拙得祈愿——

天下昌平,四海和顺。

明璟望得出神,他第一次那幺仔细看她,恍然发现少女的眼瞳在光下竟泛出些许碧翠,宛若林中深潭,炅炅而粼粼。

他忘了手边的动作,两人隔着围栏对望了片刻,直到床上那人又咳嗽起来,他才垂眼浅笑,将碗端了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将碗内油脂吹开,再喂给那人。

阿木哈真把火把凑过去看了眼,床上躺了个六旬老人,眼窝深邃,须发浅棕,是成国人的相貌,他唇角有血,身上只穿了件白裌衣,被鞭子抽出几道染血的豁口,大概之前受过刑了。牢内共关了五个人,其余三人远远蹲在房间另一边,相貌均有殊异,大概也是其他国家的使臣。

老人喝了汤后,大概是看到亮光,眯起眼睛去看,见阿木哈真一身戎装,原本苍白的面色又白了几分,咳嗽着说:“我说过了,我成国可汗并无进犯你们原国的谋划!你找我是问不出什幺东西的!”

明璟凑在老人耳边说了几句,他面色正常些许,努力睁开眼睛看向牢外:“原来是明大人的未婚妻,方才失礼了,明大人不用再看顾我了,既然未婚妻来了,也该说些体己话吧。”说完,他翻过身去,脸朝着墙壁,似有几分“非礼勿视”的态度。

“木木……姑娘,怎幺过来了?”明璟走到栏前,火光之下,他面容清隽儒雅,望向阿木哈真时眼瞳如一汪春水,脉脉含情,还真有几分未婚夫妇之间的浓情蜜意了。

阿木哈真瞥见他袖口染了一道深色血渍,他笑着撩起来给她看:“不是我的,是刚才不小心染到的。”

“那个人,是成国的使者吗?“

明璟含笑点头。

“那其余人呢?刚才大理寺的人来过了吗?”

“其余三位是高丽、琉球和吐火罗的使臣。方才有差役过来,把成国使者带过去问话,回来之后就……如此了。琉球那位说是闻见血腥味有些不适,去旁边坐着了,其余两位就也跟着坐了过去。”

也是,如今嫌隙最大的就是成国,虽然成国内部有很多派系,有主战也有主和的,但对外表现出来,俱是一体。几位其他小国的使者,大概是想避祸,故而往边上躲了。

只是明璟大概心善,见不得他人遭罪,才没跟着躲避过去。

阿木哈真仔细打量着明璟上下,身上除了那处血渍,没有别的异常,但还是不放心追问了句:“那你呢?他们有找你麻烦吗?”

“没有,都很客气,还特意送了热汤和炭盆,比之前我在同州时……要好很多。”

同州?阿木哈真有些印象,当时她与西沙部在西南路打下的梁国小城,似乎就属于同州。只是三国交涉之后,同州如今拆得四分五裂,绝大多数归属了成国。

她收敛辞色,微笑道:“行,你等等我,我去找人开门把你放出来。”

阿木哈真在旁边抓了一个打瞌睡的小差役,问他要钥匙,结果他哆哆嗦嗦说了半天,就是不肯给。

“大人,不是小的不给你,实在是上命难违啊……”

“你是哪个营的?”

“这……大人,这、这和哪个营没关系吧?您就算找我长官,也没有钥匙啊……”

“没有钥匙是什幺意思?”阿木哈真蹙起眉。

“所有牢门的钥匙都归拢在大理寺卿大人手里了,要放人的话,得看那位大人是什幺意思,小的做不了主的……”

那就难办了,她刚刚才给容吉打了个巴掌。

难怪父亲让她过来时,还特意跟她说要向容吉“问好”……结果,她问好的姿势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再者,除了方才那个吻和巴掌,以及他胡扯的那些母亲的旧事,阿木哈真对容吉并没什幺了解,只知道他在父亲口中是个狐狸一样的人,在陈子颐口中是一个略显凉薄的父亲,仅此而已。

不知道他会不会记仇……

她犹豫片刻,只能悻悻回到牢门前:“明大人,抱歉我刚才夸口了。”

她垂头丧气,低着脑袋,像个可怜巴巴的小猫,明璟擡手想拍拍她的脑袋,但还没触碰到头发,就抽回了手,反倒是阿木哈真连忙握住了那只手。

即便有炭盆取暖,牢内毕竟阴寒,明璟的手冷得像一块寒冰,她有些心疼:“怎幺会这幺冷。”说着把火把挂到墙上,捧握着明璟的冰手,抱在嘴边想用热气把手吹热。

“木木姑娘,没事的,我本就体寒。”修长白皙的手指不安得挣动了几下,却被阿木哈真紧紧握住。

明璟的手比阿木哈真的手要大很多,毕竟是梁国文官,肌肤细腻,只在握笔处有透明的薄茧,她用手捧着,只觉得是捧了一块羊脂白玉。

“怎幺穿得这幺少?你的披袄呢?“阿木哈真瞥眼看床上老者,见他身上盖了一件梁地的絮袍,止住了话音,转而要解开身上貂袄的扣子。

明璟脸腾得红了起来,撇过脸去:“木木姑娘,虽然我们是……但也请、请自重些。”

“不过是把袄子脱给你,明大人想什幺了?”见他如此,阿木哈真忍不住调笑起来,踮着脚尖,手穿过围栏,摸到他的脸上。那张脸如白瓷般明净无瑕,此刻亦如瓷一般寒凉,在她手指揉搓之下,泛出浅淡的红晕,也染上些许温度,“明大人是真的很冷呀,手冷,脸也冷,就连脖子……“

她翘起手指,勾开男人衣领,往那天鹅般的脖颈里伸,明璟愣了一下,后退着要躲,她指尖堪堪擦到凸起的喉结,是滚热的。

“明大人,你蹲下来点,我给你披袄子。”

“不必了,我身体本就比常人要寒凉些……”

阿木哈真扯开他右衽的衣襟,将手穿进去,直探在明璟心口处:“大人若真是体质异于常人,这里怎会如此炙热?”

掌心与胸口肌肤只隔了薄薄一层中衣,她能感受明璟的心脏在她掌心剧烈跳动着。

“别、别这样。”明璟用手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下一步动作。

阿木哈真又轻笑了一声:“明大人可否告诉我……为何心脏会跳得如此之快?”

不仅心跳得快了,呼吸也更急促了。

她看着男人面色潮红,宛若春日桃花,目光游移,佯装淡然的神色,生出了几分轻薄之心。

“明……明璟哥哥,你蹲下来,好吗?”少女低声用笨拙的梁国话,撒娇一般说着,“求求你了,好吗?”

明璟觉得床上那个老人咳嗽声小了很多,旁边围拢的三个人不再说话,其余牢室也极其安静,唯有少女甜润的话语落在他耳边,像轻软的羽毛瘙着他的耳孔。

见他没有动作,阿木哈真轻轻跳了起来,用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他踉跄得倒靠在围栏上,少女撅起嘴,隔着栅栏,给了他一个浅浅的吻。

方才被容吉轻薄之后,阿木哈真一直有些芥蒂,现在反过来轻薄了明璟,倒是让她心里平衡许多。她脸上笑意灿若艳阳,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只可惜明璟被她吻过之后,就慌张地向后退了一小步,不然她还想再进一步尝尝滋味。

“方才是我失礼了,我没有站稳……”明璟撇过脸,不敢看她。

见他这般羞涩神态,阿木哈真心中愉悦至极。

只是脑中电光火石,她想到一个人,脸上笑意忽得淡了几分。

是了,两人聊了这幺久,竟然都没有提到过那个人。

“明大人,今日你怕是不能回府了,需要我和秀姐姐说一声吗?貂袄你先拿着,若还需要别的日常用具,我也可以帮你去你府上拿。”

提到秀表妹,明璟脸上薄红淡了些许,眸中洌艳水光亦平息下来,他轻轻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呃……需要我带什幺话呢?还是说要写些什幺?不过牢里可能没有笔墨,我去问——”

明璟轻轻拉住她的衣角,阻止道:“其实,此前公务繁忙,在使馆下榻过夜也是常事。”

“可是,这件事不算什幺常事吧?闹得这幺大,京城必然风言漫城,秀姐姐若是听到了,你又这般瞒藏不做解释,她会很担心的。”

“她……”明璟的脸色有些犹豫,他摇摇头,“表妹身体不适,不常出门,不会知道的。木木姑娘,你也说了,此事非同寻常,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她身体又很孱弱,知晓只会徒曾烦恼。还是不用和她细说了。若她问起来,就说是……大典之后,我和同僚去酒楼交际,吃得太醉就直接睡下了。”

“如果明日你也回不去呢?如果你被转移到大理寺呢?”阿木哈真咄咄得问,“倒时你还要继续瞒藏下去吗?”

明璟语气有些冷淡:“倘若当真如此,木木姑娘,我与你的婚约自当不会作数,莫要担心。”

“我有说过我们婚约如何吗?”阿木哈真气得一拳打在栏上,方才的神魂颠倒,如今彻底烟消云散,“你们梁国有句老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明大人,你是这个意思吗?”

明璟并未回答,只是隔着栏杆握住她的手指,轻声问:“疼吗?”

阿木哈真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生气,还是该回应他的关心,只能重重叹气道:“我不知道什幺弯弯绕绕,也没那幺多心思,明大人,即便做不了夫妻,我也当你是朋友。”

“嗯,我知道的。”明璟温声答道,用指尖揉搓着她刚刚拍过栏杆的那只手,“我不想让你担惊受怕。”

这个“你”,大概同时包括了她,和他的秀表妹。

“明大人,我不知道你们梁国如何,我只知道,在我们原国,谎话连篇可不是什幺美德,即便这谎话是善意的。”多说无益,阿木哈真挣开他的手,把那件油光水滑的皮草从栏缝里推了进去,明璟连忙伸手去接,阿木哈真幽幽看他一眼,眼中的情意削减许多,他却因此觉得心安。

“明大人,私事谈完了,我们来谈谈公事吧。只是,你离我这幺远……”她往他身后一瞥,明璟便顺从得屈了膝盖。

“快开春了,今秋原国大丰,边地战事少了很多,但是明年就未可知了。再者,明大人知道吗?外面下雪了。”

“嗯。”

阿木哈真伏在明璟肩上,贴着他的耳朵继续说:“虽然国主签了协定,但边民却不会管什幺家国大义,只知道吃不饱就去抢,穿不暖就去烧。今冬如何,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只能管我能管的。”

“郡主的意思是?”

“呵,不叫我木木姑娘了?”阿木哈真忽然含住他饱满的耳垂,入口冰凉,她用舌尖轻轻舔弄,听到男人呼吸又急促起来。

“别……”

在他挣扎之前,阿木哈真松开唇舌,呼吸仍喷在他的耳上:“我有块封地。”

明璟调整了呼吸,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轻声问:“郡主是想要种粮吗?”

“可以吗?”

明璟微微点头,他声音擡高些许:“木木姑娘,婚事将近,我却这般情形,爹娘亲友也不在身边,有些采买事宜只能劳你多费心了。丝绢布匹之类,可以找表妹相商,她知道的。”

阿木哈真轻轻笑了起来:“秀姐姐不是身体不佳吗?这时候就不担心她了?”

“与你一起,她也会愉快些。她很喜欢你。”

阿木哈真回想自己和秀表妹唯一一次见面,寥寥几句,并不能看出喜欢,反而有种隐晦的怨怼。她若真与明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又心心相印,三书六礼也齐备了,只差临门一脚却被外乡女人截了胡,恨还差不多,谈什幺喜欢呢?

梁国人还真是虚伪。

想着,她看明璟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她常光顾的那家布庄,我在那也订了婚服。”

阿木哈真心道,估计是他和秀表妹的婚服。她有些吃味,重重捏住明璟的肩膀,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嗯,那我是只要带你表妹过去就好,还是说有什幺信物?”

“我给你的锦鱼袋,你给伙计看,他们就知道了。”

少女垂手摸出腰上挂的鱼袋,捧到明璟面前:“这个吗?”

“嗯,喜欢吗?”

“还行吧,很有趣。”她又重新挂到腰上,鱼袋飘然摇动,活像一尾俏皮的锦鲤,“明大人没别的话要讲了吧?那我先告辞了。对了,给你的貂袄,你快点披上吧!”

阿木哈真拿了火把,转身离开,腰上那尾彩鲤随着她的走动,轻盈得摆着尾巴。

明璟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怀里抱着皮草似乎还沾染着她的温度。他觉得寒凉,便紧紧搂住,贴到脸上,耳垂的温热消减了,只留下一滩滑腻,又想到方才被花瓣般的嘴唇啄过,他心如鹿撞。

床上的老者咳嗽着转过身来,笑道:“你们这对小夫妻还真是有意思,起初礼貌客气得像是生人,好不容易亲密起来,又突然冷淡了,当真是一波三折。”

明璟还贴着那件貂袄,并没作声回答,高窗上一轮弦月升起,清冷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

老者借着月光打量着那件貂袄,见是极其上好的皮料,内衬是贡品织锦,又笑说:“你这位夫人能自由出入天牢,又一身戎装,穿的袄子料子也好,应该身份很尊贵吧?身为梁国使臣,却和敌国贵女结亲,你的天子不会担心你有二心?”

明璟抖开貂袄披到肩上,回头看他,面色冷漠而平静,淡然道:“不会。”

“哦?为何这般笃定?”

“因为在下明白,我和她,不过各取所需。”

老者大笑起来,笑意牵动了伤口,让他剧烈得咳嗽着,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吐完还在笑:“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所以,你们并非因情结缘?”

明璟擡眸,眸光如月色般冰凉:“世间夫妻,有几对是因情结缘?”

“哈哈哈,那明大人这般照顾我,莫非也是……”老者点到即止,并未说破,但彼此皆是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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