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缃不是一开始就用那个办法自慰,让她将自残与自慰联系起来的契机是一次迟来的道歉。
刚上大学那年,金发女找到了她——而且直到最后她们也没有交换名字,她是真的不知道那个人叫什幺。或许正是因此,金发女人才稳固地成为了她恐惧的形象。
金发女看起来比中学时代要瘦了非常多,甚至可以说骨瘦如柴,脸颊凹陷,头发也干枯了,记得当年她是个有点胖的女生。她们先是寒暄了一番。“我在接受进食障碍的治疗。”金发女说。
“我妈被车撞了,手神经断了,得到了一笔赔偿,所以我在这里上大学。”她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实际上,虽然是有那笔钱,但她用助学贷款交学费。
“啊,我很抱歉。”金发女一直缩着身子,垂头站在有一定距离的对面,不敢擡眼,“我真的很抱歉,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不会再……不会再对你发火了。你不恶心,真的,一点也不,恶心的是我。”
九年级时,来跟进事件后续的心理老师名叫艾琳,长相是拉丁裔,姓氏是“瓦希勒夫斯基”,因为她的丈夫是波兰裔。念起来很麻烦,也为了与学生拉近距离,艾琳便要求姬缃直接叫她艾琳,而不是“艾琳老师”。
艾琳每周都会与她进行半个到一个小时的闲聊,那些闲聊通常没有主题,又好像有主题。总之,有一次,她问起为什幺金发女会选择这幺做,是什幺导致她那幺痛恨瘦子。“好吧,如果你想要一个解释……你知道,厌食症是文化暴力的结果,是社会结构导致的。”她听得懂,但其实没有深刻理解,艾琳也没指望,只是接着说,“人犯下的罪行之所以比动物要残酷那幺多,也是因为我们拥有文明。这听起来很反直觉,但就是这样。”这超出了她当时的词汇量,所以艾琳又微笑着拿起笔,“反直觉,我帮你写下来。”
艾琳是个本质上有些冷淡的女人,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以一种超级嘘寒问暖的态度对待她,但不代表艾琳没有柔情与关怀。她成年后,发现那可能算是一种专业的方式,根据她读过的一篇文章,提到:用过度的怜悯心对待受害者,会加重其对自身的“受害”印象而更加深陷泥沼。
“你大概会在一段时间内抵触性交,很难说是多久,”艾琳还告诉她,“毕竟你受伤的部位包括阴道,过程中你会回忆起那种疼痛,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让其他人去碰那个地方的话。”艾琳看着她的眼睛,视线接触似乎也是闲聊中必须确保的,“这肯定会让你联想到这件事,就像车祸受伤的人会害怕过马路,但幸运的是,你遇到的不是那类纯粹的恶意,而是所谓弱者伤害更弱者的情况。如果未来有机会,并且你愿意,你可以尝试和她谈谈。”她们闲聊时,艾琳也从不提金发女孩的名字,甚至很少叫她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她曾表示不喜欢自己的英文名——她出生时大舅起的,也不算他起的,是抄袭别人的。
艾琳为此很努力地拼读她的中文名。有一周,她们专门解决这个问题,艾琳全程一直皱着脸,“X-I-A……呃,这部分是你的名字对吗?J……G?这是你的姓,这个简单一些,但……你知道这个对我们来说比较难。”她一直在旁边憋笑,艾琳撇撇嘴,挠挠脸颊说,“没关系,我们能想出别的办法。所以……”艾琳拉长了那个元音,“你的名字,这个很难的部分,是什幺意思?”
“是一种颜色,唔,是比较浅的黄色?说是和古代的书有关系,大概吧。”
“噢,很可爱。”艾琳苦恼地说,“但我不可能叫你‘Yellow’.”
“没关系,”她被逗乐了,“你就叫我Leona好了。”
“OK, Leona, 希望你不介意。”
“我不会的。”
然后艾琳直了直腰(她长得比较高,习惯驼背),严肃地对她说:“Leona,我不确定这个你想不想听,但我得说。你知道,我也会去她家访问,她一直没有来学校,你知道我是说谁。”她专注地听着,“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觉得自己不被爱,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或者太胖,或者任何关于外貌羞辱的内容……你绝对不可以这幺想。你的脂肪,你的身体,是用来保护你自己的,如果有人攻击你的脂肪,那就是在攻击你。如果有一天你想要好身材,也不可以靠不吃饭去获得,你要选择更健康的方式,比如健身。你的舒适是最重要的,好吗?”
她点点头,把这当做一个道理牢记。
与金发女见面时,她也把这些话转告了过去。“我不知道瓦希勒夫斯基女士有没有跟你谈过,不过你应该也早就知道这些了。”要是知道了道理就能治好的话,就不叫疾病了。她明白这点。
金发女对她扯出一个微笑:“我没有和她直接说过话,她大概和我父亲谈过。”
“好吧。”
然后她们站在原地,就这幺无言地待了一会儿。直到姬缃说:“你知道,你确实把我害得挺惨,不过也没有全都是你害的。”毕竟教她割自己的是她母亲。那天她还和母亲针对月经羞耻的问题吵过架,她努力解释月经为什幺不代表肮脏,母亲努力告诉她这是一件多幺丢脸的事情,必须装进黑色垃圾袋里,像生化武器一样隔离,这个垃圾袋也得隐蔽一些,不能出现在任何人眼前。
结果下一秒,金发女崩溃地大哭起来——突然得让场面有点搞笑了。“我……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金发女边哭边蹲下来,这里是公园道路,有些慢跑的人经过,会慢下来朝她们侧目。
姬缃翻了个白眼。
“你别哭了,我不会安慰你的。那句话不是说我不恨你了。”
“不……我只是……对不起……只是……如果你长成我这样就知道了,没有人爱我……”
“现在是怎样,要我爱你?你是挺恶心的。”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点做作了。她这幺想着,转身就要走。结果金发女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追上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的话很莫名其妙,“一定会的,我保证,会好的。我们都会得到爱的,对不对?”
就是那个时候,她心中出现了一种罪恶的感受,就像用什幺交换到了别人的灵魂,至少是一个碎片。用她的疼痛。奖励回路就这幺形成了。她停下来,俯视着听金发女弯着腰,一边哭一边滔滔不绝地倾诉着:“我没有朋友,没有人会喜欢我,我妈不喜欢,我爸也不喜欢。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自私又无能,冷漠又贪婪的混蛋。我只会伤害别人,或者伤害自己,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那种感觉让她心跳加速,感到周边的世界突然活了过来。路过的每个人都不再是遵循特定路线运行的NPC,连她自己也不再是了。那一刻,她好像变成了舞台的主人。这或许就是她痴迷于性爱的原因。因为有时候,她会有种错觉,如今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梦境,总有一天,一个微小的波动——磁场或者别的什幺,会干扰到这场梦,然后她会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床上,有一双比现在小得多的手。她会回到孩提时代的房间,在床头,妈妈为她留了一盏昏黄色的灯,同时打开了窗。那是夏日的夜晚,当时她们住在阿婆家,一栋六层高的老房子,靠近马路,偶尔会有车辆驶过,发出渐近又渐远的噪音。那之后的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都是梦而已,这就是为什幺,无论行走在何处,遇到什幺人,一股不真实感始终萦绕在她身侧。
如今她踏实了,深深吸了一口行道树的味道,躺回自己的小床,闭上眼睛,等待真正的白昼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