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反复颠簸摇晃,饶是从不晕车的周越,在历经这通破路后,也打开备好的塑料袋,呕出午间用的饭。李泉见她面色发白,便在路边停靠片刻。吐过的嘴中酸糟难忍,等她倒尽矿泉水内最后一口水,残留的酸腐气才终于压了下去。难受归难受,歇整一二分钟,蔫巴的女子还是选择闭口藏舌,速速回到车后座。没过多久,小车涉过这些窄路,眼前那萧瑟凄清的槐树即是她的目的地。
待周越的双脚落踩到泥土地上,飘浮的身子骤然感到踏实自在些。她擡眼望去,赤橙戈壁与枯黄草原混白交错,远处村落的境况比她想象中的要闭塞很多……
接下来的路得自己走,车是开不进去的。好在有名妇女跟学生样貌的少年,提前候在村口的槐树下接迎她。少年手中牵了一匹矮马,矮马的后面还驮着板车。这时的风雪虽小,但不知他们是几点开始在的,周越只能通过头肩上的残雪判断,两人应当等候了许久。
李泉跟他女人好像熟知接下来的流程,手脚利索地将货物搬运到木板车上。夫妻俩互相拍拍对方身上的灰后,才与他们每人握手告别。
“给我吧。”那名叫桐云的少年笑脸相迎,主动接过周越的行李箱,用左右手各自拎拿了一只后,又说她:“您坐板车。”一老一小,朴实憨厚,双颊都被冻晒出两团高原红,唯二相似的,还有那双曜石般温润清澈的双眼。她再三拒绝后,又被诺敏按回到木板子边,嘴里只会劝说着,“请坐。”
诺敏是这里的村支书,来自与甘肃交界的内蒙古,眼角布满细纹,看起来温柔和善,年纪约莫四五十了。小一点的,则是她的二子,因为念过些书,又体面知礼,便被特地唤来迎客。
木制轱辘在乡间土路上碾出两道车辙印子,矮马的马尾来回摆动,扫起的黄土灰,多数能飘洒到周越的后背。桐云先发觉到了不妥,他将右手的行李交给母亲,随后翻出驮箱内的羊毛毡毯,拿毡毯铺遮住牲口屁股后飞扬的灰土。等周越发现后,她不好意思地来回拍拍手臂,却注意到自己的两只行李箱被少年高高拎擡着,远离地面,而那块花色毡毯换成了诺敏扶按住。
“达,达,来咧,周小大夫来咧。”报信的桐文跟头蛮牛似的撞进来,差点被脚下的门槛给绊摔了,刚稳住身子,便梗长脖子,朝着自己的父亲喊话。
桐德山连忙敲敲长烟杆的烟锅,敲扣出白灰后,挂到自己的腰带边。他用双手掸走袄子上的烟灰,随即清清嗓子,开口道,“乡党们,待周小大夫进了门,诸位卯足了劲儿吹,卯足了劲儿打。甭叫乐声轻了去。”接迎新的大夫,是白塔村每逢三年要做的事,这乐队班子已经做熟练了。几人瞅见桐德山他婆姨领回的女子快到转弯口了,便提早吹吹打打起来。周越没见过这架势,在热闹的礼乐声中,颇有些不知所措地呆立在板车边。
仪容不俗,眉目通明。这是赵子平对周越的第一眼印象。
私下短暂地打量会儿后,他扶了扶眼镜,转头看向身边的桐文,发现这蛮牛竟也是副痴憨的神态。近十年来援医的人员中,除却一位田医生,便再也没有过这般年轻的女子。更何况,乡下的少年未见识过城市里的女人,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一边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不过,桐文再怎幺咂摸,也咂摸不出其中的根本缘由。所以,赵子平自诩跟他不是同类人。
他杵了杵发痴的桐文,提醒道:“甭看咧,搬东西去。”
桐文那张黑脸蛋,“唰”的一下,被骚出了两片腮红。他颇为愧疚地微微俯首,心中连连懊恼方才的失礼无敬。
周越刚要上手帮忙搬药械箱,便被桐文抢先夺过来,不让她有出半分力气的机会。搬运的途中,他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我来,我来,我来就好哩。”只是那双眼不敢再耿直地看向她。
村内的办事处是栋带院子的古建筑,区别于随处可见的黄土泥地,这是白塔村唯一铺了青石砖的地方。周越刚跨进门,便看到堂前、院内已经备下好几桌席面,而身着相似的乡民们都黑压压地立在两旁,目光老实巴交地望向她。
来之前,田双丽未提起过他们会这样隆重地迎接新医生。周越就像是陷在了柔绵的云雾团中,左碰右撞地,难以找到豁开的缺口。她走到了桐德山面前,一时忘记该跟村长招呼些什幺话。诺敏见小姑娘满面踌躇,当即扯下嗓子,机敏地朝众人喊道,“开席,好开席咧。”一听开席二字,喧闹声又此起彼伏,才缓解了好些尴尬。
村落临近内蒙省,养羊的农户数量达到了三分之二。所以,陇上吃羊,也可谓五花八门。
周越从未吃过羊肉,即便是新鲜的嫩羊羔,她的鼻子都能捕闻到那股淡淡的膻臊味。现在,面对眼前满桌的全羊宴,周越却不知先从哪下筷,直到诺敏夹过来一块黄焖羊肉,她终于开始张嘴品用。或许是白塔村附近的盐碱地面积较大,羊群长期食用冒出来的咸草,加之山间的溪泉水,她嘴中的羊肉倒真去了不少的骚味。
铜锅内的羊肉浓汤,被煨得“咕嘟咕嘟”冒泡,每张饭桌上都有热雾不断地往上升腾。正月里,能用上这幺一碗滚烫的羊肉汤,体内的热气便会从脚底板慢慢窜到天门盖,从而发散到四肢。
乡民无需讲究用饭时的礼仪,她身边“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尤为响亮,除了一位佩戴眼镜的年轻男子,剩下的全然沉浸在自己的那碗香汤上。
“咦!吃啥?吃啥咧!”一团灰扑扑的女娃娃从后头的侧门钻进来,莽莽撞撞,待那双杏眼张望到厅堂里的席面后,立马跟公鸡打鸣般啼叫两声,“羊肉汤!我来迟咧!”凑近一瞧,小女孩头发炸乱,鼻窟窿里还垂下了黄白的鼻涕条。显然,这些早已被她抛之脑后。
“冯棉!过来!再乱跑把骨拐给你砸平!”冯家夫妻就坐在他们隔壁桌,女娃子的母亲见她在这儿修皮,便真的坐不住了,准备起身去捉自家女儿。
标注:“仪容不俗,眉目通明”改自《红楼梦》里的“仪容不俗,眉目清明”。
“骚”出了两片腮红,这里作为动词,表示害羞、不好意思。
“乡党”,引用自《白鹿原》中鹿子霖对村民们的称呼。
“天门盖”,指额头。
“鼻窟窿”,指鼻孔。
“骨拐”,指脚踝骨。
“修皮”,意思同调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