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不要惹你爸生气。”
尹春婷话音刚落,后门便被司机打开,芝麻大小的雨点随即被风卷进,后迅速在程尹脸上铺了层细密水雾。
热门线路碰上早高峰,外加秋日雨天,整个车厢可谓是又冷又湿、又挤又臭。
尹春婷过几站就要下车了,所以提前挤到了后门,和抱着柱子昏昏欲睡的程尹叮嘱道:“我在鞋柜上给你放了未来两周的早餐钱,早上自己找东西吃,别吵你爸睡觉,还有......”
冬装校服外套拉链拉到尽头,把程尹下巴遮了个干净。许是被车摇得不舒服,又或是听得不耐烦,她打完哈欠后便闭上了眼。
“程尹。”
下车前夕,尹春婷终于忍不住叫了程尹大名。后者闻言,推了推滑到鼻尖眼镜,偏头看去。
“学习固然重要,但你不能老在家熬夜看书,眼睛要不要了?身体要不要了?”
尹春婷眉头微拧,眉尾下沉,一对细眉几乎绷成了条直线。
虽然上了岁数,她那双黑眸仍好似秋水。生气是这样,委屈是这样,不满也是这样,任谁看来都含情脉脉,怪不得能把父亲和宋盛华哄得团团转。
“唉算了,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看着办吧。”
见程尹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尹春婷无奈叹了口气,然后便提着行李下了车。
车门开开关关,细密水雾逐渐汇成水珠,模糊了眼前画面。等到门把尹春婷隔在了外头,程尹才用袖子擦了擦脸。
母女二人的目光隔着玻璃交汇,时间一瞬静止。几个呼吸后,尹春婷猛然发现自己忘记将伞留给程尹。她刚想拍拍车门,司机便一脚油门驶离了原地。
周围景色慢慢流动了起来,尹春婷因此被抛在了后头。
从火车站大约再开二十分钟就是淮城一中。学校处于老城区的繁华地带,淮城最早一批大卖场、市场之类的都建在此处,故而算得上是个大站。临近到站,上学上班的、买菜做饭的、车上乘客不论男女老少,都突然开始往后门涌。
程尹前面背着书包,后面背着琴盒,本就只能在门前抱柱子,现又被人不断地往前推,最后只能放开柱子贴上了后门。
【中心市场站,到了......】
估摸因为车厢内氧气岌岌可危,司机开门开得十分突然,像是泄洪似的把人往外赶,贴着后门的程尹不得不打起头阵来。她迈一大步跨下了车,脚意外踩进了水沟里,大量泔水因此失控溅出。
因鞋子湿了大半而苦恼时,又不知是谁在后头用力推了她一下,书包和琴盒的重量叫其完全找不到平衡,于是控制不住地往前扑。
噢、
膝盖率先着地,而后便是掌心。粗糙水泥地把皮肤蹭得火辣辣的,脸也因这狗吃屎的丢人姿势愈发滚烫。程尹呆呆地盯着地板,莫名忘了起身。大多数人也像是根本没看到她似的,快步往四处散去。
阴雨延绵不绝,打在身上没什幺存在感,却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浸湿。冒雨穿过满是家畜味的中心市场,在拱桥上走大约五分钟,听着绿皮火车呼啸而过发出的嘟嘟声,淮城一中随即映入眼帘。
围墙内外贴满了瓷片,细细看来已有些发黄,它们与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一起,组成了学校外墙。保安和值班老师站在门口,前者负责阻止学生奔跑,后者负责记迟到。
在配合登记完班级姓名后,程尹径直往教室走去。不过碍于姗姗来迟的疼痛,她走到班里时已整整迟到了十分钟。
与其他班级的书声朗朗不同,十四班只有笔尖敲击桌面、袖子划过纸张的声音,光是听着就让人倍感压力。
魏正德脖子上挂了条毛巾,头发一撮一撮的,显然来时也淋了些雨。他虽然用余光瞥见了来人,却懒得给予一点儿怒火与关注。
程尹见状,默默地坐到座位上,拿出笔袋开始答题。
靠边同学离窗户很近,因为怕淋湿桌面,所以都不约而同地把窗关得十分严实,导致屋内空气很是不流通。一考就是整整九十分钟,等到交卷时,许多人的脸都有些红扑扑的,程尹也不例外。
再次背起琴盒。
今天是第三次彩排的日子,不过学校考虑到高三年级忙,所以只要提前打过招呼,时间也合适,便可以掐着点来,过完自己的节目就能走。程尹、江陵二人匆忙赶来,一到礼堂就被老师赶到后台候场,也是这时,前者才有空喘口气。
“你手真的没事吗?”
江陵起初只当程尹是单纯摔了个跤,后来才发现她手掌和指腹上都或多或少擦破了皮。尤其是左手,整个创面已经溢出了不少脓水,看起来很是吓人。
“没事。”程尹摇摇头,“我等会儿收着点力气就行了。”
这次彩排是一场非常接近于正式比赛的预演。众人除去妆发,要实打实地走完一整套流程,包括现场演奏比赛曲目。
“高三十四班的。”
主持彩排的李老师是个行政老师,说话慢条斯理,但语气却不容人反驳,
“你们俩过节目时认真点,灯光老师需要根据表演调灯光,该给的都要给到,当作比赛来对待就是了。”
“老师。”看出程尹表情有些为难,江陵忍不住替她开口,“程尹她手受伤了。”
“喔唷你没事吧?下周能比赛吧?”
“擦破了皮而已。”程尹朝江陵投去了个感激的目光,后接着道,“现在看着严重,下周肯定能好。”
“好吧,那你今天就随便过一下就行。”
二人之间源于生日宴的那份尴尬,已随着时间推移而消散。只要忘记不想听的,埋藏心里想的,朋友便还是可以继续做的。程尹和江陵二人相视一笑,为跨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坎而感到开心。
转眼之间,雨过天晴
在礼堂之外,于长长的楼梯前,一众被征做苦役的男生正哼哧哼哧地把道具与矿泉水往后台送。祁星宇便是其中一员。
一行人刚进门,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听见一阵锯木头似的声音,于是忍不住走进了会场内部,既是凑热闹,也是为了吹冷气。
屏息凝神地看去,只见一个细瘦的女孩正站在舞台中央,表情虽然严肃认真,但运弓的手软弱无力,按弦的手指也没有到位,一首曲子下来与上刑无异。
“这琴拉的,有点幽默了。”有人忍不住吐槽。
即便隔着老远,但祁星宇还是一眼认出了程尹。担心来得很突然,他鬼使神差地往下走,可刚走没两步就有人在后头说话。
“这水平还敢上台,也不嫌丢人。”
祁星宇皱眉回头,把说话人瞪得连忙捂嘴。
台上台下,冰火两重。舞台排灯又亮又热,几乎要把人身上的水分给榨干。刚才那首曲子对观众来说是上刑,对程尹来说亦如是。
左手手掌的伤口让她根本不能好好握住指板,破了口的指腹在按弦时也无法用力,刚自然晾干的衣服又瞬间被汗浸湿,短短几分钟过得好不煎熬。
在按照指示走下舞台的刹那,程尹直接两腿一软,幸好被眼疾手快的江陵给接了住。祁星宇稍晚一步走到她身边,拿过她手里的琴和弓。
“我就知道你肯定出了什幺岔子。”
程尹被灯烤得头晕眼花,看着眼前这个半个月没跟自己讲过话的人,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和江陵不一样,面对这个人,她好像总是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她对自己上次的多管闲事后知后觉,却又免不得觉得委屈。像是凭什幺他可以无所顾虑地迈进自己的生活,却不允许她反过来干涉他一点,实在不公平。
“这老师是有病吧?伤这幺重还要彩排?”
“是我坚持要彩排的。”
“……”
“跟我去医务室。”
“我自己会去。”
“我信你个鬼,走,我们现在就去。”
“彩排还没结束。”
“你再啰嗦我就去跟老师说,说你不参加了。”祁星宇说完便蹲了下去,把程尹裤腿轻轻卷起,又道,“伤得这幺重下周哪里能好?”
“你别这幺任性可以吗?”
“我任性?”祁星宇气笑,“你这样糟蹋自己身体就不是任性??”
“你凭什幺管我?”
“我……”
“需要我反过来提醒你一下吗?我们只是在假装交往,你明白‘假装’的意思吧?”
这话像是一盆自头顶而下的冰水,浇灭了祁星宇没由头的火气,使其脑子一瞬空白。又连带着旁边的江陵一道,二人的表情、动作都变得有些僵硬。
程尹将二人的反应收入眼里,本想把话再说绝点,但又想到自己吃人的嘴短,便还是把后头的话给咽了下去。
是了。
他们之间横着那万把块钱,哪里说得上什幺公平不公平。
程尹强装无事走出礼堂,孤身来到艳阳高照的室外。正午阳光把她的嗓子和呼吸都烤得愈发得干,发丝也因此与脸颊紧紧粘连。疼痛不断从膝盖和手掌传来,拨弄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脚步愈发虚浮,眼前画面似有三重影,目的地逐渐被忘却,前路早已不由己。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程尹跌入了某个厚实的怀抱。鼻子埋在衣服里,她莫名觉得那味道有些熟悉。淡淡的、苦苦的,闻起来很是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