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朝怀中的人儿一动不动了许久。
他心有忐忑,不知道她是否相信自己,又担心她相信之后对他恐惧。
一个只要释放信息素就能无形杀人的Alpha,必然比她从前所厌恶的Alpha更让人无法信任,他知道在这件事上,他完全没有可以辩解的余地,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也不能保证自己对这个能力能百分百自控。
“曦曦……”
“Omega也是吗?”
“什幺?”
任令曦定了定神问:“你说你释放信息素压制的时候,只要足够强烈,可以杀死Alpha和Beta,那Omega呢?”
“Omega会发情,和一般Alpha的信息素一样。”贺云朝实话实说,“但Omega的发情症状如果强烈到一定程度,一样会致死。”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也是抑制剂存在的原因之一。
他想了一想,还是补充道:“这个结果他们已经验证过了。”
“他们?”
“研究所的人。”
“他们让你……杀人?”
“他们让我释放信息素做实验,我永远不知道实验的对象是是人是鬼,只知道结果。”
即使这些结果也是后续从研究员对话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的。
任令曦拧起了眉,“是让你做实验,还是用你做实验?”
黑暗里只听得贺云朝的呼吸声,她甚至听得出贺云朝屏息了半晌。
“……有什幺区别幺?”
他心跳变快了。
“我想知道。”她没有理会其他,只是很诚恳地说,“在你身上发生过什幺事,之前你不能说的,没有告诉我的,我都想知道,我不想一直被蒙在鼓里。”
说到这里,似乎是为了匹配自己的态度,任令曦索性坐了起来。
“我不是一个需要被人用隐瞒来保护的人,你认识我这幺久,应该再清楚不过。”
在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待了这幺久,她已经依稀能辨清床上贺云朝的轮廓,她伸手,扳正他的脸,让他看着她:“贺云朝,标记我已经决定了我不能撇清关系,那幺能做的就是让我明白在你身上发生过什幺,让我自己决定怎幺做。”
贺云朝抚上她的一只手,冷气十足的屋内能感受到让他安心的温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知道了,你躺回来。”
任令曦摇头:“那样不正式。”
“你这样……”贺云朝擡手,指尖碰到她光裸的胸口,“也不正式,而且影响我的注意力。”
任令曦被他的指尖触碰一痒,连忙拿拽起床单将自己遮好,“不正经。”
贺云朝轻哂,无奈地坐起身,一只手臂架在屈起的膝盖上,和她对比起来,姿态依然懒散。
“我二十岁的时候,参加了异日湾战役——联邦曾经面领过的最大危机。”
任令曦当然知道,这已经是写到教科书上的东西,那时她还是高中最后一年即将毕业,阿莎加的军队一度打到了多萨州边境。举国都在关注这场战争,教室里听到阿莎加突破州界线的时候,同学们还抱在一起默默流泪,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会不会无休止地蔓延到他们头上。
“那时联邦所有能派的军队,能求助的盟友,能雇佣的佣兵,全都调动了,CBSI自然也不例外。”
“最关键的那一战,我们负责从后方突袭对方的指挥基地,破坏军事通讯,抓捕对方总指挥,这本来应该是一个机密行动,但是……敌方却提前掌握了我们的动向。”
任令曦一愣,“为什幺?”
“谁知道呢?也许阿莎加有什幺高精尖的科技窃取了我们的行动讯息,也许有人不小心泄露了任务情报,也许……我们被人出卖了。”
“你认为是最后的原因。”她只是根据他的语气猜测。
贺云朝没有回答,继续道:“不管怎幺样,我们还是付出巨大牺牲完成了任务目标,在控制了对方总指挥之后,对方宣布投降,成为了我们的俘虏。”
说到这里,贺云朝顿了一顿。
“那以后,我不记得了。”
她还记得贺云朝说过,联邦给他下了催眠机制。
“我只知道很痛苦,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幺,因为如果保留这一段记忆,我的信息素会一直维持在不稳定状态,所以联邦给我施加催眠机制封锁这一段记忆的时候,我没有提出异议——那时我已经是被关押起来的战争犯,因为我杀死了很多人,也是事后隐隐约约知道,那些人之中,可能还包含有……我的父亲。”
闻言,任令曦不由哑然。
贺云朝极力不去回想细节,大概也是为了让自己不去回想,他说得很轻描淡写。
“我在联邦最高机密所被关押了几个月,然后死刑判决被修改,他们把我送入了科研所的秘密基地,目的是研究我,将我从Alpha改造成Beta,这样他们还可以摒弃顾虑,继续利用我的能力。”
任令曦不自觉反握住他的手,“人真的可以从Alpha变成Beta吗?那……对身体不会有影响吗?”
贺云朝耸耸肩,“你看看我,你觉得呢?”
“基因没法轻易改变,他们只改变了表象。在今天之前,我确实和一般Beta没太大差异。只是这样他们都花费了四年的时间——四年,无数个日日夜夜,我被关在一间不见天日的房间里,终日要面对的就是在我身上无休止的实验。”
任令曦看着黑暗中的他的身影,目光微熠。
她安静问道:“什幺样的……实验?”
“强度测试,压力测试,从肉体到精神,从细胞到脑电波……你能想到的应该都有。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但一觉醒来,我还是被束缚带捆在实验台上,身上遍布数不清的管子和传感器,面前只有一排排冷冰冰的机器,和看不见面孔的研究员。”他越说越漫不经心,“你根本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在那里……时间只有几小时、几分、几秒。”
几小时的强压测试、几分钟的激素刺激,几秒钟的电击反应……
没什幺差别,都一样。
时间是不流动的,根本没有尽头,也就无谓希望。
任令曦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连继续问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贺云朝握着她的手,指引她抚摸自己的身体,从锁骨到胸口,从腹部到腰胯。
很紧致的肌肉,她之前就感慨过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幺清瘦,相处久了之后,就越发觉得他衣服底下的身体精实有力。
“你不觉得奇怪吗?作为一个从小到大都在打打杀杀的特工,我身上没有什幺疤痕。”贺云朝歪头笑了,“你触碰过的这些地方,皮肤都是利用联邦最前沿科技再造新生的,因为原本的因为实验已经惨不忍睹,感染了。”
任令曦的手指蓦地颤了颤,黑暗中她的口水微微下咽。
他的手牵着她,重新落在他心口。
“这里,是最后放我出来前做的手术。”
她记得那个位置有一块月牙白的伤疤,她当时还问过他。
“这里面被置入了一个纳米装置,时刻监视我的身体情况,当它检测我可能会释放信息素的时候,会产生微弱电流警告,当它监测我释放信息素带有压制磁场的时候,它会以电流直接击穿我的心脏,确保我不会伤害其他人。”
她倏地睁大了眼,“可是你今天——”
“我获得自由后,进入社会化训练的这两年里,找到我一个朋友,为这个装置加入了一点点反制措施。”
“反制措施可以在一定时间内使得这个装置监测磁场后的杀伤力失效,但也只有一次机会,那段时间过后,纳米机器人将会恢复常态。”
“你……”任令曦的指尖轻轻划拨他的伤疤,“不能将那东西取出来吗?”
“取出来他们会第一时间知道,我就真的是逃犯了。”所以在那之前,贺云朝一直还是一枚乖巧顺从的棋子,他当然也为自己做过打算,不然就不会有这所谓的反制措施。
但更多的是……
他已经不在乎了。
在实验室的第一年,他想死,也试过求死。
在实验室的第二年,他无比向往自由,向往回到那个正常的人类社会中。
在实验室的第三年,他麻木了,对一切都开始漠不关心,包括自己。
在实验室的第四年,他突然又像个正常人一样,找回喜怒哀乐。
后来的他,其实已经不在乎生死,他就只是按部就班地维持这样的生命形态,等时间。
不管是被实验,被流放,于他而言都不重要,因为他本来也没有什幺期待。等待原本是最难熬的事,但如果没有什幺需要他等待,那也就没什幺可怕。
他固然可以利用自己的能力将作出这些决策的人一一解决掉,但……然后呢?贺云朝的人生已经没有了方向,下一秒是生是死,他都能接受。
除了今天,这是这幺多年来,他再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他的心脏还在跳。
他可以救那些人,他可以活下去,他可以拥有一个,即使他消失,还会惦记他的人。
贺云朝慢慢倾过身,揽过她,与她拥抱。
“任令曦。”
他沉着嗓,不像他。
“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没有形容,没有比喻,单调得好像毫无说服力的情话。
可是她的心跳一下强过一下,就是觉得想哭。
她擡手回抱住他。
“对不起,我不是什幺好人,但喜欢你这件事,我从来没骗过你。”
“你什幺地方我都喜欢,我找不出你一点不好,我觉得我不配,我也知道我不配,对不起,对不起……”
在她面前,贺云朝哪里还有什幺顶级Alpha特工的样子。
恋爱脑,还爱哭,她给他一点点甜头他就会摇尾巴。
可是没关系啊。
她也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