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缃的父母分开的理由很滑稽。她的大舅在英国,给了她的父母一个承诺,大概是一家人去那里互相照应,渐渐扎根的意思。结果到了那边,把父母带来的钱卷跑后,大舅一家人就消失了,人间蒸发的那种。骗感情还好说,骗钱那就是真的没得聊了(还是很大一笔钱),她的父母闹掰了,不久,父亲就找到了一个当地的华侨结婚,获得了永居,而母亲灰溜溜地回了国,当时,姬缃大概两岁。
她很久以后才听说这个故事,差不多就是母亲通知她要移居国外的时期,初一下半学期。又是大舅,这次还是大舅介绍的男人,说白了就是假结婚,母亲给那个男人五万英镑,也就是她的继父。她理解母亲想要出国,一半是为了想象中更好的生活,一半是为了虚荣,在亲戚面前有面子,但不理解一定要搭上大舅。她也不理解大舅一家人的行为逻辑,据说将身边的亲戚朋友骗了个遍,还是动不动就能击垮一个家庭的大数字——而且即便如此也没有飞黄腾达,过得惨兮兮,背了一身债。总之这对兄妹,对姬缃来说是生命中最大的谜,以至于明天热搜说武则天复活了她也不会有多惊讶。
然后她的人生就多了一道巨大的沟壑,前半是她自己,后半是被精心包装的“半个老外”。这也是她不理解的一个点,国内的亲戚们,明明就是看着她长大的,她一出国,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回来后就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对待她——好像她从来没在这片土地生活,也不会说中文似的。而母亲乐于接受这种误会,说她的口味不像中国人(其实天天吃中餐),行为举止不像中国人(比如睡得很晚喜欢熬夜,但是这个和国籍有关系吗?),择偶条件不像中国人(完全是杜撰的,是母亲想象她未来会和英国男人结婚),兴趣爱好不像中国人(兴趣爱好还能用国籍分吗?)。
母亲对大舅的依赖是显而易见的(兄妹都是这样吗?),仅仅是大舅说喜欢一个很破、性价比不高的房子,她就买下,导致她们的生活一点也不方便。离姬缃的学校比较远,附近交通不便,而且似乎还有人在进行毒品交易,治安也不好。姬缃曾经表示过不喜欢,但她的意见一向不顶用,所以后来她基本上不表态了。
母亲与继父的关系从来不算好,母亲非常嫌弃他,嫌他个人卫生差,不过那两个人偶尔会一起出门吃饭,主要是母亲不会开车,同样依赖司机,还有每周的超市采购也一起去,如果有空,继父会送姬缃上学,但大部分时候是她自己坐公车去。
霸凌事件后,她曾有一段时间拒绝上学。语言不通,即便不欺负她,大多数人也不会来搭理她,她基本上过得很痛苦。母亲对此表示相当不理解,甚至抓狂,歇斯底里地大叫。当时她锁了门,躲在房间里,听见钥匙插进锁孔里,门开了,她用被子罩住自己。
一开始,母亲的态度还很柔和,问她到底和那个同学有什幺矛盾,她说不知道。其实她知道,那个金发女孩好像在减肥,恨姬缃太瘦,决心减得比她瘦,这样才能夺得“丹尼尔”的欢心。而没想到,姬缃都这幺瘦了,还在减肥,让金发女觉得很绝望。
她回想了一下,才发现那天吃午饭时,是她没胃口,草草打了点沙拉,坐在角落一个人吃,估计是这个动作刺激到了金发女坐过来,假装友善地跟她讲话,然后带她去卫生间。
还有她的瘦,那其实是瘦小,或者说瘦弱。
后来,负责她的心理教师说,金发女孩确诊了某种精神病(很长的学名,当时她不认得,现在就算认得也记不起来了),“丹尼尔”并不存在。
她不知道母亲知不知道这些事,老师会和母亲沟通,但母亲可能听不懂,而要她自己说出口——事情刚结束不久,无论如何都太困难了。她只能一直强调:“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我要是知道就不至于被打了。”
“你为什幺这幺难沟通?”母亲变得急躁起来,“你是不是就是不想上学,想偷懒?我辛辛苦苦做这些,不就是为了你!你现在要全部糟蹋掉?”然后两个人互扯嗓子吵架,一个说全是为你好,一个说没感受到,最后当然是她被打了一顿。母亲还专程去了趟卫生间,拿来一个水盆,隔着被子砸她。
之后情况也没改善,她还是没法鼓起勇气去学校。她觉得如果做得到,母亲会把她绑在火箭上发射去学校,她常常想着这个滑稽的画面,自己笑出声。
那栋房子的隔音很差,所以她每天都听见母亲打各种电话和国内的亲朋好友诉苦,说她非常不听话,非常叛逆,和她爸爸的家人一模一样,然后说到她爸怎幺怎幺混蛋,她奶奶怎幺怎幺恶心,担心她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她爸还有个四五十岁了仍在啃老的弟弟,不结婚不交友,每天在家也不跟父母讲话。“他们家的人都是这样的,你说是不是遗传啊?”一段时间后她很烦,干脆成天戴着耳机听音乐。只要够吵就行,她最怕有些歌突然来一段安静的停顿,让母亲的声音漏进来。她还想过离家出走,但知道自己其实无处可逃,她一个身无分文的未成年女孩,不是被拐就是被拐。那种感觉是最难熬的,明明双腿都在,却跑不起来。
最后,母亲又来开她的锁,找她谈话。“我知道你贪玩,你这个岁数,妈妈也一样。”开场白就不怎幺理想,她已经解释过很多遍自己的感受:后怕、不安、被孤立、无法融入新环境、对尽心帮助她的老师的愧疚,种种叠加。但有时候她也担心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无理取闹,只是被打了一顿而已,只是同学不理她罢了,就像母亲说的,那也不影响她学习。她的条件其实很好,世界上有很多像她这幺大的女孩,被困在山区里,禁止接触知识,连卫生巾都用不起。为了她,母亲几乎牺牲了一切——婚姻的幸福,前半生积蓄的财产,还有个人的生活,她站在这个跳板上,一定能获得更好的人生,比家族里的任何人都要好。
可她就是害怕,现在连踏出这个房间都害怕,她也搞不明白。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幺了。
“囡囡,这样吧,有一个办法呢,可以让你感觉稍微好一点,我们试一试诶?不管怎幺样,这个学我们要上的,好不好?”然后母亲给了她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是刀片和家用伤口急救套装。母亲带她到卫生间,教她割自己,还有如何处理伤口,如何运刀更有效,更痛或者更不痛。她试了,发现这样真的很畅快,让她找到了一点久违的控制感。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如同一望无际的大海中央、随时可能被吞噬的小舟,但有了刀片,就像有了船桨,即便无法抗衡那样的大风大浪,至少让她能欺骗自己:方向在我掌握中。
母亲告诉她,位置最好是腿上,但不要太靠上,容易感染。腿比较不引人注意,但她比较喜欢割手,母亲发火说这样不好看,让她至少割在上臂,不然没人要她,她只好照做。无论如何,那很有用,她重新开始上学了,最后也成功变成了“半个老外”,甚至还能认识英国人朋友。她知道这样很有问题,简直有病,病得不轻,但有BUG的程序就这幺神奇地运行着。就像菲比说的,关于她所住的那栋公寓楼:“其实它的地基是有点问题的,下沉了不少,所以好几层楼都在漏水,应该是水管被挤到了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以很难卖掉,但没办法,那里的很多家庭就是有问题也得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