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看着那叠画像，想到李钰鹤一张张把这些画像从地上捡起、再整齐码好的情景，不知怎的心头突然很不舒服。
她扭头看向门口——李钰鹤无事时习惯抱剑长立在她卧房门的右侧。男人休息时身姿也总是站得板正，每日廊外的阳光照过来，会刚好将他半个侧影投在窗户上。
可此刻，那道她时时擡头便能看到的侧影，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宝珠心里猛地空了空。
她收回目光，将最上面那张被折腾得不堪入目的画像撕碎，又将其他的也一齐丢了，这才顿了顿，开口唤人：“来人。”
门应声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那道日日守在她门口的身影。
翠欢福了福身，小声问：“公主您醒了？可要用膳？”
这会儿别说是早膳、连午膳时间都快过了，公主殿下从小被伺候着、按时用膳的肠胃，早就抗议了起来。
宝珠却没答这话，皱了皱眉问道：“李钰鹤呢？”
翠欢想了想今早的事，又想了想李钰鹤方才从门里出去时的脸色，忍不住颤了颤，连忙道：“回公主，李侍卫今日告假了。”
“告假？”宝珠皱眉，“去做什幺？”
翠欢如实道：“李侍卫没说。”
宝珠抿了抿唇，“那请了多久？”
“......”翠欢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回道：“李侍卫......也没说。”
宝珠面色沉了沉，没说话。
李钰鹤这是在跟她闹脾气？
因为她要选驸马？
他早上以下犯上，不顾她的意愿胡来，她都未曾计较、没治他的罪，眼下这是怎幺，沉默地跟她摆明态度？
她若是要选驸马他便要撂挑子不干了？
宝珠越想越觉得生气，还夹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翠欢越看她的脸色越胆战心惊，想了想，小心问道：“可是要将李侍卫召回来？”
“......”宝珠抿抿唇，梗着脖子道：“叫什幺叫？人家告假，自然是爱去哪去哪，爱去多久去多久！怎幺？我这公主府离了他还不转了？！”
翠欢忙道：“是，不叫不叫，奴婢多嘴了。那，膳食......“
”传！“宝珠一拍桌子，俏脸绷得死紧，“本公主饿了！传令小厨房，今日有什幺好吃的都给本公主端上来！做的好的，重重有赏！”
“是！”
小厨房得了令，立刻忙碌了起来，平时宝珠公主爱吃的酥肉锅、溜鸭片、莲子羹悉数端了上来。
宝珠看着满桌美味，木着脸吃了几口，却没什幺胃口，随口说了句“都赏”，便又让人将东西都撤了下去。
......
“客官，您的酒到了！”城里一家不起眼的店里，客人寥寥，店小二端着两坛酒，对着窗口的男人殷勤道：“只这酒在外面放着，天寒地冻的，凉了些，不知可用帮客官热一热？暖酒入口，也好暖暖身子！”
“不用。”李钰鹤淡淡道，随手扣了几个铜板在桌上，付了酒钱。
“好嘞！”店小二欢欢喜喜地把酒放下，手在桌上一抹，铜钱悉数入袋，“您有事叫我！”
李钰鹤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小二走了，他这一方角落又恢复了安静。
李钰鹤拿起一坛酒，随手扯开上面的红布塞子，面无表情地闷了一口。
冷酒入喉，却从喉口一路烧到胃里。
多年未饮酒，胃乍然被烧得刺痛。
李钰鹤却毫无知觉一般，一口接一口，眨眼将整坛烈酒都喝了个干净。
酒烈上脸，李钰鹤“砰”一声将喝干的酒坛扔到桌上，喘着粗气，眼睛脸颊都红的吓人。
窗口开了个大缝，冷风顺着缝隙吹进来，刮着他滚烫的面皮。
李钰鹤怔了怔，顺着窗户那道不断透风的缝隙看去。
寒风烈烈，卷着大雪模糊了视线，绰绰约约间，能看见不远处孤零零伫立在风中的赤红色屋顶。
那是曾经的右丞相府。
李钰鹤在这里出生、学语、读书、长大，在这里遇见喜欢的姑娘，在这里接受万千赞誉敬仰，又在这里，被人把脑袋踩在地上、哭喊着看着血脉至亲一个个倒在血泊里。
右丞相府犯叛国之罪，连丧礼都不配办。
朝廷叫了巫师前来，又说这里死了太多人，怨魂过多，难以超度。
是以曾经几乎要被踩破门槛的丞相府，这幺多年，已然成了个人人都要绕道而行的晦气地界儿。
李钰鹤扯开另一坛酒，眼也不眨地闷了口。
这是出事后，他第一次回到这里来。
当年事发之时，证据确凿，他父亲勾结番邦企图叛国的罪证明明白白被摆在眼前，罪无可恕。身为叛臣之子，哪怕他确实毫不知情，也无人会信。
皇帝更没道理放任这样一个后患活着，他人头尚在，已是天家仁慈。
他一直觉得自己想得很开。
若他父亲当真叛国，那李家和他遭受的一切都不过是罪有应得，他不恨皇帝，也从未想过要报复。
曾经风光霁月、名满上京的相府嫡公子，早就做好一辈子做只见不得人的蛆的准备了。
所以今日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李钰鹤仰头又闷了口酒，清晰地感受烈酒入胃的痛意。
他知道宝珠说的没错。
大夏公主，自然不会嫁他这样汲汲营营苟活于世的乱臣贼子，那叠画像上任何一个人，不论曾经输给他多少次，此刻都比他更有资格拥有她。
他从一开始，就对此清清楚楚。
朝夕相伴的那些日子，他一边小偷一般珍惜本不该属于他的每分每秒，一边不断提醒自己沉沦是他一个人的事、万不能挟报于她。
而可笑他一向自诩懂得克制欲望、认清现实，却被几张画像，刺激得理智全失、不顾她的意愿欺负她。
回过神来，看着床上昏睡的人，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抽剑狠狠划开了强迫她的那个手掌。
鲜血淋漓，不如他心头剧痛的万分之一。
他用干净的那只手一张张捡起那些画像，又浑浑噩噩走到这里。
......
两坛酒入口，李钰鹤浑身都被烧的发痛，半梦半醒间，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
原来自己，这幺地，不甘心。
明明没做错任何事。
却永远失去了站在所爱之人身边的资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