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乡本该很美,如果用林郁斐自己的眼睛去看,她应该发出对造物主由衷的赞叹。
可惜她眼前阴魂不散的,是闵乡两名陈姓兄弟。
他们三十多岁的年纪,肤色雪白,一头齐整油亮的头发,沿故乡东南往西北倾斜的地势,很快累得不住揩汗。
“不如你们歇会儿,我们有地图,其实不需要本地向导。”林郁斐出于好意。
“不用,没事儿,这些路我们很熟,跑习惯了。”陈铭不再揩汗,一滴汗水便砸下来,在他领口湮开一团湿色。
经年累月习惯的人,不会这幺轻易就满头大汗。林郁斐欲言又止,她想她甩不掉这两颗主动粘上来的牛皮糖,他们的面容萦绕难以言说的惶恐,这令她更好奇农户的情况。
走完闵乡东南侧农户组,林郁斐脸黑得难看。
两颗牛皮糖喋喋不休,时常在她与农户交谈时插进来,状似好意说:“老人家没见过这阵仗,我帮你沟通。”
于是林郁斐眼睁睁看见农户合上嘴,不安的目光在她和陈姓兄弟间徘徊。
二十三岁的稚嫩面庞,定然不会为她带来权威,林郁斐无能为力,看见农户们被沉默无形的手,轻轻捂住嘴巴。
英雄主义的火苗被捂住,林郁斐挫败回到乡政府,关上会议室的大门。
青山的影子被日落送进来,通过明净窗户压在她身上。
“不能让他们跟了,明天我们自己出发。”林郁斐有些无助,“和他们打游击。”
“放弃吧,这样没用。”徐屹第一次态度鲜明,站在她的对立面。
“那应该怎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捂嘴吗?”
“这个总经销的模式,和总经销负责人,已经存在十年了。斐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主办方两位话事人闹内讧,几位企业代表如坐针毡,陆续站起来离开会议室。
林郁斐听见大门开合,人们离开象征着他们的态度。
一张长条暗红色实木桌,只有她独自一人在左侧。
这里风平浪静,温和的初秋黄昏,连光也一动不动,她不该感到寒冷。
但林郁斐双手撑在桌面,撑住她没有声援的立场,萧索而荒凉的气流一拥而上。
企业代表只剩孟时景,始终没有参与争执,也没有选择离开。
他似乎没有嗅到棘手的气息,好整以暇坐在皮沙发里,等待这场对决的结局。
“他们不敢让农户说话,一定是想掩盖什幺,我必须弄清楚。”林郁斐绝不退让。
“弄清楚了然后呢?”徐屹有些疲惫,好言相劝,“这只是农发投的小项目,而你想动的是一个地方的生态。我们两个人,改变不了什幺。”
林郁斐的头垂下来,好像被远山的影子压垮。平时她是一株青翠向上的竹子,此刻就是霜降后匍匐的枯黄野草。
孟时景默默看着她,虽然他乐于见到她和徐屹产生间隙,但他不由自主皱起眉,不愿见到林郁斐低下她斗志昂扬的头。
他按住扶手,正要站起来,起码走到她的那一侧,劝慰初出茅庐的理想主义者第一次折戟。
“省农业发展投资有限公司。”林郁斐缓缓念出来,她的手正摩挲文件上农发投的logo。
最后一点儿夕阳光束,赫然放大光芒,镀在林郁斐身上,氤氲模糊的轮廓。
日光消隐时,照出理想主义者一意孤行的弧光。
她擡起头来,尔后轻声笑了,“两个人改变不了,没关系,我一个人来。”
“你别做傻事!”徐屹焦急阻拦,话说得含糊,“你以为闵乡的欲盖弥彰,瞒得过农发投领导吗?”
言外之意是,这是多方利益协调后的稳定表象。
“林小姐,想不想去看猫?”孟时景踱步至她身边,剑拔弩张里,他的声音悠闲得不像话,“闵乡以前闹过鼠灾,后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猫。”
林郁斐不明所以,听见孟时景说,“下午走访时,我看到有只狸花母猫大着肚子,院角还有棉衣堆成的产房,估计快生了,想不想去看看?”
“顺便和农户聊聊,小猫是怎幺养的。你放心,陈铭不懂小猫。”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说话内容貌似离题很远。
徐屹神色一僵,瞬间领悟孟时景的意思,面色不虞地说,“孟总,这是我们农发投内部的事情。”
“是吗?可惜,你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孟时景不在乎他难堪的脸,只专注看着林郁斐,“想去看看吗?”
女孩的脚步挪动,越来越快朝他靠近。
“我想去看。”
面对徐屹和孟时景,她是天平的指针,第一次摆向孟时景这端。
会议室门被打开,青灰色天际繁星点点,孟时景冲远处的莫诚招手,交代他稳住陈氏兄弟。
“您要干什幺?”莫诚悚然,这里确实是孟时景的故乡,但绝不是他的势力范围。
“陪她做点深夜走访。”孟时景轻描淡写地说。
这话令莫诚惊愕不已,想劝说他,“孟总……”
孟时景摆摆手,不想听冗长的利害关系。
“宇哥。”莫诚不得不这样喊他。
孟时景因这声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停下,神色晦暗看向莫诚。
“你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莫诚面露不忍,“我们做不了好人。”
“我知道。”孟时景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