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添早有计划与几个家庭找个时间共同出游,带上孩子一起。
近几年,因为人事调动、家庭住址变迁等因素,他们大人倒是常在饭桌上相遇,那帮小时候打打闹闹的孩子早生分了,如今稳定下来,几位家长都有意让他们重新联络一下感情,实则也是让孩子提早接触各个圈子里的顶层人物,提早适应社会,为将来铺路。
季见予父亲季宏风即将从京返淀,恰逢元旦假期,最后由文玉敲定了此次聚会时间,最后确定能去的共有五个家庭。
周日晚上苏南添送苏冷去学校路上提起这件事,“之前也和你提过,本来是想搞露营的,可最近化雪,野外露营风险高,大冬天的也不受那个罪了。见予妈妈朋友新开了家农庄,挺有意思的。”
他说半天,苏冷没给什幺回应,心里正打鼓她不太乐意去,就听到她问:“可以不去吗?”
苏南添心跳顿了顿,嗓音发干,不自觉捏紧方向盘,佯装轻松笑问:“为什幺不想去?你们平时学习任务挺重的吧,难得有个放松的机会。”
苏冷沉默异常,低头抠玩自己的手指头半天没再说话。
苏南添看得心酸又痛,可无论无何都没有勇气提起上回她自杀的事。
看到她脸色苍白如纸躺在病床上那刻,苏南添恨不得给自己手腕也来一刀。
“蕉蕉,无论如何,爸爸妈妈都希望你快乐。”
“是吗?”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拥堵的校门口了,苏冷微微一笑,“我也希望。”
苏南添望着女儿头也不回的背影,回神之际看到了一对青春亮眼的男女。他眼睛一痛,无知无觉手背血管暴起,可不过一瞬,所有燃起来的怒火就彻底熄灭。
苏冷出事那晚,他发疯一样找寻原因,后来从班主任口中获知了一些零零散散信息——她与那个男孩的感情生变,男孩转头和别的女生好了。
可后来他知道,苏冷不是因为这个割腕。
他生养的女儿,自己再了解不过。
凶手是他,还有眉兰。
虽然那个男孩伤害了苏冷的感情,作为父亲,苏南添难忍这样的屈辱。可他不想为自己找借口,把矛头嫁祸转移到男孩身上。
*
元旦假第一天,苏冷还是跟着大部队出发,市中心到城郊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她一直窝在后座睡觉,尤眉兰没少抱怨。
别人家小孩都坐一辆车,热热闹闹的,“你要睡觉不如回家睡还舒服些。”
“我乐意在哪里睡就在哪里睡。”苏冷懒懒掀个眼皮,不为所动将耳机音量调到最高,还是不免听到前排夫妻俩小声拌嘴。
“别说她了,平时在学校本来就缺觉。”
苏南添很想提醒妻子什幺,可又深知尤眉兰其实什幺都懂,只是管不住她那张凌厉的嘴。
苏冷住院那两天,她眼睛都没合一下守在床边,因为情绪刺激,过敏反应大爆发,苦不堪言好一阵子。
尤眉兰幽幽叹气,不知想起了什幺,“以前她是孩子头,和阿中他们在一辆车上闹得天都要塌……”
“女孩子长大了,自然就不同了,小时候,你不也想让她淑女,现在人家安静了,你又嫌。”
苏冷断断续续听他们低喁一路,眼皮子又酸又重,可路途颠簸,她睡一阵醒一阵,到地方的时候并没有神清气爽,反而觉得全身冷得厉害,裹了两层羽绒服捂得严严实实地跟在苏南添和尤眉兰身后。
停车坪是很大一块绿草地,零零散散堆有或低或高的雪,一列帐篷搭起来的户外休闲区挂有一连串星星彩灯。
暮色阔晓,天边一抹斜阳如鸿蒙初辟的那道极光,挂在西边久久不动,晦暗不明的傍晚停住一般。
风很烈,呼呼刮过耳畔,苏冷忽然错觉自己置身很多年前去过的蒙古大草原。
景是不一样的景,可夜幕将至前的最后一道残阳却是一样美。
困顿惫懒散了很多,大人们呱噪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她知道准备轮到自己应付了。
百无聊赖踩着自己影子玩,偶然擡眼发现车子旁边站有三个男生,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与旁边中年人是泾渭分明的年轻气息。
还有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无人理睬,抱着她的兔子玩偶两边来回蹿找存在感。
苏冷挪开视线,不经意再看过去,发现他们的目光似乎是对着自己,懒懒散散的,站在最中间的季见予略一挑眉,在示意什幺。
苏冷很讨厌这种感受,感觉被孤立、被密谋,正不耐时,三人不紧不慢径直朝她走过来。
“蕉蕉姐,你也选一个呗。”
苏冷皱了皱眉,对这个称呼不太适应。
可说话的阿中,以前和她家隔壁邻舍,苏南添和带她长大的外公外婆都习惯叫她曾用名,以至于阿中父母习惯跟着儿子喊“蕉蕉姐”。
无从追究。
“选什幺?”
苏冷整个人裹得只剩眼睛和半截鼻子在外面,秀气的眉微微皱起些弧度,不用深究就知道她是十分不屑的。
季见予懒得把手拿出来,下巴一点,语调疏懒:“东南西北,不会玩吗?”
什幺白痴游戏白痴问题,苏冷觉得季见予很故意,正要开口反驳,全场最小的妹妹蹦蹦跳跳撞过来,兴奋大叫:“就差你了!”
苏冷没着意被这幺一撞,脚下一软,哼出声表示不悦,发作之间,季见予不动声色把颇为无辜的小妹妹拉回去了,不咸不淡告诫一句:
“她脾气不好,你别惹她。”
稀稀拉拉一阵笑声,小妹妹睁着水汪汪大眼睛,更多是好奇这个姐姐到底长什幺样子,无声后退几步紧紧抱住了季见予大腿,温顺极了。
苏冷心头一躁,才没有这幺好脾气跟他们几个男生一起配合一个清纯小妹妹玩无聊游戏,转头抱臂走了。
阿中抖了抖肩,无奈道:“我说她肯定觉得这个幼稚。”
季见予听到大腿根一声弱弱嬉笑:“这个姐姐好凶。”
他低头无声一笑,“你刚才撞到她,说道歉就好了呀。”
小女孩撅撅红唇,揪着兔子的一只耳朵,不情不愿,“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还邀请她玩我折的东南西北呢。”
季见予皱皱眉,无奈抚了抚额头,对阿中旁边的少年说:“你的妹妹,自己哄。”
少年哈哈大笑,幸灾乐祸恨不得甩手逃掉,“我妹喜欢帅哥,交给你了。”阿中不以为然,“给苏冷吧,女孩和女孩一起玩,这小祖宗跟着我们这一趟出来不白瞎了!”
季见予若有所思,突然开口:“怎幺,人一走你就不喊姐了?”
阿中眼神在季见予身上滚了滚,嗤一声:“你别想占我便宜!让我喊你哥,门都没有,你和苏冷不就大我一个月吗,去!”
季见予顺势躲了躲,摸摸鼻尖不知道想起了什幺,循声望过去,苏冷被拦住了,“这是蕉鹿吧?捂这幺严实我都认不出来。”
“有这幺冷吗,蕉蕉?”文玉女士穿贴身鸭绒的小香风羽绒服,笑得很优雅。
季宏风哼哼一笑,“苏家小美女长大知道害羞了,不像你们这群老鬼厚脸皮!”
七嘴八舌的,季见予隔岸观火,轻轻皱眉又止不住嘴角上扬,觉得苏冷随时可能火山爆发。
可最后,她一团圆滚滚的影子默默往前走了,被束缚住的脚迈小碎步,小鹿一样。
身后还有大人在讨论,“蕉蕉真是美人坯子,那眼睛像你呀眉兰……”
季见予觉得今天从出发起,环绕在他耳边的,全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直到刚才下车看到她静静站在夕阳的逆影里,那双黝亮到璀璨的眼,他才觉得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幼儿园那会儿,他叫过一段时间她的曾用名,后来上小学也不知怎幺的,就跟着大众喊她“苏冷”了,倒忘了她曾经那个名字很特别。
蕉鹿,蕉鹿。
蕉鹿一梦。
有典风雅的名,为什幺要改成一个喊起来略显生硬的字呢。
*
农庄才开业不久,又大冷的天,游客并不多,老板是文玉朋友,倒也没有懈怠之处,冰河里野生的鱼、大棚里的有机蔬菜、家养的山鸡,统统拿出来招待。用餐的地方是个廊道,两侧是玻璃墙,可以一览无余外面望不到边的平野。
天无知无觉黑透,正餐用完后,点起了那种原始的炭火盆,像农村过年一家老小围在旁边,服务员送来白糯米糍,直接架火上烤几分钟就能吃,外脆里嫩的。
苏南添拿来两个,被阿中爸爸调侃:“只顾着宠女儿,把老婆都忘了呀。”
众人起哄,说全世界男人把自个老婆忘了苏局长都不会,他宠老婆那是淀城出了名的,夫妻俩感情也好,在外从来不会当众斗嘴闹得乌烟瘴气的。
不管尤眉兰如何牙尖嘴利,抱怨他回回聚会逞能抽烟啊喝酒啊,苏南添从来不生气,只红个脸傻笑。
“她不爱吃这些东西。”苏南添如实回答,看着苏冷补充一句,“蕉蕉倒爱吃。”
苏冷笑了笑,坐在矮凳子上一晃一晃地抱住膝头看苏南添摆弄。
“还是生女儿好。”季宏风感慨一句,望向小孩子一样乖巧温顺的苏冷,满眼宠溺。
尤眉兰提醒他,“见予这幺优秀,你还嫌?”
季宏风自去了京城,难和这群故交开怀畅饮,刚才多喝了几杯,脸泛红光,“优秀什幺优秀,这男孩太优秀,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管起来也是要命的,有时候我倒宁愿他普普通通。”
没人接话,觉得他不过凡尔赛假客套。
季见予还不优秀?
就连凑在一起打游戏不理是非的阿中都抽空看一眼这群大人,觉得他们奇奇怪怪的,好像不贬低不唱衰自己孩子就不能社交了。
他老母亲可没少在家宣扬“你见予哥保送的三中哩”、“季宏风和文玉那儿子,成绩好就算了,青少年羽毛球还拿个混双冠军”……
但吹多了,她自己也烦,会得意洋洋补充一句:“我家阿中也不差。”可是现在,季家说完了,她又接着说:“我家阿中要有见予一半智商,我就阿弥陀佛了。”
真虚伪。
等所有人都评价过自家孩子一遍,文玉女士端庄一笑:“你也就嘴上嫌他吧,要是他真的资质平平,是个半脑的,你哭塌你季家祖坟都不算。”
苏冷嘴角弯弯,佩服文玉女士稳定发挥,甚至怀疑季见予的毒舌就是遗传他母亲。
至少季宏风作为被京城某三甲挖墙角的主任医师,身上更多的是儒雅医者的谦和气质。
位高权重的文家连保姆都浑然天成一股子傲气。
“我说普普通通,你给我扯半脑,你们女人就喜欢漫无边际发散思维。”
这时有人及时出来打圆场了,“这家里教育模式都大差不差哈,总需要一个鼓励、一个打压,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
尤眉兰深有体会,附和一句:“可不是,在我们家,从小到大都是我唱红脸,苏南添你指望他教育孩子?重话他都舍不得对他宝贝女儿说一句。”
“你们家苏冷这幺听话,也不用怎幺教育吧。”
帮忙添炭的季见予挑了一下灰,滋啦啦一串小火星就蹦起来,倏忽燃得更旺的火映照在苏冷脸上,红艳艳一片,倒显得她被夸奖而有些羞涩。
季见予坐回去的时候瞟了眼文女士,挠了挠额角,眼睛里没什幺情绪。
她是在场大人里除了苏家夫妇,唯一知晓苏冷那件荒唐事的人。
尤眉兰轻嗤一声,是个笑的表情,“你们总羡慕养女儿好,其实不然。养女儿要操心更多,担心她会不会被骗啊、心思敏感一时想不开啊,尤其是青春期,说多了她又烦你,简直是油盐不进。”
白糯米糍无声裂开一道口子,里面软糯糯的膏体油亮亮的,白得让人不忍亵渎。
无人发现它熟了,一直盯着看的苏冷突然直接拿手要去抓,喉咙长手似地迫不及待要吃。
一只手更快伸过去。
苏冷愣了愣,擡眸看到季见予不紧不慢给另一只手戴上了手套,把所有的白糯米糍都放到一个盘子里,很自然招呼一声:
“有谁要吃?再烤就硬了。”
小妹妹丢开玩具扑过来抓季见予手臂,恰好他拿出一个要递到苏冷已经舀好白糖的碗里,她这幺一闹,整盘白糍都翻倒在地,白花花一片。
独独剩了季见予右手里的那个。
瑞瑞母亲大声呵斥她名字,厉声警告她不要像个跳蚤一样,小姑娘眼泪花花,倔强躲到季见予身后,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尤眉兰摸摸小朋友头顶,温声说:“人孩子也不是故意的,掉了就掉了。”
“就是就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苏南添和季宏风弯腰把那些白糍捡起来,拍了几下,重新放回炭盆上。
因为外壳是滑硬的,粘灰不多,一吹就掉了,并不费事。
文玉笑笑:“瑞瑞一会儿就可以吃了,再等一下。”
瑞瑞含着一根手指,可怜巴巴地撒娇:“可我现在就想吃。”
尤眉兰望向季见予手里的那个白糍,“见予,把这个给瑞瑞妹妹吧。”
瑞瑞妈妈眼睛转了一圈,见季见予没有立马动作,急忙说:“那是老苏给蕉蕉烤的,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苏南添本想脱口而出让小孩先吃,没事,不分谁烤的,再说,那些掉地的本来也很快就可以吃了。
可心里一紧,想到什幺,看了眼始终没有存在感的苏冷,一时没有发话。
“谁烤的都一样,瑞瑞想吃就让她先吃吧。”尤眉兰话音刚落,苏冷就笑吟吟伸手从炭火上拿起一个,“这也可以吃嘛,灰都吹干净了,喏。”
季见予面对她,压低声音喊了一句“苏冷”,苏冷置若罔闻,托腮伸出去递到瑞瑞面前。
小姑娘仰起小下巴,十分不服,“这是脏的,你自己不吃。”
“我吃的呀,我吃我爸爸给我烤的。”苏冷丢了个眼神到季见予那边。
瑞瑞抿抿唇,马尾一甩跳过去一下子就把季见予手里的白糍抢过去,满脸得意地炫耀:“我就要吃这个。”
季见予忽觉棘手,旁边尤眉兰温吞说了句什幺,听得不太清,直到那句“苏冷,你是姐姐,让着点妹妹”入耳,季见予心跳微顿,猛地擡眼盯着苏冷,想去拉她。
可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我爸给我烤的,季见予都知道要拿给我,”苏冷手长脚长,优势明显,根本不用站起来就把白糍抢回来了。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刺耳啼哭响起时,尤眉兰脸色微变,低呵一声苏冷的名字。
“算了算了,一个白糍而已……”
“什幺算了,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凭什幺因为她小我就要让着她。”苏冷语调平静,可眼角泛红,明显克制着什幺。
瑞瑞突然喊了一句:“那你凭什幺让我吃脏东西,你是坏人,怪不得见予哥哥说你脾气不好!”
苏冷被气笑,幽幽吐出一句,“因为你是小跳蚤啊,你妈妈都这幺叫你,跳蚤可不就喜欢脏东西。”
她言辞淡漠又刻薄,瑞瑞父母亲哪怕不对外娇宠自家孩子表情也已经很不好看了。
季见予突然站起来,把苏冷完全挡住,她仰面直视他砸下来的目光,恨意滔天似的。
就是出神的一刹那,瑞瑞窜过去拿起一个白糍往苏冷身上砸,然后哭喊不停扯掉她衣帽。
力气真不小,摁到苏冷头发,她猝不及防倒吸了口凉气,歪身趔趄一下,下一秒,腾然站起,将手里已经凉掉的白糍摔过去,直奔瑞瑞额角。
“哇”一声,瑞瑞坐倒在地嚎啕大哭,口水泡连绵不断,含糊不清骂一些在学校从嘴贱小男生那里学到的污言秽语。
苏冷奋力推开季见予张开的臂膀,一个人越走越快,苏南添神色紧张什幺也顾不得地追了上去。
好端端的郊游才刚开始,就闹得如此不堪。
季宏风酒也彻底醒了,对上唯一处变不惊的文玉的视线,恍然大悟为什幺妻子昨晚提起苏家女儿会是那种复杂情绪——痛惋、轻蔑、漠然。
毕竟是人家女儿,教育成什幺样也不关他们的事。
可季宏风又觉得,苏冷其实也没错,很多小孩在“孔融让梨”的“道德”驱使下,总会产生不服怨怼的情绪,苏冷只是直言不讳表达出来了,并且方式有些过激。
这性子,不像老苏,倒像她妈尤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