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高三的上学期，高考倒计时已然拉开。老曾口沫纷飞的在讲台上强调高三的生活没有娱乐，只有刷题！但普华的课外活动依然是全市最丰富的，作为市重点中学，普华是云市最顶尖，兼顾普通班和超高规格国际班，统领国内文化考试和各类艺术门类向国外名校对点输送渠道的高中。
历代校长都有海归背景，对国内应试教育嗤之以鼻，虽落入教育局的屋檐下，依旧在高三考生的安排上“坚守本心”。
比如每月一次的露天影院。
睡眼惺忪的学生们数着一节节课的铃声，在夜幕拉开之前背上书包拖着椅子赶去艺术馆前的空地抢占最隐蔽的位置。
“快走快走，说不定能遇到国际班的”
“电影放了两年，你见过国际班来看过几次？”
哪里是问国际班呢？少女的心思昭然若揭。
两个女孩嘟嘟囔囔的拎着椅子在二楼走廊上拖拽，高个子女孩不忍见同桌低落的心情，小声说：“我劝你别做梦了，莫关北绝对不会来。国际班的放学就走的干干净净，那群出生在罗马的富家子弟有自己的小圈子，一般人哪儿挤得进去”
情动初开的高中生，除了学习和游戏，八卦与若即若离的爱情是永恒不变的话题。
对方不服气，“三班的乔雨蒙怎幺挤进去的？好几次被人看到她在学校里跟莫关北说话”
等等，乔雨蒙跟莫关北？
这是什幺邪门CP？
普华是没人了吗？论坛上怎幺没有爆贴！
吃了口大瓜，拖凳子的手当场就使不上力了！
凳子腿磕到膝盖，龇牙咧嘴的跳。同桌赶忙扶住她，两人在楼梯上踉跄了一下，不知是谁小声说：“乔雨蒙对上宋糖，有赢面？”
9月主题电影是1987年的独立电影《辣身舞》，那个已经逝去的美国最后纯真年代的回望。少男少女永远对热烈奔放又充满异国情绪渲染的音乐感兴趣，在粘稠的像在蜂蜜里调情的舞蹈中，黎染拉紧校服背上书包踏出校门，进入成人世界的五光十色。
云市东城，让人上瘾的，沉迷的，无法自拔的除了云不见顶的财富阶梯，还是醉人心魄的酒精。
【等】
千米的洋酒柜从地铺到天花板，形成巨幅的晶莹画报。正中间一颗硕大的橡木时钟，深棕色和桃木色拼接，镂空的罗马数字奇怪的没有指针，古老的木纹材质，琳琅满目的酒瓶子。
云市少有的会员制酒吧，服务环境与价格成正比。
黎染穿着黑牛皮包头的高跟鞋，挺立的站在小方桌前。用手整理拨弄前额的碎发，清秀的脸上戴着“成熟”的面具。
她的上司是VIP区的经理pete，三十出头的年纪坐上这个位置，是在人精里厮混出来的本事。一双精明的狭长双眸在黎染身上定了定，右手摸了摸下巴，在心里琢磨。
条顺盘正，据说还是普华高中的尖子生。清丽的气质往那儿一站就自动摒弃了酒吧的尘世之俗，pete几次想提拔黎染做店里的“Angel”。
傻姑娘，多少人贿赂他都求不来的机会却硬撑着不肯做。
陪陪酒，卖几个笑脸，最多被揩几下油，又不会掉块肉。可一晚的小费和提成是她现在VIP区站岗吉祥物的兼职多5倍不止。
pete换了个姿势，右手插兜，看着黎染乖巧的站着。摇摇头，倒也不急。
听说这姑娘很缺钱，家里没人了。浮华的社会卖惨没用，富人有闲心听一听下等人的伤疤，可金钱只会把人生吞活剥了。
他走过去凑近黎染轻笑了两声，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对方皱眉之间撤开右手，用正常交代工作的口吻说：“上面的最近巡店，被抓到错处，我也保不了你”
黎染面无表情的沉默，呆板的反应让pete觉得索然无味。阴鸷的目光上下扫视了片刻，口袋里的手机不停震动。
应该是今晚的贵宾到了，他必须要抢在外场经理judy之前接待那位。
人一离开，黎染才敢松懈下来。VIP区一晚只接待一桌客人，今日有预约但客人似乎还没到。悦耳的音乐绕梁而上，黎染尽职尽责的当好“站岗吉祥物”。
默背了三个小时英文单词，交班时间到了。
十点后在入口区站岗的是“Angel”。今晚排班的女孩Anna，170的个子踩着8cm的细跟罗马高跟鞋，名校在读大学生，浓妆艳抹的套上短裙。
今日的笑容比不上衣着来的鲜艳，高跟用力踩在地板上，发出闷重的哒哒声。
手机随手扔在小方桌上，娇俏的声音蒙上一抹愤怒。
“晦气！死人渣Pete。上次开路易14的客户把业绩记在我名下让他不爽，吼，今天就这幺搞我？死不要脸的看我下次再抢他的客户！”
出了怒气，平息下来，对上黎染清澈的眼眸，这个世界又变得顺眼了。
“嗨，beauty。下班等我续摊？你不知道我今天错过了什幺好机会！妈的一定要喝到天亮”
【等】的“Angel”放在云市的夜场全都是抢手货，狐朋狗友的，什幺场面上的人都能搭两句。所谓续摊就是被邀请到其他夜场继续纸醉金迷、出格的派对游戏和刺激的感官诱惑。
黎染在打卡机上抽出卡片，递了杯水过去，“你和pete怎幺了？”
白开水喝出白酒的架势，咕噜噜的一干到底，看对方一脸平静，擡眸了看了眼安静的出奇的VIP。心里的无名声又冒出头，“只有你还在这里躲清闲，外面的“Angel”都挤破头啦！”，Anna一边说拿回手机，看在外场小姐妹给自己的实况转播。
白天在学校辩论队口若悬河的嘴巴，此时依旧火力不减。
“有钱人的口味有时真琢磨不透，人人以为VIP区能捞到肥鱼。今天肥鱼偏偏在外场。谁不想去肥鱼旁边蹭蹭呢？一口汤就够我们一个月的业绩啦，可Pete偏偏让我在VIP站岗，你说他是不是报复我呢！”
黎染不解，“今天VIP也有客人啊，一会客人来了你哄着多开几瓶酒，不照样有得赚？”
“什幺客人啊我的傻妹妹，今晚VIP的客人爽约啦！你是清闲了，不用服务客人，可我们这些拿提成的 “Angel”就惨了。包场费店里赚了又不会分给我们。你要记住，客人在哪里钱在哪里”
越说越生气，Anna叉着腰。手机里的小群不断的刷屏，有的拍外场肥鱼开的酒，有的拍自己收的的小费和挖的新客户。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眼不见心不烦。
锁了屏，一把勾住黎染的肩。妩媚的声音带着诱惑，“晚上跟我出去喝酒呗，好多人都想认识你知不知道？呐，你缺钱是吧，不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岂不是白瞎了老天给的礼物？”
说完，波涛汹涌的两颗桃子被黑色绷带紧身裙固定在一起，致命武器挤了挤黎染的胳膊，一副想带好妹妹开眼界的迫切模样。
黎染第108次说着同样的话，“我得回家了，肥鱼天天有，喝坏了身体更费钱”
不意外的被拒绝，Anna也不生气。眼前的小人儿，年龄不大，说大道理的样子像50岁的中年人。
如果是别人这幺说她只会觉得装，可黎染在她这里永远都是例外。
从手包里拿出一根黑色方管，“呐，18岁了。不化妆也要涂口红，女孩子，不管有没有人疼，自己也要爱自己的”
黎染有些惊讶，她不知道Anna从哪儿知道自己生日的。也惊讶于两人平时不算相熟的关系会让她收到她的礼物。
华丽的交响乐、高级香氛混杂着浓郁的酒气，华贵的室内装潢，一根口红点燃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在云市寒冬来临之前的烛火。
黎染小声道谢，Anna把口红塞进她的工装裤里，想到一个想问很久的问题。
她挑眉对上黎染的眼睛，狐疑的说：“每天下班都准备回家，怎幺？家里藏什幺宝贝男人了？”
一束灯光打过来，耳边似乎又想起那股尖锐的警铃声。Anna有些诧异黎染周身的气场突然变得有些凶猛，像被涂上了血色的印记。。
黎染取下工作牌，眼神是挥之不去的淡漠，“哪有什幺男人，我弟弟在家等我”
黎染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角落，脸半埋在书包里，碎发遮住眼尾，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倒退的路灯。
回了家，替打工的黎染来照顾方平的吴阿姨在饭桌上留了一盘饺子，饺子旁边白色塑料盒装了几块绿豆糕。
纸条上写【你张叔包的，18岁咯，大姑娘了】
黎染放下书包，捏着这张纸条坐在仅有的一把，四角不平的椅子上。
她侧过脸，看着那盘早已冷了的饺子出神。
满屋皆是一股腐朽的老家具的味道，混杂着主卧飘出来的尿骚味儿。放眼望去，狭窄的过道塞入一张餐桌。方平睡的那件算是正经的卧室，她的那间是用一扇拉帘隔出来的。
黎染记不清这个家上一次充斥着人声是几年前，约莫是妈妈还能偶尔下床的时候。方史明晚上出工回来带几块绿豆糕。方平跳起来抢着要吃，妈妈坐在床上从门里看着，脸上挂着笑意，对她摇摇头，让她不要跟方平抢。
黎染不会抢，她不在意绿豆糕落入谁的肚子。就如同她不在意住杂物室改造的房间，不在意方史明酒醉后的拳打脚踢，不在意母亲隐忍的埋藏在被子里的背影。
只要她乖，方史明的拳头就不会落在妈妈身上，每个月能从医院拿出几包药。
主要妈妈有力气坐起来，笑着摸摸她的头，勉强能张嘴吃一勺药和一勺粥。她就不怕大门上被用鸡血写上还钱，不怕方史明喝醉以后通红的脸，胀红的脖子，带着浓郁酒气的嘴和伸过来的手。
她只要妈妈还能笑着看她，只要妈妈还活着...
她就不是这世界上孤独飘零的狗尾巴草。
现在，
她是了。
风吹打着窗框发出沉闷的碰撞声，黎染眨了眨眼睛，黑眸中褪色的回忆立刻散去。她就着热水吞下冰凉的饺子，而那盒绿豆糕...
记得小时候她捏着一块绿豆糕坐在楼梯上哭，张叔以为她是因为只吃到一块而委屈，事实上那仅仅是方史明每次打妈妈之前让她出门玩的补偿。
黎染看着垃圾桶里的绿豆糕，眼神中像一股海浪即将拍下的晦涩。
在拉着那个人渣跌入地狱之前，她没有资格庆祝什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