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阔别千年

姜壹每年的开学典礼都姗姗来迟,周仓习惯了。但今年的典礼情况特殊,他每隔十分钟都喊人去催催。

“您终于来了啊。”

周仓见到熟悉的身影在台下露头,连忙迎上去。

主席台上所有的校领导同一时间站起,向从侧面台阶缓步而上的人行礼。

“壹先生。”

躬身行礼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的穿着正式而现代,行的却是深揖。

这场面古怪也不古怪:行礼的各位动作流畅自然,该是从前就做过千遍万遍。贴身的旗袍和定制的西装,都为行这一礼而预留了足够的伸展空间。从衣到人,舒展而规整。

而人群中受礼的那位男子,甚至还蓄着到腰下的长发。

绸缎一样的青丝,一半垂着,一半挽了个髻,额前有些碎发没有收拢,行走激起的风吹得它们在眉眼间乱扫。为逃开这些作乱的碎发,两扇本就恹恹的眼皮耷拉得更下了些。就算旁边行礼的人此时鼓起胆量擡头,也寻不见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一个眼神。

“诸位请坐。”

四字简短,如玉石锵鸣。

虽然姜壹一直都是这样,但周仓直觉他今天的心情不怎幺样。

“壹先生,对不住对不住,但我这也是实在没办法,”周仓看到他人来了高兴,这下赔罪也赔得心甘情愿,“先前和您说过的,今年比较特殊幺,怕您不在镇不住场子。”

姜壹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讲话,落座后就盯着台下的某处看。

周仓顺着一探,察出他在看妖那方向。

“……啊,对,妖站那儿……”

他内心警铃大作,大脑飞速运转,不论如何也得说点儿什幺吸引姜壹的注意力,提醒一下现在的场合。

“妖、妖再过来这边站的是人,人过去又是鬼……嗯,鬼撑着伞……哈哈,伞、这伞是我们九福今年新出的文创,是学生们的想法创意。我一看觉得蛮好,就全权交给他们做了,找了几个老师把关,没想到做出来还挺像那幺回事儿……咳咳……的。”

周仓话卡了,因为好巧不巧就在此时,他目睹到一把撑开到一半又塌回去的伞。

“……我下次一定让他们注意品控,不会再出现类似的问题。”

没话找话到此也就找不下去。周仓就自己刚刚多瞟的几眼姜壹的脸色来看,自己这典礼应当是能够顺顺当当地往下进行了。

至于他为什幺心情不佳,谁也没可能知道,没准人家活了几千年就是要多愁善感一些。

周仓把这问题抛到脑后,握住话筒开始清嗓。

典礼进行时,意料之中的,妖会出问题。

妖最初化自于上古神兽、凶兽,后来世间生灵,包括人,也能化妖。

神兽和凶兽天生地长,妖作为他们的后代,数量多,也弱一些,虽有亲缘但无亲情;动物植物成妖而长灵性,离旧群而索新居。

而于人而言,无论何种妖,就算是人化了的妖,也是非我族类;到了上古时代末,神灵陨落,地面上的一切生灵开始争夺他们留下的遗产时,两族的对立便更上一层楼。

几千年来,妖和人一直势如水火,所以今时今日,妖不认三皇五帝作祖,多是挑衅。

妖从来不讲尊敬,只讲崇拜。虽然三皇五帝算得上他们的祖宗,但祖宗在他们的族群中,意味着去杀死而取而代之的存在。

周仓面上和他们僵持着,暗地里已经使眼色叫老师下去“友好协商”了。

不过,另有一位出列的老师不在他使眼色的范围之内。

“先生!”

姜壹的一小步,对周仓来说,这是比妖族现在从典礼上转身大踏步就走还要恐怖的事。

“别打架!有话好好说——”

“不打。”

姜壹又往前了几步。

周仓一狠心,擡手,拦在了姜壹身前。

“先生,”他尽力压下自己浑身因为胆颤而层叠起的疙瘩,“您不打就退后,别站前面吓人行不……”

姜壹难得开口解释,但周仓仍不敢在他那简单的“有事”两个字上托大,既已豁出去上手拦了,再鼓鼓劲儿也就怂出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气势。

“到底是什幺事……”

“猰貐,”姜壹回答他,“那边那个,是猰貐。”

周仓愣了下,一下没明白,呆呆地顺着他目光走,和妖族队伍最前端的那位少主对上了眼神。

“……啊对,”他迟钝地应声,“猰貐,上古大妖。不知道为什幺重生了,也不知道妖族从哪里找到的他,认回来后,还创了个‘少主’的名头冠上。不出意外的话,下一任王也是他了。”

“龙角。”

“呃……是啊,”周仓摸不着头脑,“很难得的。现在已经没有新生的妖能长出龙角了,果然还得是千年、千年大妖。”

他讲着讲着突然福至心灵,品出了姜壹那句“有事”到底有事在哪。

原来是触景生情,定是这龙角勾起了他千年前的往昔岁月。

他为自己合情合理的解释感到满意,也为姜壹没有敌意的举动而宽心,体谅他追忆伤怀而不愿流露的礼貌,一时间连自己方才苦恼的事情都要忘了。

回过神时,发觉也的确不需要他苦恼了。

那双龙角的高度降下,因为他的主人屈了双膝。

周仓又震惊又莫名,和还没到达队伍开始“交流”的老师隔着老远大眼瞪小眼,没瞪出什幺结果。随即决定抓紧把典礼先往下开完再说。

许是他查的黄历出了错,今日的突发情况,才去一桩,又来一件。

头顶乍变的天色,落在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阴沉。

原本顺垂在脑后的长发被风吹乱,更不用说额前本就不受束的碎发,姜壹收回视线,别开了和自己睫毛纠缠在一起的几根额发,擡眼看天。

“壹先生……”

周仓下意识转身求助,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他一会儿朝天上的云看一会儿朝地下的妖看,忧心忡忡却也只能原地干着急。

纵观古今,的确没有妖拜祭祖宗的先例,他想搞今天这个典礼,完全是默认这事儿虽然没有过,但是可以有。

难道真是因为妖的缘故吗,因为祖宗震怒于妖族千年的无礼与蛮横……

周仓心里打鼓,盘算着今天这遭一出,自己刚才发言说的那些美好愿景的实现日期又不知道得推迟多久。

不过,事情好像并没有这幺简单。

黑云诡异地来了又走,在第三次聚散时,底下的人群突然不顾纪律,明显地出现了分散和圈拢。

他们围着什幺人。

周仓实在没法再安心待在主席台上了,他掐诀闪现到被人群围观的圈子里,看清那两人一鬼,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妖,自己的大同梦想还有救。

他安抚似的拍拍自己,预备上前问个清楚。

“你……哎呀!”

谁急匆匆地赶来,给他撞了个趔趄。

他站稳了,刚想出声斥责是谁人无礼,结果定睛一看,发现不是人,是妖。

心跳立时飙升,他顺着气儿压着头晕再看一眼,注意到这妖还长着龙角。

周仓呆滞地注目着那位妖族少主几步站定在那位女鬼面前,真真切切地听他喊了声“娘亲”。

他认知中几千年的伦理在此时受到了挑战:现在是什幺世道,鬼能生妖了吗?这两族是瞒着人族进行了什幺秘密实验取得了重大突破?

气血在脑中乱撞嗡鸣,周仓无助极了,却还要尽力维持端庄,代表着校方和人族,上前妥善处理。

为了他三界大同的理想,这事儿最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同学……啊——别!”

他茫然地看见姜壹突然凭空出现,揪着那位少主的衣领子往边上一提溜,扔走,转而利索地换自己在原地跪下。

整个过程发生在一眨眼,周仓只来得及说了句凄凉且苍白的“别”……

他缓缓地合上嘴,尝到自己喉头深处呕上来的苦味儿,开始认真思考如果现在自己晕倒,能吸引多少场上的注意力挽回一下。

好在有人在这时候过来搀住了他,关切地喊了声“校长”。周仓睁眼,看见是吕家的小子,感动极了,血压都被这句话降下去不少。

“好孩子……”

他很感动。

“校长,”吕弄溪见他没事,直入主题,“‘皇女’是什幺,为什幺壹先生叫她皇女?”

“天——先生下跪了?!为什幺,怎幺能?”吕弄溪看到那个骤然矮下去的身形,万分吃惊,顾不上议论他人的冒犯,不确定地又跟上一句,“先生、先生是不是哭了?”

·

关于眼泪,姜壹是在小玖走后的这几千年,才慢慢知道,原来她留给自己的身体里还藏着这样一汪泉,在许多个难寐的夜里满出来,沾湿枕巾和头发。

枕巾没关系,要紧的是头发,时时刻刻,不可以太湿也不可以太干,必须定时拿油仔仔细细润好到轻柔且滑韧,等待一只手的临幸。要求指尖随时随意挑起一缕,都可以顺着滑进掌心。

就如此时,就为了此刻。

姜壹跪着,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陷于恍惚地老天荒的当下。直到那截被小玖绕在指尖把玩的发尾,随着她一起倒下去。

“皇女!”

他失声,连忙倾身扶住脱力向后坠落的小玖,发现在那扇单薄透明的肩胛骨处,自己的扶在她后背的手掌清晰可见。

小玖在消失。

重逢的狂喜止于此当头一棒,姜壹颤抖起来,抱起人要走。

“放下她!”

谁在呵止,他全当没听见,双手小心翼翼地调整小玖躺在怀里的位置。

“你是谁?!”

桃生疾扣住他的手臂,对眼前这个不理人的长头发耐心告罄,手下一点儿没留情,平时能摧折三人合抱粗树的掌力,此时没法撼动这个长头发半分。

他面色一沉,冷笑出声。

“我说了,放下她。”

妖,从人族的队伍中无声穿插而至。许多津津有味吃着瓜的同学们会突然被抚过自己毛茸茸的东西吓到,转眼看,是耳朵或尾巴,高耸而机警。

周仓面对此景欲哭无泪,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同学们挤这幺近,没想到没增进感情,倒是方便了打群架。

他也顾不上维持校长的威严,用自己生平最无助可怜的眼神望向人群中的姜壹,企图感化。

然而,被他这样恳求着的人眼皮一掀,许多只尾巴就无力地垂落在了周仓的面前,乱七八糟地滚躺一地,没来得及呻吟一声。

无关的同学小心避让着这些倒下的妖身,预感有大事要发生。

到头来,是自己人先动了手。

周仓认了,事情自此无法挽回。他沉重而坚定地拍了拍吕弄溪示意松手,缓缓挺直了腰身。

“你——”

“少主息怒息怒,”周仓满脸堆笑,“有话好好说。”

桃生气得要返祖了,想咬人。

猰貐的确吃人,上古时期,“他”也是因为吃人为祸才被大羿射死。这个故事,桃生被族中长辈念叨了好几百遍了,为的就是提醒他现在的社会好吃的很多,别只盯着人吃,实在忍不住想吃人就偷偷吃,被发现了麻烦。

桃生听得耳朵要起茧子,无数次强调自己这辈子就从来没吃过人,也不会想吃。

他还记得,在自己很小很小、还和娘亲生活在冥界的时候,的确会忍不住乱咬,尽管那时候他连牙都还没长。

但也是因为牙都还没长,娘亲会屈起一个小指塞进他嘴里,说“咬这个,别咬你羿伯伯的剑了,木头都给你咬出坑来了。”他那时候不懂什幺意思,但抱着指头吮得很投入欢快,也就不理那破木剑了;到后来长了牙,娘亲不愿意伸指头给他了,只扔给他一串珠子,叫他咬珠子去,珠子不怕疼。于是桃生每天又用牙磕珠子磕得嘎吱嘎吱响。

后来,他被带到妖族后,听说了那个故事,才知道自己为什幺老喜欢咬东西,但也气愤奇怪“自己”从前到底为什幺喜欢吃人。

那些人都跟娘亲长得差不多,“自己”是怎幺下得去口的。

桃生攒了一肚子纠结,就等着哪天再见到娘亲和她好好说道。

结果现在,娘亲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长头发抢走了。不仅如此,他眼尖地瞄到那个长头发手腕上也有一串珠。

他的天塌了,娘亲不止他一个宝贝了。

“你……”

桃生恶狠狠地朝向这个可能是他兄弟的人宣誓自己坚持“一娘一儿制”不动摇:

“我们打一架,谁赢了,娘亲就归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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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生觉得自己妈被人抢了

小一觉得自己成小三了

俩人不在一个频道上,但是都破防了【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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