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灰溜溜地从店里走了出来。这一条街几乎开的都是风俗店,都是那种只有几层楼的低矮楼栋,二楼开始往上就是“做正事”的地方。
我一边思考着在雪春下班时堵住并说服她的可能性,一边不死心地围着那家风俗店绕了一整圈。我找到了一个小后门,想必这就是员工上下班的出入口?
现在是夏季的尾声,晚上七点太阳才下山,我进入店里时天就快黑了,半个多小时后出来,沿街的昏黄路灯已经亮起。我穿过街道和燥热的蝉鸣声,来到一家视野范围能够清楚看到那个小后门的便利店。所幸小后门出来的必经之路上有一盏路灯,近十米的距离也能看清经过的人。
我能怎幺说服雪春呢?还是我应该再找找其他人?
点了一杯关东煮,我便坐在紧挨着便利店窗户的用餐长桌边,摊开笔记本,打算梳理一下思路。我不知道雪春什幺时候下班,只能一边盯梢那扇后门,一边吃着关东煮,一边还偶尔腾出手写写笔记,就这样消磨时间。
其实我很满意雪春。我喜欢她做“前戏”的方式,更重要的是,我喜欢她跟我闲聊。会说出“喜欢男人或女人就像喜欢猫或狗一样”的话,这样的风俗产业从业人员应该很适合采访,因为她们看起来能说很多。
就这样,在便利店嗡嗡的风扇声、零星几个客人和收银员的交谈声里,我把关东煮吃完了。我翻看起笔记本。
突然,我后背一阵发毛,扭过去一看,正好目光撞见一个从我背后走过的男子在斜眼睨着我。
男子随即收回视线,去另一边的货架上挑拣商品。
我呆了一下,觉得有些不舒服,收起笔记本站起身,打算直接去那个小后门附近蹲点。
正接近那扇小后门时,刚好一个墨绿色长直发穿着运动服的口罩女走了出来,我当机立断快步靠近,去试着问问“雪春”什幺时候下班。
但是很快又有两个女孩推门出来,三个人一起往我的方向走过来,就这样要迎面撞上她们,我反而突然有些慌张……因为我看到了口罩女的眼睛眉毛,在烟熏浓妆之下,却是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雪春”。
墨绿色长发、穿着运动服的雪春,短暂地和作为陌生人的我对视了一下,便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和朋友交谈。
电光火石之间,我假装和她们擦肩而过,往风俗街深处走过去——尴尬,我完全还没想好台词!只能等她们走远了我再偷偷折返跟上她们,看看有没有和雪春单独说话的时机。
“喂,那边那位小姐。”突然,身后有个女声喊住我。
我慌慌张张转过头,只见雪春和她的两个同伴都在看我。其中一个女伴对我说,“小姐,这条街没有牛郎,也不接待女客人。或许你应该去看看其他的牛郎店,或者百合风俗店。”
另一个女伴突然嬉笑着拍了一下雪春,俏笑又调侃地说:“什幺啊,兰子,这儿不就有个接待女人的家伙吗?”
两个女伴顿时你唱我和地笑起来,夹在她们中间的雪春不知道口罩下是什幺表情,只听见她平淡地说:“我已经下班了。”
被称作“兰子”的那名女伴仿佛笑出眼泪了,揽住雪春的肩膀,嬉皮笑脸地问:“喂,雪春,快跟姐姐说说,这回对付女人你用的还是对付男人那一套吗?”
三人边聊着边往前面便利店的方向走去,我很快便听不清楚她们的对话了,最后一句能听见的是兰子的大笑:“哈哈哈……和女人!”。
幸好不需要我开口讲话,雪春还没发现我是谁。我立马折返,到便利店附近悄悄看着她们。
幸运的是,两个女伴只是在便利店买了些东西便离开了,我看见雪春也坐在窗边用餐桌正吃着泡面。
我立刻推门进去,接近雪春。我惊讶地发现就这幺一会的功夫,雪春已经飞快地吃完了泡面,正打算起身离开。
我连忙叫住她:“雪春小姐……”
听见我声音的雪春,那半张露出来的化着烟熏妆的脸上突然展现出震惊的表情,她瞪大了眼睛看向我。
我连忙堵住她和便利店门口之间的路,“我是夏月。真的非常抱歉,今天好像让你不愉快了,我是来赔礼道歉的,请允许我请你一顿晚饭吧,或者别的什幺都行,我来买单。”
雪春的表情开始犹疑起来。
我进一步说:“我只是来表达歉意的。任何你不喜欢的话题或事情,我都不会说或者做。”先建立友好关系,也许我能结交她,之后的事情再另说。“我知道附近有一家不错的西餐,可以吗?”
雪春重新落座在用餐长桌,她摇摇头,“不用,就这里吧,我已经吃过了,有什幺事情麻烦您尽快说。但我的回答不会变的,我不能帮上任何忙。”
我直接走到收银台又点了一份关东煮然后送到雪春面前,雪春沉默着没有阻止我,面对面前的关东煮她也只是看着。看了一会,她终于还是摘下口罩吃了起来。
“夏月小姐不是大和本地人吧?”雪春问我。
“嗯,我是……”
“支那人。”雪春突然露出有些讥笑又有些古灵精怪的表情,“你的口语还得练练。你是来留学?”
“对,我可能很快要离开了,现在局势不太稳定。但是我的毕业课题还没有完成。”
“换一个课题吧。”雪春冷淡地说。
“但是我需要拿到学位,临时换课题来不及了。而且希望我在这边学到的知识能对社会有所帮助,我想了解你们的处境,想对这个剥削人的风俗产业打上自己的一拳。”
雪春哐的一下把关东煮的一次性杯碗砸在桌面上,打断了我,“操,支那人,但是也跟我们有些人一样虚伪!”她怒目圆睁地盯着我,可在有客人在店里的环境下还是压低着声音。“你明明也是来当‘客人’的,你明明也很享受在这里消费,既然如此就这样不就行了?高高在上地说什幺自己是来当正义之士的!”
“如果你要完成这个课题,”雪春直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就应该来当服务生,而不是客人。否则别谈‘了解我们的处境’。”
我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雪春则是轻蔑地瞥了我一眼,继续吃关东煮,“装什幺装?”
我陷入了沉思。
突然在我身后有男人喊我,我回过头看到了之前也是在便利店里见过的那名眼神古怪的男子,他当着我的面和他同伴说了一句:“就是这女的,支那佬,我看见她写支那文呢。”
男子一脚踢在我坐的凳子上,“你他妈的,不吃东西坐这里干什幺?滚一边去!支那佬。”
我一脸茫然无措,但很快就沉下脸,“我在这里消费,我也是这里的客人,你凭什幺对我出言不逊?”
两个男人耸着肩膀笑了起来,“客人?就凭老子是这里的主人,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滚回你的狗窝去!”
我正要继续和他们对峙,已经吃完关东煮的雪春拉住了我,她戴上口罩,朝那两个男人说:“我朋友是在等我,你们要坐就坐吧,我们正要走了。”
雪春就这幺拉着我走出便利店,走到离得够远的地方。那两个闹事的男人没有再理会我们。
我说:“我没有做错什幺。错的是他们。”
雪春看了我一眼,“有些人就连呼吸都是错的。”
我低头沉默了一会,说:“我觉得你说的对……也许我可以试着当服务生。雪春小姐,你能做我的领路人,教教我吗?”
雪春说:“你不可能做得到的。你连作为客人的时候都不敢放开自己的欲望、直面自己的欲望。”
我垂着脑袋,仔细想想的确如此。
我看到雪春的手伸到我的下巴位置,她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让我擡头。“你来服侍我一个人吧,从现在起你不是我的客人了,来做我的猫吧。”
昏黄路灯照亮了雪春的脸孔,一个小时之前我看到的那张温柔漂亮乃至谄媚的脸,在我前一秒的想象里雪春是用温和的表情说出现在这番话的。
可是我实际看到的,却是一双讥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