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形容狼狈,被两个廖家的下仆扭住手臂,按倒在街边,沾了满头满脸的灰土。
一双灰黑色的眼睛带着复杂的神色,定定投在薛宝瓶脸上,清亮的眼瞳覆盖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含着说不出的哀恸,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泪来。
分明柔弱无依到了极致,却又透出一股倔强的气质,指尖用力得近乎发白,死死地扣入地面,咬牙挣扎着,终究是不曾流出半滴眼泪。
放在平常,这等低微似草芥的贱民,向来会被薛宝瓶视若无睹,产生不出丝毫特别的念头。
只是……说不出是被那道眼神触动,还是那少女的容貌着实美丽,虽然眼下灰头土脸,满身泥污,仍然能够分辨出清丽绝伦的轮廓。
薛宝瓶端坐在奢侈华美的车驾之上,望着跪伏在地的少女,心底隐约浮现出一丝古怪的滋味。
质地低劣的粗布衣衫,周身更无别的装饰,一头如云乌发犹如上好的绸缎,可惜竟然用一条布带草草扎成一束,全无美感。小巧的脸孔被泥土沾染,灰色的污迹深一块浅一块,活像个刚钻了老鼠洞的小花猫。
脸颊未曾弄脏的部分,倒是像初雪一般洁白,肌肤泛着自然的光泽,比最为名贵的玉石都更加细腻。
蓬头垢面至此,而不掩倾城绝色。倘若带回家中洗刷干净,换上绫罗锦绣裁成的衣裳,穿金戴玉,莫不真成了天上的仙子降临凡间,甚至……连她的容貌都要盖过了去。
薛宝瓶不自觉地搅紧了手指,或许是她打量那少女的时间过长,连立在马车边的廖文耀都发现了异常。
廖三少不知薛宝瓶的心理活动,只以为薛小姐直觉发现了不对,察觉到大丫与他的苟且关系。一时分外心虚,连忙凑上前来,忽略了片刻之前被戏弄的不快,讪笑道:“薛小姐莫怪!”
“这乡下村妇不知礼数,脑筋也有些不灵光,恐怕冲撞了薛小姐的车驾,这才特意叫手下人挡在路边。”
一边说着,廖三少一面回过头来,趁着薛宝瓶看不见,登时变了个凶恶的脸孔,连连冲下人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把大丫带走,别再让薛大小姐瞅见了多心。
大丫伏在地上,看着他那副又心虚又凶狠的嘴脸,忽然觉得好笑到了极点。她全然陌生地看着眼前这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他,又或者是,抛开那副清俊的皮囊,这才是廖家三少爷最真实的底色。
“还愣着干什幺?”
廖三少使得眼角都抽搐了,见两个仆从仍然未能领会他的意图,内心火烧火燎,大手一挥,直接开口命令道:“把这个村妇拖下去!”
“是……是!”
按住大丫的两个仆从这回总算接收到了少爷的指示,犹豫地看了看彼此,从身后架起毫无反抗的少女,眼看着就要拖行下去,乍然响起了一道娇美的嗓音,冷冷道:
“慢着!”
廖文耀猛然一惊,转身便看到薛宝瓶挑起眉稍,唇边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娇声道:
“只听说过狗拿耗子的趣闻,这回还真让我看到个现行。”
“我薛家还未仗势欺人到这份上,莫借着我的脸面作威作福,光天化日之下,这街巷还能不允人走动了不成?”
廖文耀怔在当场,额头几乎登时要冒出汗来,实在摸不清这位大小姐多变的心肠。内心里少不得暗自腹诽,要说那锦元城一等一跋扈的人家,不就是你薛家?!
就连薛家阖家上下,翻遍了所有嫡庶子孙,难道不就是你薛大小姐最喜铺张,凡事都讲究个排场,等闲踏青出行,派家仆清场十里道路的行径也不是没有过!
眼下阴阳怪气暗指他“作威作福”,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薛大小姐作威作福的本领敢称第二,就没人能称第一。如今倒骑到他头上,翻脸指斥起他来了。
腹诽归腹诽,廖文耀明面上绝不敢违逆,勉强维持着佳公子的风度,迟缓地挥动手,令仆从放开了大丫。心底暗暗发狠,只想着一旦婚约定下,等到将薛宝瓶娶回家中,看他不狠狠拿捏报复回来才肯罢休。
大丫被压制的时间久了,身体有些发麻,手脚并用,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
廖三少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说出什幺不该说的,只见少女一手扶住墙,缓缓活动了一下腿脚,擡起眼,神色与他料想得全然不同,平静得近乎漠然。
大丫望了眼车厢内雍容华贵的少女,视线扫过立在车边的廖三少,嘴唇轻动,浮起一抹冷淡的笑意,说不出是在嘲弄廖三少,还是曾经愚钝的自己。
她一句话都不曾多说,背过众人,步履蹒跚地离开。
转身的那一刻,那滴将落而未落的眼泪,自眼角滑落,无声地坠入尘土,与泥沙混成一团,很快就辨不清晰了。
薛宝瓶皱着眉头,注视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半晌颇为迷惑地喃喃道:
“作什幺哭呢,我又没有欺负她呀?”
“什、什幺?”
廖文耀没有听清她的话,扭脸探问道,试图再向她打探些薛家的动向。薛宝瓶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打算,只觉得满腔索然,再无多余耍弄的兴趣,随意敷衍过几句,干脆地放下帘幕,命仆从驾车离去。
……
远隔数十里的黎山,满目苍翠的山林之中,一道灵巧的身影穿梭其间。
少女的动作轻灵矫捷,远看如一抹灰影,飞速在不同参天大树之间辗转腾挪。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在树梢立定,拨开层层枝叶,远望隔着一条川流的山头,漫天轻红浅紫的晚霞映染,一条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绯红色雾气凭空升腾,如一条诡谲的纱带。
少女的眼神炯炯发亮,注视着纱雾生出的方位,一敲掌心,念道:
“东方尽而冠盖浓,坐八方而望晴川,有红雾冲天而起……那山洞中的仙人遗蜕指引是真的!”
“我倒要看看,这般费尽心思封存,究竟是什幺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