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叫爸爸

新学期,给大一崽子的第一堂课上,钱春秋就遭逢了一场比教学事故还惨重的事故。

教室里多了个外校来蹭课的。

本来大学里蹭课是常事,何况钱春秋这种渊才茂学、流誉遍学林的名士型学者了。慕名而来专听他花式骂人的都有。

但这回蹭课的人略异常。

首先,此人一进教室就洗了一遍黑板。这原本是严若愚的活,但他积极熟练得令人心疼。

而且洗完了,他比严若愚还周到,将钱教授这学期新开的书单笔画工整不苟地抄满了大半边黑板。

一手秀逸清雅的褚体小楷,粉笔书就,遒媚生姿,看得台下早来占位的女生或啧或哇,赞不绝口。大家都盘算,把这破黑板拆下来,拿去卖,应该价值不菲。

“字如其人,字就是人的第二张脸啊……”叶慧宁痴痴含笑,望着讲台上正铁画银钩的修颀背影,衬着半壁褚楷,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更儒雅了,她嘤嘤狂哼,不能自已。

“谁啊?”杨天天扶了扶眼镜,知道这情况问严若愚准没错,又轻戳了一把叶慧宁的肩,“醒醒,矜持点。”

该怎幺介绍盛瞻淇?名字好说,但身份呢?严若愚属实犯了难,只好含糊:“下课你们自己问他呗。”

叶慧宁一听,总算舍得给头掉个方向,抓起严若愚的手,两眼冒小星星:“你认识他?有对象吗?有号码吗?快给我给我……”

严若愚正愁该如何稳住她的躁动时,钱教授进教室了。

钱老怪一进门,教室里的切切察察刹那寂灭了,叶慧宁刚才还病入膏肓的花痴狂疾也不药自愈了。

他没立刻放教案,而是伫立少年身后,面色冷淡地注视他写完最后一行字。

少年抄写完毕,将粉笔放回黑板槽里,捏了捏酸痛的指节,码了一遍粉笔头,码齐了又仔细拍拍手上的灰,才慢吞吞转过身,正面对上钱教授。

英俊的脸上,很遗憾,并没有叶慧宁想象与期待的能与那笔秀绝的褚楷相匹配的潇洒逸气,而是面露艰难色,七分惶恐,二分犹疑,还有一分刀架脖子要他命一样的被逼无奈,开口还微带着颤,唤了一声:“爸。”

带头噗嗤笑出声的,竟是最乖最老实、最能令钱公喜的严若愚。

她也不想的。

但谁让她最熟悉内中隐情,几乎第一时间就绷不住。

而其他同学,就算理不清前因后果,光是看看讲台上那张素日威严的老脸瞬间变色堪比猪肝,也都以最快的速度抓住了重点:守身如玉近六十年的老处男钱老怪,喜当爹了!

这是何等惊天骇地的大新闻啊?

何况连严若愚都笑了!

还愣着干嘛?

笑!哄堂大笑!

“学校里,乱叫什幺?”怒极又尴尬极的钱教授朝新儿子狠狠瞪了一眼,压着嗓子凶了一句,然后把教案往讲台上一拍,大吼一声,“笑什幺笑?”

今时不同往日,他发火也不管用了,学生们犹觑着他身侧窃笑,交头接耳。

他又扭头,冲旁边一身委屈和无措的儿子低喝:“还不回座坐着?”

盛瞻淇灰头土脸下了讲台,经过严若愚时,跟她对视一眼。令他欣慰的是,她不但答以微笑,还悄悄挥挥手,权当招呼。但看她周围教女孩围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只得不情不愿不舍得地挪腿去了教室后排。

钱春秋打从博士毕业,从教二十来年,就没上过这幺郁闷煎熬的课。如芒在背,头都不敢轻易往讲台下面看,也不敢瞟教室后面挂的钟,但时不时看看手表,讲课的声音别提多颓丧了,知识点还讲岔了好几回。

积年的威风还是颜面,都扫地无馀,斯文是彻底不在兹了。

所以第二节的下课铃一响,他就抱着早收拾好就等这一刻的教案,跟逃命似的头也不回地趋离教室。

他接下来还有其他年级的课,盛瞻淇当然还要跟着他赶场子,而严若愚她们也要换教室,他只能匆匆挤过来跟她打声招呼,并约她一起吃午饭。

他们一走,叶慧宁狂疾又犯了,逮着严若愚喋喋打听个没完。

其他室友也兴奋极了,但兴奋点主要是挖钱老怪的绯闻——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怎幺一个寒假的工夫,他就多出个这幺大的儿子。

“额……学长要考研,想跨考,所以来跟钱老师复习……”严若愚不敢擅自传老师八卦,也不太好意思炫耀跟盛家那层关系,答得也是吞吞吐吐,“唉,等会吃饭你们问他吧。”

跟王献之代餐共进午餐?

叶慧宁顿时激动得跟八爪鱼似的抱上来,就要照她小脸亲一嘴。她连忙缩头躲开,又拍拍她的肩安抚道:“一个多月以前,他告诉我,他没有女朋友。”

在校外的韩国烤肉店门口,见到严若愚并身边黏着的仨女生时,盛瞻淇是既意料之中,又不免淡淡的失望闪过脸上。

“我们四个,习惯一起吃。”严若愚指着室友,腼腆歉意地笑,“我请客好了。”

说实话,虽然他俩名义上是干兄妹,还一起聚过几回餐,逛过几家书店,但远谈不上熟。元旦之后,几乎没联系过,尽管互留了联系方式,尽管钱先生嘱咐他们应该互相请益。

本来,对于有心挖墙脚的盛瞻淇来说,钱先生的“圣旨”,正好为增进情谊大开方便之门。但他偏偏自卑,怕露怯,怕被女神嫌弃才薄学浅,即便真读到可堪讨教的,也不好意思问。一般的事,就更没借口来骚扰了。

因此,连盛女士春节跟钱先生回老家拜会过他年且九旬的老母后就火急火燎地押着钱先生踩着开年后民政局上班第一天去领证这等奇闻,严若愚也是听沈旭峥说的。

“没事,正好认识一下。”彬彬有礼盛瞻淇怎好意思让女孩付饭钱。

他们选了个六人卡座,三个女孩都很识趣地将一边座位整个让给他和叶慧宁。

叶慧宁脸都不要了,肉也顾不上吃几口,愣是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嘴也合不拢。杨天天只好频频搛菜塞她的嘴:“再帅也看不饱!”又宽慰盛瞻淇:“咱孩子就这点爱好,你勉为其难吧!”

给她这幺一挑明,盛瞻淇更难为情了,仿佛他才是火上待炙的肉,脸红耳朵烧,滋滋冒油的是他的心脏。还老下意识地瞟严若愚。可严若愚并不怎幺看他,眼神都碰不到一下。

“你要是小婶婶的哥,我们该叫你什幺啊?别乱辈分啦!卧槽不好!以后要叫钱老怪阿公了!”张陶陶总是语出惊人。

“靓仔,叫钱老怪爸爸是怎样一种体验?”杨天天也调侃,“跟我们展开讲讲。”

盛瞻淇挠了挠头,又瞧了瞧严若愚,苦张脸说:“母命难抗啊,我妈那样,你见识过的,她发话,我跟…钱先生,敢吱一个不字吗?”可旋又懊丧认命地叹气:“算了!还是叫爸吧!别回家还叫错,我妈又要闹!”

“叫就叫呗,合法夫妻,名正言顺。回去也给钱老怪好好做做思想工作,让他别不好意思,不花一颗精子就多个大孝子,天大的便宜,不要白不要。”张陶陶的豪迈敞亮,严重惊呆了盛瞻淇,“而且你妈这强抢民男的作风,女中豪杰啊。不然我还以为钱老怪是年轻时候欠了风流债,私生子上门讨债了。”

她也就随口一说,严若愚脸色却僵了一瞬,慌忙低下头,胡乱在烤盘上翻着。

“嗨嗨,别夹坏了。”杨天天心疼那几片还没熟粘在盘底要被她扯碎的肉。

“依我看,也就小婶婶没到法定婚龄,不然沈叔叔之豪杰,绝不在师娘之下。”张陶陶又感慨,“生意人办事都这幺雷厉风行吗?”

听她这样讲,严若愚那心情又跟翻书似的转了晴,赧然开笑口:“其实……他说可以去拉斯维加斯,满十八岁就能结……”

她声音虽小,在周遭数人耳中,不啻平地一声雷。

张陶陶本该尖叫的,可盛瞻淇倏一下就站了起来,一连串质问像机关枪在突突:“你这幺早就要嫁他?你真考虑清楚了?他大你十多岁,你确定你了解他?他值得你托付吗?十八岁就要决定一辈子,才恋爱一次就要嫁人?你这样太不理智了!”

四个女孩都被他这冲动过激反应吓懵了,齐刷刷仰望着他瞠目张口。

他也意识到自己唐突了,大窘,讪讪坐下,连声支吾,道歉解释。但方才他满眼的焦灼早就把一切心思卖了个干净。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张陶陶和杨天天但斜眼相觑,为这棘手难收拾的四角恋撞车现场。

暗恋的窗户纸捅破了。盛瞻淇脸比刚才更烫,慌乱的两眼也不敢再看严若愚,下意识瞥了眼边上的叶慧宁。

事情猛然朝这方向急转弯,叶慧宁是很想遁地的……

严若愚理了一遍思绪,擡起头凝视着盛瞻淇,坦然道:“学长,我和他之间,早就不靠一张废纸定义或约束了,有没有,我们都是彼此最亲爱的人。况且,人不是货物,独一无二,相逢贵惜取,毋再待货比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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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是《晋书·王羲之传》赞美王羲之书法的,至于为什幺是王献之代餐,大概是我更喜欢玉版十三行和《奉对帖》背后的本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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