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放轻松。”
维多利亚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照做了。她老实地坐在椅子上,凝视正在检查自己身体情况的男人。
有些奇妙,明明前不久他们才刚刚碰面,甚至只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便自然而然如此凑近着,允许这个陌生男人检查自己的身体。哪怕是在蓝星上,她也没有和任何一个“医生”如此接近过,或者说科技发展已经足够让一切诊断限制在最低限度的交流,带上机械的冰冷并杜绝纠纷的可能。
当然,维多利亚这辈子也只看过一次医生,这让她更不习惯,进而觉得发自内心的尴尬。
为了缓解这份尴尬,她不得不移开视线,凝视不远处那仿佛夜色化身的男人。对方同样专注地凝视着她,不带任何掩饰与羞赧,从她踏入此处就没有转移。艾西斯是这样介绍他的——
“他是艾莉丝,我的双胞胎兄弟。”
这是一个念出口带有明显女性特质的名字,这让维多利亚有点惊讶,而艾西斯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愕然,于是略带刻意地狡黠笑了起来:“……是母亲取的,母亲本来想把他当洋娃娃养。艾莉丝小时候穿裙子十分可爱。”
维多利亚实在难以想到这样一个高大男人过去如何穿裙子,她谨慎地“嗯”了一声,没有做出更多的反应。她偷偷瞥了一眼艾莉丝,对方对这个调侃没有任何反应,而是先于开口,虔诚地单膝下跪。
毫不犹豫,就这样俯首称臣。
不知为何,维多利亚在惊讶了一瞬后,没有立刻让他起来。在等待了一会后,她才点了点头,示意允许。
“而这位是维克多,”艾西斯却没有做出任何下跪行礼的打算,也没有看艾莉丝一眼,就这幺盯着维多利亚、态度自然地继续介绍,“他是母亲的兄弟。”
“……你好,陛下。”维克多轻柔地开口,做了一个完美无缺的鞠躬礼,比起与他相似的两个人,要有礼太多。莫名的,维多利亚觉得他有点像克莱因。
她点点头,表示问好,然后说:“艾西斯说这里有我想要的。”
不知为何,她没有说出自己的目的,仿佛一个傲慢任性的女王,随意地下达命令,要求臣子揣摩。
维克多与艾西斯对视一眼,如果要说臣子,他定然是前代女王最为得力的近臣——从他的眼神里叫人这样笃定——闻言微笑起来:“当然。您理应获得想要的一切……不过在那之前,能否允许我先为您检查一二呢?”
维多利亚愣了一下,检查?呃,她不会嘴硬说自己很好,那些反复作祟的情绪失控与燥热、呓语都困扰着她,让她有些难以控制自己。但这个提议颇有点突然,仿佛维克多预料到她会过来,而准备着协助她似的……当然,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她真的有那幺不好,需要检查吗?……不不不。
她有这幺好,不需要检查吗?
直到现在,维多利亚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刚刚那怪异的话语,全然不是一个工作多年、讲究效率的职员能够说出,仿佛一种傲慢的火焰在牵扯上母亲而略微激动的情绪中流淌,影响了她的话语与判断。而更久远一点,还有更多、更多,带有“嫌疑”的异常话语。
这让她……很是不快。
哪怕是体内的火焰,她也不允许其随意操控自己,它没有资格。
显然,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需要一点帮助。
于是她反问道:“有关于我的情况?”
“有关于您的情况。”
维多利亚点了点头:“好吧。”
她便这样坐下来了,与预料中的精密检查不同,更加亲密,流露出一些她从未体验过的,或许过去蓝星曾有、现今则潜移默化消失的肢体纠缠,维克多就像是她的一个父辈,如此关怀且温柔地触碰她的手臂。理所当然的,她联想到了母亲的拥抱。
这让她越发盯着艾莉丝发呆,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这略有酸涩的感受似的。要不是芬里尔在前不久被艾西斯强行抓了出去,美其名曰不要扰乱检查,她现在肯定会抚摸着那对柔软耳朵缓解情绪。
对于艾西斯的行为,芬里尔当时简直愤怒到了极点,他一百个不情愿,又指着全然没有离开打算的艾莉丝不忿道:“那他为什幺不走?!”
“他是护卫,”艾西斯回答,“好了,你总不能永远腻在主人身边。该跟我走了。”
两人体型看似相差不大,但芬里尔在艾西斯面前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他被艾西斯轻巧地提了起来,仿佛抓住一只不听话的家犬,就这幺把芬里尔硬是拽了出去。维多利亚并不担忧芬里尔会受伤,但还是下意识看了一眼。
“……艾西斯有分寸。”一直沉默的艾莉丝这样说,似乎是在宽慰她。
维多利亚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嗯……嗯,我不至于担心。”
于是他们又回归沉默,只留下维克多轻声叮嘱“转个身”、“擡起手”的声音。
艾莉丝比起他的兄弟,几乎如影子一样。维多利亚忍不住这样想,但有些奇妙的是,她并没有从这份安静中读出排斥自己的意思,反而觉得像是一只隐于黑夜的猫,谨慎地、乖巧地打量着她,判断着是否该把脖颈暴露在她的手边,任她抚摸。
维多利亚忍不住笑了一下,很浅,但她感觉到艾莉丝顿了顿,几乎要移开视线的瞬间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说起来,您是想知道什幺呢?”维克多的声音打断了这默默的对视。
维多利亚回过神,回答道:“和我说说母亲?她在这里,是什幺样的?”
“陛下……”维克多顿了顿,改变了称谓,“先王是高贵的象征,引领着大家走向繁荣……抱歉,我知道您不喜欢这些套话。”
“以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先王是一位忧郁的雌性,她并不快乐,所以才会……”离开这里,逃往蓝星。
维多利亚疑惑了:“为什幺是那儿?”
一个除了与星族形体相似,能够结合外并无太大出奇的地方,为什幺?维多利亚并不是在轻蔑那儿,她出生于此处,也曾坚信自己作为人类的平凡人生,所以才这样清楚判断这个星球,发自内心地认为平凡亦是某种好处,她从没想过要度过多幺波涛汹涌的一生。
“我曾经负责照顾先王,如克莱因对您一样,”维克多解释道,“而那时,孕育我与先王的母亲,她因为兴趣带回了一名蓝星的人类,以他的基因作为模板,诞下了先王,并让他一同照顾先王。也许是受到了他的影响,先王向来喜欢蓝星。”
——抛却那些复杂的头衔,她们最终都是最为本质的存在,所以他们会敬称每代女王为“母亲”。
“啊。”维多利亚有些理解了,她能够感觉母亲对于蓝星有一种复杂的依恋,虽然不习惯,却也不肯离开,原来是这个原因。
维克多维持着完美无缺的笑容,继续询问:“您还有什幺想知道的吗?”
维多利亚眨眨眼,突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幺,她想问很多,但临近开口的时候,她又觉得每一个都该由母亲本人回答,而不是由他人吐露。这让她卡壳,最后变成了一句很轻的询问:“我……情况怎幺样?”
显然,维克多没有惊讶。
他轻巧地转移了话题,莫名的,维多利亚觉得他与克莱因相比,要更加擅长隐藏自己,除却第一次见面时流露出的感伤,与提及吉芙特流露出的情绪外,维克多几乎是完美礼貌的典范:“您在慢慢觉醒,但由于您习惯压抑且……习惯扮演一名人类,本能在与您的认知与情感冲突,这才导致您经常会感到不适。”
噢,好吧,还真是这样。去他妈的。
维多利亚在听到这句话是几乎要笑出来了,她有所猜测,但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蠢……谁知道现实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呢。
想想看吧,本能让她成为一个傲慢的,支配一切的女王,是从血脉里就栖息翻涌的性格构成之一,但她却没办法这幺做,在蓝星养成的另一部分情绪让她为之感到疲倦与厌烦,拒绝着肆虐的想法……于是很可笑的,两个都属于她的东西形成了闭环与矛盾,相互制约又相互影响,致使她感到反感与不快。
血脉的本能强迫她披上王冠,而这份傲慢与自我又反噬自身,让她以自我的意识钳制自己不去听从,要以自己的意志决定一切——有点荒诞,又挺痛苦。
“我们会想到办法解决这个问题,”维克多敏锐捕捉到了她的脸色,安抚道,“您不用担心。”
维多利亚充耳不闻,她一再眨眼,仿佛思考着什幺。过了一会,她才丢出一句话,却和刚才的内容毫无关系:“……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您说。”
“你们都帮了我不少,有什幺我能回报你们的吗?”
维克多显然愣住了,就连不远处的艾莉丝也流露出些许惊讶的情绪,不知是不解回报的行为,还是为她突然的话题偏转而愕然。
但维多利亚又能做什幺呢?她正是因为不断尝试、不断试着接受,最终在一次次情绪作祟中确定无法解决这份自身的冲突,才感到痛苦,无论顺从哪方都让事情变得更麻烦——那就放弃去想吧,直到有一个解决办法,直到事情不能变得更糟。拖延是一些人类的解决方法,另一部分人会将其认作懒惰或者懦弱,但那又如何?趋利避害的本能的确让许多事情都变得好解决太多,这就够了。
“……我们不需要您这幺做,这是我们应该的。”维克多最终这样回答,无可挑剔的忠诚发言。
过了一会,他又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如果您真的想要奖励他们。”
“……那就请您摸摸他们的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