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申服君大袖飘飞,青凛的长剑仿佛缠着一团烈火。

另一侧,两名翼道弟子早已支撑不住,纵身朝山崖掠去。

但刚一腾身,头顶盘旋的巨枭便疾飞过来,张开套着铁钩的利爪,穿透了两人的肢体,将他们扯上高空。

两名翼道弟子眨眼间便消失在夜空中。

未曾完工的殿基上百兽奔腾,那些变异的野兽瞳孔血红,它们疯狂地嚎叫着,不时喷出毒火和剧毒的汁液。

另外一边,被木杖穿透的枭御姬血流如注,手脚缠在杖上,白皙的肉体在兽群间时隐时现。

老者声音再次响起,“君上一误再误,还不收手么?”他语调从容,显然已大局在握。

申服君面沉如水,从他现身,到老者开口,枭御姬出现,巫耽击杀枭御姬,又弃众逃生,每一个变化都在他意料之外。

眼下再不设计脱身,就不用再走了。

申服君厉喝道:“妖人!接我一记昊天之雷!”

他剑光如电,在空中划出一个繁复的图案,然后一手托住。

那图案在申服君手上迅速膨胀,化为球形,表面闪动着银亮的电光火花,还未出手便声威骇人。

老者没有开口,但兽群的攻势却徒然加紧。昊教的秘法天雷,任谁也不敢小视。

申服君手指一抹,长剑跃回鞘中,他一手托着昊天之雷,目光如电,大步朝营帐走去。兽群扑来,都被他的袍袖震开。

离营帐还有十步,申服君双手托起天雷,口中念诵着秘术咒语,然后厉喝道:“疾!”

那只白色的光球突然间放射出刺目的强光,接着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巨大的声浪几乎掀倒营帐。

惊雷过后,兽群仍在奔突咆哮,营帐安然无恙,连帐角悬挂的兽牙也未曾掉落,只是申服君的身影却奇迹般消失了。

余下的昊教弟子呆若木鸡,沉默片刻,帐内突然爆出一阵大笑。

“好个申服君,竟然是借天雷遁走。”那老者笑着,声音突然大异,变得忽男忽女,方位也不住变换,最后发出成野兽般的嘶嚎。

帐外的兽群应声而起,瞪着血红的兽目,将惊魂未定的昊教弟子扑倒在地。

鲜血与惨叫声同时迸出,未来得及脱身的弟子们被蜂涌而至的兽牙和利爪撕得粉碎。此刻的兽群已经失去操控,甚至连那名枭御姬也被吞食。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子微先元把古元剑架在那男子颈中。申服君一走,剩下的昊教弟子撑不了多久,他的时间不多。

那男子深黑的眼眸凝视着他,唇角缓缓挑起,露出一个充满邪意的微笑,慢慢说道:“吾复姓子微,名先元。子微先元就是我。”

一瞬间,子微先元觉得头重脚轻,面前似乎有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的心神吸入其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恍惚,朝外飞去,耳边回荡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回音,“子微先元就是我……就是我……”

一阵剧痛传来,口中泛起血腥味。子微先元咬破舌尖,灵台顿时变得清明。

他看也不看那男子一眼,立即斜身飞起,古元剑“锵啷”一声出鞘,将帐顶划开一条大缝,顺手斩杀了一只白头大鹰,耸身飞出。

“你是说你被人发现了?”鹤舞抓住子微先元的衣领。

子微先元点了点头。

“你这个笨蛋!”

“所以我们现在要立刻离开这里!”子微先元手忙脚乱地把衣物、竹简胡乱包成一团。

鹤舞跺脚道:“可是鹳辛和祭彤还没有回来!”

“他们两个都比我聪明,一定会没事的。”子微先元拉住她,“乖,别闹了,我们在城外等他们。”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三个人离开枭峒,在城外的一处森林等候。天亮时,鹳辛顺着子微先元留下的标记赶来会合,但祭彤始终没有露面。

“还在生他的气?”鹳辛说。

鹤舞坐在一方白色的大石上,用一只贝壳做成的小梳子梳理着长发。

“有什么好气的,他就是这个样子。什么事都只干一半,动不动就改主意。喂,你在城里遇见什么了吗?”

“没有。”鹳辛说:“所有人都在给峭魃君虞建造宫殿,制作武器和工具。我看到他们用黑曜石制成的矛头,非常锋利。”

鹤舞有些好奇,“黑矅石?比铁器还锋利吗?”

鹳辛说:“上好的黑曜石比铁器要锋利得多。但打磨很困难。”他拿出一小块黑曜石残片,轻轻一划就切开了手背上的皮甲,切口平整之极。

“黑曜石比铁器容易碎,更不能锻造,没想到他们还在使用。”

鹤舞接过那片黑矅石,黑色的石片在她白皙的手掌中近乎透明,边缘犹如黑色的玄冰。

“你是说他们是从南荒深处来的?”

“也许吧。”

鹤舞咬住嫣红的唇角,忽然道:“祭彤肯定知道。黑矅石是从火中诞生的,崇拜火的离人肯定知道这些黑矅石来自哪里。”

“是这样的。”鹳辛站起来,没有人比离人更了解火。

鹤舞用丝带束起长发,“我们去找祭彤!”

“行。”鹳辛道:“我去告诉小师叔。”

远处传来女子的笑声,大概是子微先元说了什么笑话,惹得夜异发笑。鹤舞做了个鬼脸,“别理他,我们自己去。”

“我出生的地方,山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样的森林。到了冬天会下雪,天地间都是白的,到处都结着厚厚的冰,一直到来年三月才解冻。春天来的时候,河里会漂满冰块。每天夜里,那些冰碰撞着从上游滚下,巨大的声音在十里外都能听到。”

夜异出神地听着,良久道:“南方从来都不下雪,也没有冰。”

“不过南方也很好啊。”子微先元指着莽无边际的林海说道:“南方只有春天和夏天,稻粟一年可以熟两次甚至三次,同样的土地能种出粮食。有一年我们做栅篱,从山里砍了树枝。谁知道一整排木栅都在土里生了根,长出枝叶,第二年还结了好多梨子。我才知道原来那些树干都是梨木。”

夜异笑了起来。

“还有我们云池宗的吊桥,墨宗主本来是想把中土的机关秘术传到南方,没想到一场雨下过,吊桥两端都生了根,拉也拉不起来。更倒霉的是,梨子都结在桥下,我们还没吃到,就被山里的猴子偷了个精光。”

夜异忍不住放声大笑。

子微先元一本正经地说:“结果墨宗主的机关秘术一样也没能传授,还不得不派人守在桥上,免得猴子吃完梨子,再溜进来偷吃东西。”

夜异笑得肚子都痛了,她扶住树枝,险些从树上掉下来。夜异止住笑声,她看了子微先元一会儿,忽然说:“谢谢。”

“哦?”

“谢谢你让我这么开心。”夜异长长松了口气,良久说道:“你一定很奇怪,碧月池为什么要来枭峒。”

“我是很好奇。但如果你不愿说,我不会问的。”

“我愿意告诉你。但只告诉你一个人。”

“嗯。”

“因为你可能会遇到峭魃君虞。如果你不知道那件事,也许会有危险。”

子微先元正襟危坐,认真说:“我在听。”

“你听说过鬼月之刀吗?”

子微先元摇了摇头。云池宗迁到南方时间并不久,对南方的部族和传说不很了解。

“很久以前,碧月是一个很大的部族,受碧月祝福的大祭司是部族的神明。在碧月圣池里供奉着一把刀,传说是上古时,由巫觋诅咒的邪魂炼制而成。”

夜异慢慢说道:“依靠鬼月之刀的力量,碧月部族几乎统治了整个南荒。神鸟后裔成为天子那一年,奉养鬼月之刀的大祭司突然被刀里的邪魂反噬。七个月内,碧月部族丧失了九成的人口。最后部族所有的月女以生命和精魂为祭,才把鬼月之刀沉入深渊。”

“幸存的子民迁居到圣池,重新选出圣女、月女和祭司。现在的碧月只是一个小部族,因为族里几乎所有的月女、祭司都在那时死掉了。”

“你是说峭魃君虞得到了那把刀?”

“不。我不知道那把刀是什么样的,也没有人见过峭魃君虞和他用的武器。”

“那么你为什么要找峭魃君虞?”

“因为那只鼓。那只能够召唤鬼魂的铜鼓,它与鬼月之刀一同被沉入深潭。听说铜鼓出现,大祭司立刻派我们来。如果峭魃君虞真的得到了铜鼓,也很可能得到了鬼月之刀。那么,我们的部族和圣池就有危险了。”

“危险?”

“那把刀会来寻找我们的部族。鬼月之刀还在圣池的时候,每到月圆之夜都会鸣叫。”夜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它需要用鲜血来供奉。”

子微先元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需要血祭的兵刃往往具有不为人知的邪异力量,与这样的妖刀对阵,会非常危险。

夜异道:“这是我们部族和碧月圣池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子微先元想了一会儿,说道:“这件事情很重要,我很难向师门隐瞒。这样好吗?我不提你们部族的名字,只把缘由告诉他们。”

夜异叹了口气,“随你吧。”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但你要先答应我,一定要冷静。”

夜异挑起眉毛。

子微先元缓缓说道:“在那座宫帐里,至少有一个人的气息与你很相似。我想,她可能是一名来自碧月池的月女。”

夜异霍然起身,“她还活着吗?是不是受了伤?你看到她是谁了吗?”

“我没有看到。只是感觉到宫帐里有一个女人,气息与别的枭御姬不同。她呼吸的韵律与你很相似。”

“不行,我要去……”

子微先元按住她,“不能去。申服君和巫耽都铩羽而归。”

夜异冷静下来。昊教和翼道联手试探都无功而返,反而枉送了十几名弟子的性命,何况是她。

思索片刻,夜异道:“我要回去。”

子微先元暗自喝了声彩,在南方,无论百越诸国,还是昊教、翼道这些秘御法宗,女人都只作为男人的附庸而存在。

也许只有崇敬圣女的碧月池,才会有这样果决的女子。

“等祭彤回来,我们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记得路。”

“一个人太危险,我让鹳辛陪你。”子微先元站起来,顿时一愣,“咦?”

鹳辛背脊贴住树上,小心地屏住呼吸,他身上黑色的皮甲沾上绿的汁液,仿佛与斑驳的树干融为一体。

鹳辛尽量缓慢地撕开皮制护肩,然后拿出飞叉,把叉尖刺进肉中,挑出那枚黑矅石制成的箭头,脸上冰冷得没有丝毫表情。

离鹳辛不远的一棵松树后,白衣如雪的鹤舞跪坐在地上,双手按一个年轻汉子背后。

和大多数南荒男子一样,祭彤也没有束发的习惯。

茂密而虬曲的棕红色长发披在肩头,仿佛一头粗犷的雄狮,又像一团烈火。

他盘膝坐在地上,气恼地瞪着眼,口中冒出的火苗几乎烧着牙齿间的树枝。

鹤舞在他身后说:“咬紧!”

祭彤“呸”的一口吐掉树枝,低声道:“哪儿有那么痛!鹳辛中了一箭,自己就拔出来了,难道我不如他吗?你尽管动手,我祭彤皱一皱眉头,不是火神的子孙!”

鹤舞板起俏脸,“捡起来!咬住,不然就不管你了。”

祭彤心不甘情不愿地捡起树枝,重新咬在嘴里。

鹳辛忽然跃出,飞叉在十丈的空间内一闪而过,笔直朝一名武士的喉咙刺去。

那名武士反应极快,举盾格住飞叉,右手举起石矛朝他掷来,角度狠辣之极。

鹳辛仿佛一只捕猎的水鸟,在空中一旋身,石矛贴着他背后的皮甲掠过,接着反身伸手一抄,将矛尾抓在手里。

追来的是两名武士,他们举起包了皮革的木盾护住身体,一人从腰里拔出短剑,另一人举起石矛,缓步朝鹳辛逼来。

鹤舞低着头,对两边的对峙置若罔闻,她用一把银制的小匕割开祭彤的葛衣,露出他背上一条发黑的伤口。

祭彤在离城时遇到了一队枭武士,他且战且退,缠斗中背上挨了一刀,幸好鹳辛与鹤舞及时赶到,将追来的武士尽数击杀,才逃脱险境。

三人一路进入密林,利用遮天蔽日的树木躲避枭骑。但离会合的地点还有数里,祭彤伤口的毒性发作,他们只好停下来,在林中祛毒疗伤。

鹤舞先给祭彤敷上拔毒的药物,然后助他把毒素从伤口逼出。

亏得祭彤体质强壮,支撑到现在还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待毒液流出,鹤舞取出一小瓶液体,涂在伤口上。

祭彤背后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却浑若无事。

鹤舞啧啧称赞道:“真是硬汉子呢,这样都能撑住。”

祭彤不屑地哼了一声,似乎根本不把这样的疼痛放在眼里。

鹤舞把一根细树枝放到祭彤嘴边,“点上。”

祭彤从嘴角吹了口气,引燃了树枝。

鹤舞嫣然笑道:“咬紧牙哦。”接着用树枝在祭彤的伤口上碰了一下。

一层蓝幽幽的火焰突然在黑色的伤口上燃烧起来,祭彤背上肌肉猛然绷紧,口鼻发出一声闷哼,牙间“格”的一声,将树枝咬断,额上冷汗直流。

鹤舞揶揄道:“祭少,这点小痛对你这样的好汉来说,算不了什么吧?”

祭彤瞪大眼睛,脖颈涨起,他吐出树枝,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痛——痛死我了!”

鹤舞扬手拂灭火苗,低笑道:“不充好汉了?”

祭彤痛得七情上脸,恨声道:“死丫头!你用的什么?”

鹤舞掩口笑道:“这是烈酒里淬取出来的,算不得是药,不过能祛毒止血。

瞧,伤口都收住了,连包扎都不用。”

这是鹳辛次与枭武士正面交手,这些敌人不仅骨骼粗大,勇力过人,而且招术古怪,每一击都伴随着野兽的咆哮声。

若不是能看到他们面甲下凶残的面孔,鹳辛几乎以为他们是能够直立的野兽。

鹳辛左肩中箭,虽然箭上没有淬毒,但也影响他左手的动作。

忽然树林上空传来夜枭振翅的声音,一名武士发出尖亢的鸣叫,头顶的枭武士也发声相应。

夜枭无法飞入密林,三名武士随即从枭背跃下,加入战团。鹳辛右手挽住石矛,左手拿着另一柄飞叉,作为近战的匕首,将五人尽数挡在身前。

五人联手,鹳辛面对的压力大了不止一倍。

在云池宗,鹳辛一向以身法见长,但此刻他却一反常态,双足陷入土中,以硬对硬,以强攻强,不惜使出搏命的招数死守脚下方寸,不退半步。

因为在他身后,就是正在驱毒疗伤的祭彤与鹤舞。

三柄石矛同时刺来,阳光在嵌在柄中的黑曜石上流淌,仿佛一点在矛尖燃烧的太阳火。

鹳辛右手横矛,左手用飞叉架住三柄石矛,接着左手一翻,飞叉脱手而出,刺在一名武士胸侧。

这是他护身的飞叉,扬手一招便又飞回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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