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家宴(二)

“儿子,元贵在哪里?”

老李说:“老大哥,我就是元贵,我不是你儿子。”老李扶着乌鸦坐到圆桌前,菜已经摆上桌了,胡小飞的妈妈易韵竹正招呼大家入座,胡小飞的爸爸胡重山正往鱼上勾汁,他一边勾一边说:“不能提前勾,不然皮会软。”

而胡小飞正在打电话,接着向他妈妈喊:“古丽他们马上就到!”程子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能按照易阿姨的招呼入座,她被安排在了富春叔和老李的中间。

“儿子!”乌鸦道:“告诉元贵,别做傻事,忍着,他没做错事,那些红卫兵也不能诬陷他!”

“我知道!”老李在他耳边大声说:“你说这些都晚了半个世纪啦!”他给乌鸦拿来一个杯子,程子晴打开一瓶花生奶,给乌鸦倒了一杯。

“儿子!”

“老大哥,我是元贵,我知道,都知道,我不是你儿子。”

“元贵。”

“诶,对了对了,这次叫对了。”他笑呵呵转向程子晴和王富春,“总算叫对了。”程子晴问:“乌鸦上次救我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不好啦,他那时候就不怎么对头啦,只不过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还挺聪明的,发起病来啥都记不住,像个小孩儿一样,走到哪儿都说这是他家。”王富春开玩笑说:“就像拜登一样。”

老李严肃地说:“是!是有点像!但严重得多。”这时乌鸦突然抖擞起精神,抓住老李的手臂,认真地说:“元贵,帮我记着,我儿子不是反革命。”

“望海早就平反几十年啦!记着的,我都记着的。”听到老李的回答,乌鸦像做完一件大事一样松了口气,目光又变得呆滞起来。

老李开始科普起老年痴呆的防治知识,胡小飞跑出大门,带着古丽、樊花、蔡长民一起走进院子里。

古丽今天穿着贴身的白色针织衫,下身是灰色百褶裙,裙摆及膝,露出她纤细修长的小腿。

樊花浓妆艳抹,穿得花枝招展,活像个贵妇人,还带了瓶酒。而蔡长民仍穿着蔡徐坤背带裤。

蔡长民往圆桌看了一眼,指着乌鸦道:“这个卖国贼怎么在这里❤!”说完转身就要走。

老李赶紧站起来,向他招手道:“蔡长民,人家今天请你来吃饭,你咋在这里找茬儿呢?你让胡重山和易韵竹的脸往哪儿放❤!你这个性格要不得。”蔡长民指着乌鸦说:“我不知道他要来,要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老大哥来了又怎么了?你们那点儿事,发论文吵行不行?小飞,抓住他!别让他走了!”

胡小飞也陪笑道:“蔡老师,您来都来了,哪能现在走呢?请坐请坐,您今天可是我们的贵客。”

易韵竹也迎上前去,向他说道:“蔡老师,我都听说了,那天如果不是您坚持要大家一起来找我,小飞一个人在那里可就危险了。”这美少妇说话柔声细语,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说服力,樊花抓住蔡长民的手臂用力拖,程子晴也去拖他,他不情不愿地被拉到圆桌前坐下。

看着他们这样子,古丽呵呵直笑。

老李问:“人都到齐了吧?”

易韵竹说:“就缺楚曦,小飞联系到他的秘书,说他来不了。”

“那就算齐了,大家都入座吧。”

胡小飞和古丽被安排坐在一起,蔡长民坐在胡小飞和樊花中间,既让他和乌鸦隔开,又不会坐在圆桌两端,显得太对立。

而胡重山易韵竹坐一起,靠着乌鸦。

老李说:“今天就是场家宴,我们五七会自觉维护八项规定精神,原则上不大操大办。今天的菜都是重山、韵竹还有富春做的,酒呢是我自己酿的。有没有谁不喝酒?没有的话就满上,大家都满上。”

胡小飞给大家倒酒,直到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个装满白酒的青色瓷杯。

老李又说:“现在不比以前,大家见面的时间少啦,韵竹的这个事情,给我们大家提了个醒,世事无常,命运这个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既然大家今天能聚在一起,就是缘分。我们这里有年轻人,也有老人,有天生就是血族的同志,也有后天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成为血族的同志,还有一位程子晴小妹妹,是我们汉族的同胞。很多老同志是生死之交,这么多年是一起走过来的,今天大家有缘在这里相聚,就应当珍惜。来,我提议,为了我们今天的相聚,喝一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乌鸦被富春扶着手臂,也懵懵懂懂站起来,程子晴喝完酒,觉得心里暖呼呼的,说不出地开心。

“那大家就开动吧。”易韵竹招呼大家吃菜,程子晴只觉得自己变回了小孩子,就像好多年前,那时候爸爸妈妈还在,那时的记忆是模模糊糊的,但很温暖,就像现在。

古丽和胡小飞坐在一起让她嫉妒,易韵竹和胡重山的恩爱合拍让她嫉妒,胡小飞家庭美满让她嫉妒,但顷刻之间,她又把这些嫉妒抛到了九霄云外,老李酿的酒让她变得迷糊,让她忘了这些人只是她人生中的过客。

“重山,韵竹,小飞,”老李举起酒杯说:“我跟你们一家人喝一杯。”所有人都知道这杯酒是为了什么,胡小飞和易韵竹九死一生,不禁感慨万千。

在城市的另一边,楚曦和凡如已把一瓶酒喝了大半,分酒器空了,戴若希将它倒满,又再开了一瓶。

“别光忙着喝酒,你们多吃点菜。”

两个男人都领她的情,她夹来什么,就吃掉什么。

楚曦心里暗暗算计,他心想自己的见识比凡如差太多,很容易被他忽悠。自己应该先了解他在想什么,他又想让自己做什么。

但他也清楚,人际关系中最快的方法是兜圈子,最慢的方法是直接,于是他闲聊般向戴若希问道:“乌鸦是怎么想出他那个办法来的?”

“那时候我还小。”戴若希说:“我只知道是在九几年的时候,他们在深圳试验过,也就是说八十年代他们就在谋划了。后来九七年发生了亚洲金融风暴,九八年他们就完成了住房制度改革,九九年乌鸦才去美国见了血主。”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乌鸦不就是设了个局让我们往里面钻吗?”

“但最后他把自己也套进去了。”戴若希感慨道:“在尤利给我解释之前,我一直以为中国崛起是靠对外开放,是我们加入了WTO所以就崛起了。所有事情在我脑袋里是模模糊糊的,就像宗教教条一样,反正开放和发展挂钩,至于怎么挂钩,是不是真的挂钩,我不知道。”

楚曦笑道:“所以戴老师你从来没有想过,像菲律宾那样的国家,它早就开放了,也早就是民主制度,早就加入了WTO,但它不但没有崛起,甚至也没能改变自己在产业链上的地位,您从来没想过这些反例吗?不,我们甚至可以说,除了中国,整个世界都是反例。”

戴若希笑道:“可能女孩儿的思维就是这样,我们更擅长记住点什么,而不是去质疑,或者把逻辑理顺。”

“您的话可不能被极端女权听到。”

“哈哈哈哈,可是在小学时期,女孩儿的成绩可从来都比男孩儿好。”楚曦大笑起来,和她喝了一杯。

他说:“经济开放永远只产生一个中性的结果,它把一个国家推向竞争,但不保证它能赢。”

“那赢的关键是什么?”

“资本。”楚曦道:“一旦开放就会资本通吃。形成工业化需要反复投资,如果你本来就是个穷国,你哪有能力反复投资你的工业和配套呢?所以你的产品没有竞争力,就像今天的日本车在中国失去竞争力一样。产品卖不出去工业当然会垮,除非你进行再投资去把它养着。所以,除了中国以外的大部分国家,开放几十年,最后国内没剩下什么工业,像俄罗斯这种国家直接被去工业化了。”楚曦说得眉飞色舞,却突然意识到,戴若希是明知故问。

她可真聪明,知道如何在男人面前装傻,让男人出风头。

戴若希又说:“尤利还给我说,一旦经济开放,资本就会进入那个国家,吃掉所有被货币化的东西。”

“那是当然的。”楚曦说:“所以像菲律宾、巴西、俄罗斯那样的国家,它积极融入全球化的结果,就是本国工业在竞争中死亡,同时国内自然资源被外国资本占有,当然,我们都知道,所谓外国资本,属于大君。”

“属于您。”凡如道:“一切血源之始祖。”

戴若希玩笑道:“看来自由市场经济有毒。”她的说法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她又问:“所以当乌鸦告诉你们,中国愿意全面融入全球化的时候,你们以为他已经背叛了?”

楚曦看向凡如,他点了点头。

戴若希问:“当时你们有没有怀疑过他只是个蠢蛋?他或许只是想不通那些道理。”

“不可能的。”凡如说:“我在战场上会过他,他是不是蠢蛋我很清楚。”戴若希道:“我听到传言,说乌鸦患上了老年痴呆,只是时好时坏而已。”

“假的。”凡如说。

“但有人亲眼看见他发病,而且听说他长期不吸血,已经导致了大量身体病变。”

“那老狐狸装的,他等着你掉以轻心,再给你致命一击。”凡如摇摇头,接着讽刺地说:“那老疯子只会搞偷袭,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像个男人一样,一对一正面对决了。”

“兵者诡道,”楚曦说:“您没法否认他的方法很高效。”凡如点点头:“的确很高效。”

“所以大君是怎么看待乌鸦的行动的?你认为他是靠卖土地获得了资本吗?”

“如果卖点自然资源就能变出资本,那俄罗斯就不会被去工业化,巴西也不会有漫山遍野的贫民窟,没这么简单的。”

“这么说来你的看法和示巴相同,你们都认为他的目的,是创造负债?”凡如点点头:“是的,创造负债是他行动的关键。人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资源,一切的关键不在于获得钱,而在于调动人。中国人说土地财政的时候,总会认为那只是政府靠卖地来获取钱,好像这只是一个交易,但很多人意识不到,土地财政在向他们的社会创造信用。”

戴若希说:“乌鸦的行动非常可怕,他在中国社会制造过剩。先是商品和产能过剩,然后是资本过剩,现在银行贷款贷不出去,因为连钱都过剩了。”

“戴老师也认为过剩比不足更可怕吗?”

“是过剩制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而不是不足。”蔡长民喝醉了,在饭桌上大声嚷嚷起来,他坐在胡小飞身边,东一句,西一句,前后没有逻辑性,听得胡小飞越来越乱。

他想问程子晴,却发现身边坐的是古丽。

于是他向蔡长民问道:“你说乌鸦他到底做了什么呢?”

“土地财政,房地产!”

“你是说,他建议国家通过卖地来挣钱,然后投资了本国工业吗?”

“哪有这么简单?”蔡长民的舌头已经捋不顺了:“债务,你需要创造债务,记得资产负债表吗?你需要创造债务才能创造资产!不然你只是在交换资产。记得巴西吗?它大部分耕地都卖给凡如了,它有啥工业,只有几个组装厂。”债务,胡小飞想了想他说的债务到底是什么。

他向古丽问:“他说的债务是……?”

“我也不懂啊。”古丽摇摇头。

程子晴说:“他应该是想说,乌鸦通过货币乘数效应在制造新增货币,这些货币本质上就是债务。”

听到她说这些,老李有些惊讶,他随手给她夹了一只虾,程子晴谢谢他,然后对胡小飞说:“你想一下,如果全国只有一家银行,这家银行的总存款是一块钱,你说它能贷出去多少款?”

“呃……能贷出去一块钱吗?不行吧?八毛?五毛?”

“无限多,很明显是无限多好吧。”程子晴不客气地说。

“无限多❤!”胡小飞惊讶道:“为什么呢?”

“因为钱又存回去了啊,我说了,假设全国只有一家银行,一家。”程子晴一边吃虾一边说:“只有一家银行的话,他贷了款也只能存回去不是吗?把全国唯一的一块钱带在身上很危险啊。”

“所以银行会发现自己账上又有了一块钱的存款?”

“是啊。”

“它就又能贷一块钱出去?”

“对啊。”

“这样循环往复就能贷出去无限多?”

“就是这么回事。”

“那银行不是在凭空变钱吗?而且它还是商业银行,不是央行!”

“是的。”胡重山和易韵竹向老李敬酒,胡小飞也站起来,和他们一起敬,但满脑子都在想程子晴说的话。

坐下之后他立刻问程子晴:“真实的世界也是这样的吗?”

“差不多,但真实的世界有存款准备金。”

“存款准备金?喔,我有印象。”好像初中政治课教过这个,但考试不考。

程子晴说:“就是说钱每次被存进银行的时候,会被收走一部分押着不准动,所以它每次被存回去,都会变少,也就不能无限变多了。”

“那在这种情况下,每一块钱的真实存款,能产生多少贷款?”

“五到八块。”

“那就是五到八倍❤!银行每有一个亿,就能贷出去八个亿的款?”

“是啊,我还以为只有我不懂这些呢。”

胡小飞猛然意识到,这种现象就像魔法一样,在变钱出来。

他自言自语:“乌鸦用这种办法扩张了全社会的资产负债表。”古丽不解地看着他,程子晴说:“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凭空变出资本,然后用这些资本,完成了对工业和配套的投资。”

“这笔钱到底有多大?”

“地方财政收入的一半。”程子晴脱口而出。

“什么?不可能,你怎么算的?”

“用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收入,加上房地产五税,再用这个合计值,除以广义的地方财政收入。”

“数据是哪里来的。”

“数据是财政部国库司发布的,在财政部网站能查到。”程子晴继续说:“在2010年,土地财政占地方财政收入的比重大概是百分之61。2,2022年是46。3,这十几年来,平均差不多是百分之五十 。”

胡小飞道:“但不管怎样,这些钱都用来创造公共产品了对吧?它们建成了公路、公园、地铁、水电气,这些公共产品外溢出来的价值就是地价,对吧?”

“不可能的!”程子晴说。

“为什么?”

“土地是投资品啊,你想想,乌鸦构建土地财政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创造信用,产生融资。”

“就是呀,这不就决定了土地的投资品属性吗?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投资品就是用来炒的,房炒不住。全国每个人拥有的平均住房面积有四十多平方米,每两个人就该拥有一套九十平的房子,可我在跟默党接触之前,和八个人一起住在一间卧室里,那就是我唯一的住处,其他的空间到底到哪里去了?它们被空置着,因为它们是用来产生信用的。蔡长民,是这样吗?”

“啊?”蔡长民醉得厉害,刚才几乎睡着了,他惊醒过来,问:“什么?”古丽咯咯咯地笑,声音又脆又甜,她给胡小飞夹鱼肉,催促他吃菜。

程子晴向蔡长民问:“房子是用来炒的,是吗?”

“是。”蔡长民醉得坐也坐不直,嚼着舌头说:“乌鸦把一坨屎,装在一个黄金盒子里,给全天下的人说这里面装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值几十万个亿,他一直说,一直说,直到所有人都信了。然后他就在盒子上贴了封条,拿到银行去抵押贷款,创造出增量货币。”

“那个盒子就是整个金融体系的信用来源?”

“对,对,他把整个国家的金融体系和那坨屎捆绑在一起了,只有通过那坨屎才能创造出信用,最终那坨屎成为了货币信用的主要来源,它的估值越来越高,产生了金融泡沫,以至于有人想把它打开来看一看,但很多人已经猜到里面就是一坨屎,所以他们很慌。”

古丽伸手拍打蔡长民的肩膀,笑着叫他别在饭桌上说屎。

程子晴说:“是乌鸦创造的这套体系,造成了全社会的贫富差距吗?”

“当然啦,你只要十五年前敢贷款买北上广深的房,后面努力不努力财富都刷刷地往上涨,如果你之前没买房,任凭你后来再怎么努力,你现在也买不起房不是吗?”

“一个人的财富已经和个人奋斗无关了。”

“是。”

胡小飞若有所思道:“这就是天道不酬勤。”

“是。”

程子晴又问:“如果不动产价格涨,就是更大的贫富差距,而贫富差距会造成消费萎缩,如果它跌,就是全社会信用萎缩,那还是造成消费萎缩,就像个死胡同,是这样吗?”

“是。”

“而且不能告诉社会盒子里装的是屎,不然马上就会死。”

“是啊,不能。”王富春刚去给胡重山夫妇敬完酒,坐回座位就问程子晴:“程子晴妹妹,你现在在哪个大学读书啊?”

程子晴刚想说自己读完中专就没读了,他却接着又问:“你说现在房地产涨不起来,股市会不会涨啊。”

“啊?”

古丽笑道:“富春叔,你又打算重出江湖去炒股了啊?你还没亏够?”王富春指着蔡长民和老李说:“他们几个老头子,什么都不给我说,说就是平平安安才是真,咳,我又能去问谁?我之前和我那个证券公司的客户经理通电话,他说现在房子已经涨不起来啦,所以以前炒房的钱就会流出来,流向股市,所以股市就会涨!会有牛市!”他向程子晴请教道:“妹妹,你说是这样吗?”

“本末倒置了。”程子晴和胡小飞几乎同时说出来。

他们对视一眼,程子晴说:“货币本身就是通过房地产生成的,房地产不涨,不但不会有多余的钱流出来,反而会导致货币消失。钱是通过货币乘数凭空变出来的,它也会凭空消失。”

“凭……凭空消失?”王富春没听明白,说道:“之前别人给我说,说国家不准那些炒家去炒大蒜啊、绿豆啊这些东西,因为老百姓生活要用的,所以那些『热钱』就只能去炒房,有很多钱在房市里面,股市不涨就是因为房地产涨得太好了,只要房地产不涨,钱就会流出来去炒股。”程子晴摇摇头:“房地产的钱是通过银行变出来的,一块土地的使用权被拿来拍卖,拍到的房地产公司会去银行贷款,贷款出来的钱是通过货币乘数变出来的新增货币,这时候房地产公司同时拥有一个资产和一个债务,等于什么也没发生。然后他们向消费者卖期房,消费者再去贷款,将地产商的债务和资产换到自己手上。你可以看到,这里面用于交易的所有的钱都是变出来的,除了那点首付。”

“所以呢?”

“当这个过程持续的时候,信用膨胀,资产和负债都在增加。当这个过程不可持续的时候,资产负债都在萎缩。你的客户经理说钱会流出来,不,钱消失了。”

“消失了?”

“对,当全社会的钱都在消失,流向股市的钱也只会变少。”王富春睁大眼睛,木讷地说:“这就是他们说的,资产蒸发了……”蔡长民拿起酒又喝,一边喝一边说酒话:“不能告诉社会盒子里装的是屎。”古丽觉得自己也听懂了一点,但不知怎么接话,樊花和胡重山夫妇聊得正欢,他们举起酒杯,提议大家干一杯,王富春立刻站起来,大家就都站了起来。

等喝完酒坐下,大多数人已经忘了程子晴先前在说什么。

但胡小飞记得,他问程子晴:“前几年咱们国家去杠杆,去了好多年,但这么多年之后,我们为什么仍然走到了今天的局面?”程子晴却问道:“前几年在去杠杆吗?我那时候在职校,我不知道。”胡小飞又说:“房地产涨就制造贫富差距,跌就造成全社会资产负债表萎缩,不管涨还是跌,最终都导致消费不足,这种土地金融,不就是个癌症吗?”

“而且切不掉,”程子晴道:“你说的那个『去杠杆』,他们一定是想把这个肿瘤切掉,但打开之后,发现它已经和大动脉长在一起分不开了,切它就会切到血管,就会死。”

“所以切了这么多年,又去库存,又去杠杆,但还是走到今天了。我之前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疫情结束,封控也停止了,但经济情况却仍然困难。买不起房的还是买不起,而那个产业还在那里,还和金融系统捆绑,还在爆雷。那我们,我们年轻人的出路又在哪里?”

程子晴点了点头,胡小飞抓住蔡长民问:“蔡长民,乌鸦真的第一天就知道会这样吗?”

这句话像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似的,蔡长民突然站起来,指着乌鸦说:“他就是个卖国贼!”随后又昏昏沉沉地坐了下去。

胡小飞道:“他可能根本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蔡长民嘲讽地指着老李:“你们问李老头,1979年,东湖丽苑开工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在深圳。”

“什么❤!”他们又在说些什么?胡小飞问:“你们在说些什么?东湖丽苑又是什么?”

这时候老李打断他们道:“我来说吧,东湖丽苑建设的时候,我和老大哥确实多次秘密去往深圳,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观摩了整个过程。”程子晴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中国的第一个商品房小区。”

“1979年?是不是太早了?”

“确实太早了,毕竟要到1988年,通过修改《土地管理法》,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才分离,但深圳嘛,本来就是个试验田。”听到老李说话,所有人都渐渐安静下来,大家盯着他,只有乌鸦还在自顾自地吃东西。

他说:“那时候我们就知道了房地产开发的整个过程,包括一开始的土地出让,如何在房子建起来之前收到钱,用这些钱建设小区周围的基础设施,最终将带着基础设施的住房交付给买家。我和老大哥很振奋,在八十年代早期,我们就设计出了整个计划的雏形。但是这个计划要变成现实,需要法律支持。”

“八六年通过了土地管理法,但力度不够,在八八年,七届全国人大第一次会议通过了宪法修正案,删去了关于禁止土地出租的条款,也是在那一年,对土地管理法进行了修改,明确了国有土地和集体土地的使用权可以依法转让。”

“九四年分税制改革,地方财政紧张,我们知道机会来了,就开始在全国各地进行小规模实验,并且观察到了通过房地产制造增量货币,导致商品经济繁荣的全过程。”

“三年之后亚洲金融危机就爆发了,这个危机有没有默党的参与,他们又参与了多少,只有去问凡如。那时候我和老大哥都知道已经没时间了,东盟的需求萎缩很快就会传导到我们这里,不夸张地说,可能会导致国家破产。而整个房地产计划我们已经研究了十几年,理论是成熟的,也进行了反复的验证和实践。”

“那天也是在这里,也是一场家宴。老大哥问我,要不要趁着亚洲金融危机的机会,顺势推动政策改革,转危为机?我和他看法一样,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加上当时上面出现了『加快住宅建设,使之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和消费热点』的提法,我认为应该全力促成住房制度改革。”

“我还记得那天,蔡长民和几位老同志提出了不同观点,并且坚持认为住房是福利而不是商品,将住房商品化会给老百姓带来深重灾难。”

“那时候我比较偏激,在这里和他们吵了一架。”

老李脸上闪过惶恐,手紧紧捏着酒杯,继续说:“九八年七月,终于出台了《关于进一步深化城镇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设的通知》,住房商品化了。”

“第二年老大哥就去了美国,给血主设了个套。然后中国加入了WTO。”

2004年土地招拍挂制度全面推行,我们知道,这个用二十多年制造的金融机器已经完成了,对外出口所得的外汇通过外汇占款形成新增货币,这些货币从人民银行流入商业银行,通过土地金融,让那些货币被乘以数倍,放大流入市场,新增的钱对工业和配套进行投资形成更多出口,又再次扩大贸易顺差和外汇占款,两套系统互为催化剂,将越转越快。

“整个国家的资产和负债会高速扩张,过程已经不可逆,它就是一个停不下来的火车头,谁也阻止不了了。”

即便只是听凡如讲述,楚曦也能感受到乌鸦的疯狂。

“乌鸦真是……”楚曦发现自己很难去评价这个人。

“乌鸦不愧是当代奸雄。”凡如道。

“他把十几亿人套在他的火车头上。”

“不是十几亿,是七十亿人。”凡如说:“我们当时没有意识到乌鸦在干什么,后来才发现他打破了世界的平衡,我们为世界设计的稳定结构已经无法维持,他将人类从相对和平,推到了战争边缘。”

“你认为中国已经无力解决自己的问题了?”

“你不这么认为?”

“这一百多年来,中国人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为什么你认为这一次他们就走不出来?”

凡如还没来得及回答,戴若希笑道:“尤利,这次我的看法和楚曦一样呢。”

“喔?”凡如对她温柔地笑笑,问:“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戴若希道:“乌鸦设计的这台机器是没有关机按钮的,一但启动,就会不停加速,直到它撞上什么东西。中国去杠杆好多年了,因为他们早就知道有今天,但成功阻止那些房地产公司和地方融资平台爆雷了吗?没有。”楚曦问:“那为什么您还认为有解决方案?”

“因为他们没有尝试去产生新增信用。”

“您的想法很有意思。”

“只是去杠杆的话,就仅仅只是在消灭货币,造成的流动性紧张会导致经济不景气。”

“所以该怎么做呢?”

“我有三个办法。”

“洗耳恭听。”

“第一,让房地产继续涨。现在市面上不是缺少信用吗?那好,让房地产继续涨,让人们继续贷款炒房,新增货币不是就被创造出来了吗,人们会发现自己的资产在增值,市场上很快就又会繁荣起来。”

“但房价能涨到天上去吗?它总有个限度。”

“房价当然可以涨到天上去。”戴若希道:“房子作为投资品,就像艺术品和古董一样,是可以没有限度地无限上涨的。梵高的画很贵吧?但二十年之后肯定会更贵,五十年后又会更贵更贵,永无止境。”楚曦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问道:“那它形成的社会矛盾呢?”

“社会矛盾用社会的方法解决。”

“你是说……?”

“公屋。”戴若希道:“将房地产分隔成商品房和刚需房两个市场,商品房作为投资品,房炒不住,刚需房作为社会福利,房住不炒。”

“第二个办法呢?”

“将在农村的集体所有土地,货币化。”戴若希补充道:“而且不仅仅是把它们当作一平方米一平方米的地货币化,而是将其上的所有东西,包括森林、河流、湖泊、滩涂、沼泽、经济作物、远离城市的空气、自然景观、甚至是一片星空,全部货币化。让投机者去银行贷款来买这些东西,让他们炒,只要敢放开,随随便便就能创造几百万个亿的增量货币。整个国家的经济立刻就从萧条进入繁荣了。”

“大君肯定很喜欢这个办法吧。”楚曦又问:“第三个办法呢?”

“中央财政负债,往每个人的账户上打钱。”

“哈哈哈哈哈哈哈!”楚曦大笑起来。

戴若希道:“不是通缩吗?不是钱在银行空转流不到市面上吗?直接向每个人发钱就解决了。这个国家有14亿人,每个发一万就是14万亿。”楚曦向戴若希敬了一杯酒,笑道:“戴老师,您说的三个办法都是办法,但又都不是办法。”

“喔?怎么说?”

“时间。”楚曦道:“远水救不了近火。”

戴若希狡黠一笑,楚曦忽然意识到,这才是戴若希真正想说的,她引导着自己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时间。”戴若希点点头:“我们已经没时间了,不可能再给谁二十年,去设计下一个阶段的金融体系。我说的每一个办法,都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其中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需要太多的顶层设计和法律修改,任何一项要妥善实现,都还得再花二十年,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们可以再坚持一下。”

“可是……楚曦,你有没有想过,第三次世界大战可能已经爆发了。”

“已经爆发了?”

“你记得抗日战争是哪一年爆发的吗?1931年。九一八事变的时候,谁会想到这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战争是会发展蔓延的。”

“你认为在乌克兰的战争,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一部分?”

“如果我们无法达成共识,同心协力去解决这个世界的问题,那它演化成第三次世界大战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我和大君达成一致,你们又想我配合你们做什么?”凡如道:“新的世界格局。”

“说得具体一点。”

“让中美联手,瓜分第二世界,用第二世界的资源解决他们各自的内部矛盾,延迟他们社会问题的爆发。”

“暂且不说你的方案合不合理,你认为这个方案有可行性吗?我承认,两个超级大国联手已经可以统治世界了,根本没必要鹤蚌相争,但两国的矛盾如此之大,他们怎么能做到联手?”

“两国表面上的矛盾大,然而实际上,我们在建立世界产业链的时候,已经被迫将中美完全嵌合在一起。中国是世界最大的资产端,美国是最大的债务端,这二十年来他们各自依靠对方在发展。在我们设计的世界产业链里,美国处在最顶端,为世界提供信用、安全和高端研发,第二世界提供中高端制造,中国和一些金砖国家提供低端制造,其他第三世界国家提供自然资源、农产品和人力。前几年中国搞制造业升级,被战略误判为是要威胁美国,其实它明明只是想取代第二世界的产业链地位嘛。”

戴若希道:“所以中美完全可以表面上敌对,而在实质上向同一个目标前进。美国和苏联曾经这样操作过,你知道第二次中东战争吗?”楚曦点点头:“那次战争让英法失去了对苏伊士运河的控制,而且被驱逐出了中东。我明白了,整个冷战前期,实际上是美苏联手,将老牌殖民帝国逐出殖民地,然后重新制定了世界格局。”

“你们现在必须做同样的事情。”

楚曦心想,所谓第二世界,就是除了美国以外的所有发达国家,主要是西欧和日韩。

他说:“如果我们把第二世界搞垮,中美又能得到什么?”凡如道:“中国得到他们的产业链地位,美国击垮欧元和日元,巩固美元,重新成为世界信用的唯一供应者。”

“只有这些?”

戴若希道:“这些已经足够我们解决国内的困难了,楚曦,你想一想,如果中国取代西欧和日韩,为世界提供汽车、飞机、电子元器件、高端时装、高速火车、医疗设备、机床、芯片,那我们能创造多少高端就业岗位?现在不是总说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吗?那他们到底要怎么才能找到工作啊?继续内卷,学更多知识吗?不!那样只会让他们出国去工作而已,因为产业链不在你这里——中国需要的是第二世界的产业链地位。”

“难道中国人靠自己就解决不了问题?中国新能源汽车的技术已经领先了吧。”

“那不是技术问题!你和我一样清楚,谁做高端制造,它不是个技术问题,它是一个政治问题。”

“若希说得对。”凡如道:“自由市场是我们在维持,我们也可以打断它。您刚才说新能源汽车,中国新能源汽车大量消耗金属钴,世界上大部分钴产自刚果,如果我马上在刚果制造一场内战,你们怎么办?”

“那为什么你没这样做?”

“这样做只能帮到第二世界,我没必要帮他们,那只会让欧元和日元更强盛。我也可以坦白地说,那样会巩固示巴的势力。”楚曦不得不说自己其实已经动摇了,他觉得凡如说得有道理,但又害怕这是个骗局。

戴若希将手放到他肩上,说道:“即便你不想这样做,第二世界也已经走向了联合。”

“为什么这么说?”

“楚曦你想一想,之前日本开始排放核污水的时候,韩国的反应是不是很奇怪?”楚曦点了点头:“韩国政府似乎在全力支持日本排放,我记得刚开始排放的时候,韩国总统很高调地吃了一顿海鲜大餐。”

“不只是在排放之后,在排放之前韩国在政治层面就在支持日本。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第一,韩国有被日本侵略的历史,第二,核污水排放之后,受影响最大的就是他韩国。”

楚曦思考片刻道:“你是说日韩已经走向联合?”

“是的,他们通过政治上的联合,来获取外交上的灵活性。”

“他们的敌人是谁?”

“中美。”

“目的呢?”

“促成中美的直接战争。”

“为什么?”

“中国正在所有方面和他们进行竞争,除了汽车,还有造船和电子元器件,这些是他们的经济命脉。而美国为了解决国内矛盾,正在加快收割第二世界。日韩要活下来,就必须促成中美直接开战,朝鲜战争救活了日本,越南战争救活了韩国,我想日韩任何有远见的政治家都能看到这一点。”戴若希停顿片刻,又补充道:“这个世界是你死我活的,不是你想做个好人,别人就会让你做好人。”

楚曦觉得失望,当世界的真实面貌铺陈在眼前,他所以为的那个文明世界崩塌了。“就像个大丛林。”他说。

“你能看到这一点,是好事。”

“你们想我做什么?”

戴若希看了看凡如,凡如也看了看她,然后说:“我需要你告诉伊芙琳,我们已经结盟了,我们需要行动一致。”

“然后呢?”

“彻底击垮示巴和她的走狗,让我们在第二世界的秘密活动,不再受到她的干扰。”

“接下来是什么?”

“扩大在欧洲的战争,将动乱带入西欧社会。”楚曦点了点头,“哈”地长长出了一口气,但压在心口的感觉,却一点也没有缓解。

城市的另一边,胡小飞陷入了困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乌鸦,当局者迷,自己作为困在局中的一个普通年轻人,已经不可能对他和他的所作所为进行一个客观的评价了。

程子晴和他一样陷入了迷思,血猎长沉默着,蔡长民也不再开口就骂了。无论这些人将如何评价这段历史,也只能直面它所造成的现实。

程子晴问老李:“这会不会是个连环计?”

“你是说……?”

“如果乌鸦一开始就知道会有今天,他会不会早就想好了连环计,也就是说,他有解决现在问题的方案?”

“这个……”老李看了看乌鸦,他还在吃东西,就好像身边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老李道:“不管他当年有没有方案,现在也该忘完了。”是啊,还能指望这个老年痴呆患者什么呢?

可就在这时,乌鸦停下了筷子,他猛地抖擞起精神,抓住老李的肩膀说:“元贵。”

“老大哥!”老李问:“你想起什么来了吗?”

“血主来了!”

“什么?”老李向四周张望道:“小楚来了?”

“不,血主来了。”

“老大哥,以前那个血主已经死了。你妈妈不在了,望海也不在了。”

“我知道。元贵,召集大家去6685号要塞!要快!”

“苏联已经解体啦,6685号要塞废弃几十年了。”

“快!”说完乌鸦腾空而起,在一瞬间幻化为数百只黑鸟。

饭桌前的人都大叫起来,程子晴被吓到了,只见空中的鸟群越来越巨大,渐渐的,所见之处已全是随机乱飞的黑鸦。

它们的运动轨迹杂乱无章,不时地撞在一起,落到地上,又张开翅膀再次飞向空中。

接着群鸟如蝗虫般开始移动,莫名地扎进一片树林中,又再次飞入夜空。

老李追出去,大喊道:“快回来!你去哪里❤!回来!”鸦群头也不回地高速飞向夜空,嘈杂的声响远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程子晴也追出去,看到老李猛拍大腿吼道:“这老头!他走丢了,我要到哪里去找他啊❤!”

戴若希一直送楚曦到了楼下,他们沿着人行道走,楚曦的手下远远在后面跟着。

楚曦回头看了看凡如送给戴若希的大楼,他本以为凡如会在楼上看着,但他似乎没有。

“戴老师。”

“嗯。”

“你会迷失吗?”

“你是说哪方面?”

“你认为自己到底是一个中国人,还是吸血鬼大君的妻子?”

“我可以既是中国人,也是凡如的妻子,还是你的情人。”

“这三种身份是可以共存的吗?”

“在我来说,可以,我不会辜负任何一方。”

“你认为自己在做对的事情?”

“我们在做对的事情。”他们不说话地往前走,然后戴若希停下脚步,看着楚曦的眼睛,说:“我真的喜欢你。”她轻轻吻了楚曦,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楚曦也抱紧她,把脸埋在她带着柔和香味的头发里。

“我们下一次再约,好吗?”戴若希说。

楚曦点了点头,他向后看了一眼,后方的防弹奔驰立刻开了上来,秦霄云为他打开车门,他坐上车,转头看到戴若希笑着向他摇手。

有好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他只能点点头,秦霄云关上门,奔驰车加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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