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沉默的,苍白的

周六,午孟鹤与张茗和李莉有约,一早就出了门。

学校两米高的围墙外,一条夹在居民楼间的弧形坡道上,那个穿着黄色裙子的苗条身影站在树荫下,远远地向午孟鹤与张茗挥手。

“你怎么周末还穿校服?”等两人靠近,李莉冲张茗问道。

“不是你让咱们来学校旁边集合吗?”张茗回嘴。

“我爸好烦,不让我出门,只能说来学校拿东西。”

“我还真要进去。”张茗假装吃惊地说。

“去干嘛呀?”午孟鹤问。

“小说忘带回家了。”女孩嘿嘿地吐着舌头。

“快去,我和小鹤在这等你,别拖拖拉拉的,我还想多逛会儿呢。”

看着张茗从墙拐角处消失不见,李莉突然从午孟鹤背面扑到她肩头上,表情不掩喜爱地说:“小鹤,谢谢你。”

“每次见面你都说一遍……”午孟鹤朝天翻了个白眼。

“我爸最近真的特好说话,你那次和他说了什么呀?告诉我嘛!”

“没什么啦,”小鹤回过头去对她无力地笑笑,“我哪记得说了什么。”

“在家都不抽烟了!小鹤你这件衣服好看,自己买的?这是啥?好好看的项链……”

午孟鹤转过身,她穿的是那件浅绿色轻纱上衣,长到膝盖的藏蓝色针织裙,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把玩她胸前的银色项链。

张茗飞跑着从校门方向过来,手里举着两根老式白糖冰棍,仰着头嘴里叼了一根,胳膊下还死死夹着本书。

三人顶着阳光,朝离学校最近的商圈走着。路上李莉一边舔着冰棍,一边横过身体面朝另外两人走路。

“说嘛,说嘛,好小鹤。”

冰棍融化的糖水沿着握棒滴到午孟鹤手上,她说:“真的不知道啦,可能只是你爸在向你道歉吧。”

午孟鹤当然记得她对李莉爸爸说的话。

那是一句有魔力的话,简单而又普世,却被无数父亲忽视,最终遗忘或毁掉。

但情感存在过的痕迹是无法被抹消的,无论它的归宿是何样:不见天日的、藏回心底的、褪色的、变质的、撕碎的。

那是一句有魔力的话,牢记它时,它是鼓舞;求证它时,它是嘉奖;追悔它时,再听见也许只有眼泪流出。

“你闺女从小就喜欢你。”

**********

孟企回家时,看到小鹤的上半身懒洋洋地展开在沙发扶手上,嘴唇有点白白的,眼皮也半耷着,似乎不太想说话。

晚饭做好后,她也很迟才起身,慢慢地踱步到餐桌旁。

“胃口不好吗?”

午孟鹤点点头,看着碗里的米饭发呆,身体似乎凝滞住了,好一会儿才拿起勺子。

安静地看她喝了点山药玉米骨头汤后,孟企意识到不对,猛地把手贴到她的额头上:小鹤发烧了。

一被触碰,她的身体骤地软下去,她牙齿紧咬着,眼看就要往后倒。

“小宝贝,哪里难受?”孟企拖住她的身体,提到自己怀里,靠近她的脸问道。

“身…上没有…力气……”

呼出的气息有些灼热,孟企一摸她的手,指头却是凉的,一把把她横抱起来,急奔向卧室。

孟企将她放到床上,轻轻地解下她的衣裙,给她盖了两层毯子。“等着爸爸”,他说。

孟企将医药箱拖了出来,拿出电子温度计,喷了点酒精,边大步走边甩干,他走到床边,轻捏小鹤的双颊,把温度计放进她的嘴里。

他立刻去了洗手间,拿毛巾,蘸水,拧了拧,迅速回来,盖到小鹤额头上。

这时小鹤睁开眼睛,微微转过头来看孟企,投以笑容。

“现在什么感觉?”孟企忙问。

午孟鹤正打算回答,孟企伸手扶住温度计。

“眼皮烫烫的……手…腿…也…酸酸的。”

温度计突然鸣叫起来,孟企抽出来一看,“37.7”。

“体温还得升,宝贝,是不是很难受?”

“还行……爸…你去吃饭…”

孟企轻拍她的头,将她额头的毛巾换了一面,然后就站起来走出卧室。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端着一个脸盆,放到床边,他抓起浸在那盆温水中的毛巾,拧干水,掀开了毯子。

女孩白皙的身体静静地躺在床上,孟企解下她的文胸,将项链拨到一旁,用温热的毛巾擦着她的脖颈,然后是肩膀和胸腔。

午孟鹤的手脚轻轻动了动,张嘴轻轻哈气。

擦过她的双肋、乳房、腹部,然后是两条手臂。

“冷”,小鹤说。孟企继续擦着,大腿内外、膝盖、小腿、臀部,然后把毯子盖回去。

孟企又测了她的体温,“38.0”。

孟企去厨房炖上粥,回来床边看着她,摸着她的手,还是有点凉。

午孟鹤睡了一会儿,期间孟企给她测了温,“38.2”,为她换了几次毛巾。

多年以前小鹤也常发烧,特别是三岁之前,之后每隔几年也会生个病,孟企知道那是她的身体在主动获取更强的免疫,每一次都是在为了更加适应这个世界,构建新的防线。

大到 10 岁左右的时候,她被流感侵袭过,那次才算是惊心动魄,最后在医院挂了三天水才好。

孟企坐在地板上,定了闹钟,靠着床小睡,打算为今晚韬光养晦。

每半小时,他测一次体温。

“38.2”。

“38.0”

“38.4”

“38.1”

“37.9”

这时已是九点,午孟鹤似乎睡够了,醒来到处打量,听到动静的孟企也抬起头来看她。

“爸,有点饿了。”

孟企笑笑,去厨房盛了粥,咸粥里加了些些糖,温度正好。他扶起小鹤,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怎么会发烧呢?”一边递勺,孟企一边问。

午孟鹤望着床尾皱了皱眉头,说:“冰棍?昨天洗完澡没穿衣服?在床上穿着汗汗的睡裙就睡了?”

“是了,爸爸的错。”他塞了一口粥到女孩嘴里。

孟企又为她测了一次体温,“37.8”,他搂着她睡下。

半夜的时候,午孟鹤倏地坐起来,脸上全是汗,嘴唇完全没了血色。

“胸口……好闷……”

孟企跳下床拿来垃圾桶,扶着她俯身下去,她吐了。

呕吐,漱口,躺下,呕吐,漱口,躺下,呕吐……

卧室的夜灯亮到了凌晨三点,孟企摸小鹤的额头已经没那么热了,最后量了一次体温,“37.1”。

他松了口气,握着她的手在她身边睡下了。

**********

午孟鹤一直睡到 16 号的上午 10 点,眼神飘忽,身体骤热。

孟企替她擦了擦身体,量了体温,“38.6”,孟企让小鹤喝了点粥,再服了一颗布洛芬后躺下。

“38.9”

“38.2”

“37.9”

“37.8”

中午醒来后的午孟鹤明显精神了许多,也能朝孟企笑笑了。

孟企去厨房餐厅的柜子上取下两瓶罐头,起开其中一瓶黄桃的,盛到碗里端到小鹤身旁。

午孟鹤靠坐在两个枕头和鳄鱼玩偶上,吸着勺子里的甜水,然后咬了半口黄桃果肉。

“小心肝,好点没?”

“早上头有点痛,现在好了,我能再吃点吗,爸?”

孟企搓了搓她的脸,端着碗走到厨房去。

“37.9”

“38.0”

午孟鹤让孟企把书包拿来,之后坐在床上看着试卷,孟企也搬了条靠背椅坐在床边。

晚上孟企给她做了蛋羹拌饭,吃是吃下去了,但看起来吃得并不香。

下午 7 点的时候午孟鹤又吐了一次,这次孟企恰巧不在她身旁,自己跑到洗手间的马桶上吐了,连汤带水的,把米饭和黄桃都吐掉了。

“38.8”,孟企又给她吃了片药,然后打电话给冯老师帮小鹤请假。

靠躺在小鳄鱼身上,午孟鹤眼睛巴巴地动个不停,毫无困意。

孟企走进来,在她脖子上搭了条湿毛巾。

“爸。”她喊他。

“你放不下妈妈。”小鹤斜看着天花板和墙壁的夹角。

“没。”

“你有。”

孟企无可奈何地动动嘴唇,但不知道说什么好。

“随你便。”午孟鹤把头稍微扭开,看着窗外的深色天空。

“宝贝,小鹤,”他一脸难过,“你将来想做什么?”

午孟鹤没有回答。

“你和我…是不被接受…允许的,连…连在外面接吻都做不到,我们……你是我女儿……你是我的,我们的关系都是我的过错。”

“你该怎么和茗和莉说,怎么保证她们知道以后还做你的朋友,你……你要怎么…你要怎么面对同学、以后的同事还有邻里邻居的眼光,你怎么……将来有了男朋友,他怎么能接受…你要瞒着所有人一辈子吗?”

“你只看到爸爸好的一面,你长大,有了前途,去上大学……你那么聪明,完美…好看,会遇到,比爸爸好得多得多的男生,就算没有,你假如哪天厌烦了我…生气,我们吵架,你连立刻离开都做不到,因为…到时…没人愿意主动接纳你……”

“你和我,你…穿不上婚纱,我们不能…没法生孩子,等你六七十岁,爸爸也变成一摊骨灰,你…一个人…你一个人,我怎么忍心夺走你的未来,那么多…那么多的未来……”

“爸,你真自私,”午孟鹤把头转了回来,“你有什么权力决定我的未来。”

她看向孟企,看着那个男人。

却看见他失意地坐在椅子上,视线低垂,眼泪涓涓流过他微黄的脸庞。

**********

半夜,午孟鹤在孟企的怀里醒来,嘴里喊着“好难受,好难受”。

犹豫着是否要去医院,孟企给她量了体温,“37.5”,最后决定抱着她继续躺下。

第三天,17 日早上 7 点,午孟鹤已经能下床了,早饭也吃了许多。

孟企把她按回了床上,拿来作业、课本和试卷,小鹤嘟着嘴复习起来。

学累了,两人一起吃了荔枝罐头。

刚过下午,体温“37.3”,午孟鹤斜卧在语文课本上睡着了,孟企扶她躺下,然后去洗她换下的衣服。

4 点多的时候,孟企按上电饭锅的开关,蹑手蹑脚回到卧室。

午孟鹤没醒,孟企走去梳妆台,拿出午华的照片,走到椅子前坐下,端详着,思考着。

大概坐了有半个多钟头,孟企站起来,手里捏着照片走到床边,看看小鹤,看看午华。

他松开手,照片掉在床垫上,他捧起午孟鹤玲珑、宁静、馥郁的脸蛋,亲吻她的嘴唇。

午孟鹤醒了,起初有些惊讶,然后一切烦恼都消散了。

纱帐飘啊飘啊,她挣扎着坐起来些,眼光瞥见床上的照片,用尽力气勾住孟企的头,张开嘴回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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