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刃仇不义 佛降殃天

舟山之主十数年来深居简出,但并非足不出户,山下私厩不但饲有好马,还有辆由石世修绘图监造的四乘马车,能驰多载,连人带轮椅装进去绰绰有余。

坊间甚至有人谣传:东镇之所以放名侯一马,正是以此车的设计图换来,慕容柔拿去依样造了兵车云云,说得有鼻子有眼。

石世修携石欣尘与耿照同去,阙牧风以“保护赵公子”为由硬跟,白衣秀士不置可否,由伍、翟二位门生驱车,四匹健马奋力驰驱,赶到吊头陂时已是申正三刻余,差一点便要误了约期,然而却不见天痴的踪影。

时近傍晚,日影渐西,距城门关闭剩不到两刻,按理集市早该散了,未料车马大道上却挤满看热闹的人,迟迟不肯离去。

石欣尘推着轮椅,阙牧风在前头“不好意思啊”、“请让让”地排闼开道,好不容易挤到前头,见道中插了根杯口粗的铁杆红缨枪,足有丈余,一人鼻青脸肿、满颔是血地吊在上头,右臂软软垂在一侧,肿胀发紫,扭曲得怕人,约莫连骨骼都碎得不成形状,仿佛被石磨辗过,惨不忍睹。

那人左臂被麻花卷似的铁条缠在枪杆上,显然是“铁判官”谭识耘的另一柄铁尺。

从他一身华贵的武服来看,肯定是与谭升瑞一起混的猪朋狗友,只不知如何得罪了天痴,居然还能比谭升瑞更惨。

铁枪后扣了只大钟,足有三人合围这么大,不晓得是如何弄来,光这么搁着,钟口都深陷地面,边缘处挖了个土拨鼠坑似的小小洞穴,用途不明。

石欣尘见男子出气多进气少,欲上前施救,却被一旁的大婶拉住。

“哎呀姑娘你不知道,那是坏人啊,罪有应得。你瞧见那位大爷没有?”女郎定睛一瞧,才发现铁枪前坐了个披麻带孝的瘦小老人,只是丧服脏污太甚,瞧着一团土堆也似,匆匆一瞥竟未留意。

“那位老大爷带着闺女,在城里的酒楼卖唱,那厮见色起意,多方调戏,后来还把人单独骗进了‘翠光涵’,就没再出来过了。老人家等不到女儿回来,到处打听,翠光涵的嬷嬷才说他闺女摔倒碰了头,死了,尸体被送到城外义庄火化,但她也没瞧见,都是这帮畜生说的;说的时候还嘻嘻笑笑,不当回事,只说扫兴。”

耿照听得握紧拳头,阙牧风怒极反笑,捋起袖管吐了口唾沫:“这种王八蛋干吊着干什么?扔石头啊。”

身畔的小贩压低声音道:“公子爷有所不知,那一位不是别人,是城尹大人的小舅子。除了大和尚,没人敢动他的。”

“小舅子又怎的?朝廷有王法啊!”

“你少说两句吧,还王法哩,人家姐夫就是王法!”

“城尹大人府里的‘神枪破虏’施公子谁不知道,你还以为这破事是开天头一遭儿?”

众人七嘴八舌下,耿照终于把事情的始末弄清楚:

老汉往城尹衙门击鼓伸冤,衙差问了他欲告何人,惊得魂飞魄散,乱棒把老人撵走,让他趁早绝了念想。

老汉求助无门,竟致哭瞎双眼,只因大仇未报,不肯随女儿而去,原想着再去衙门讨公道,谁知一路摸索,磕磕碰碰来到吊头陂,始知行错,不知该如何回去,在道旁放声大哭:“苍天啊,祢是不是也瞎了,怎地如此无眼?”

忽听身畔一人道:“天是不会给你公道的,贫僧给你。”

……………………

石世修冷笑不止,低道:“肯定是他。忒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

回到这日稍早,吊头陂的市集开始聚集人潮的时候。

正往蓼菱洼去的僧人,并未伸手去扶瞽目老者,蓦地身形一晃,自人群拎出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扔布袋似的掷到场子中央,摔他个四脚朝天,冷冷一睨:“獐头鼠目,非奸即盗!你跟老人家做甚?”

老汉听那人支吾几句,哑声道:“是你!我认得你的声音……在城尹衙门外,赶我的人里也有这厮!”

围观者中有人道:“确实是衙门的人,叫李六子对吧?”众人正怀疑老人目不能视,何以离城忒远,如今看来,竟是衙门派人暗中导引。

至于引到城外荒郊想干什么,简直不堪闻问,顿时爆出此起彼落的嘘声,还有气到喊打的。

李六子见情况不对,没口子喊冤,说自己啥都不知道,是上头的人不耐老汉日日在衙门外转悠,让他尾随,逢老汉向人问路,便打手势引往他处;问他“上头的人”是谁,又推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僧人只说个“好”字,带着李六子倏忽消失,如施妖法,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回转,手里却多了个巨大的铜钟。

有眼尖的认出是城尹衙门钟楼上所悬,不知多少斤重,僧人居然单手承托,仿佛不比一只灯笼稍沉。

向天托起的铜钟内还装得有人,包含李六子在内共三名,全是城尹衙门里的。

天痴昂然冷道:“待你们想说实话时,便敲敲钟。”挥掌一击,铜钟剧震,内中三人如雷殛贯体,七窍都溢出血来,登时昏死过去;好不容易苏醒,发狂似的叩击铜胎,争先恐后抢着自白。

始作俑者自是强奸杀人的城尹大人妻舅,名唤施羽志,此人随护院武师学的枪法,不能算是江湖人,与城尹府的武胆谭升瑞交情不错,衙差们想拍施公子和谭大侠的马屁,才自作主张将老汉赶走。

反正施羽志也不是头一回犯事,上回东窗事发时,城尹大人气得半死,念在妻子甚是疼爱这个么弟,只能训诫了事,代施羽志付了笔优渥的赔偿金,好生抚慰受辱女子,软硬兼施地压了下来。

要让城尹大人知道他闹出人命,绝难善了,施羽志遂买通师爷,避免事情传到姐夫处。那指使李六子的师爷,也被兜进钟里。

天痴谅这帮人不敢说假话,遂进城寻首恶,恰巧碰见施羽志、谭升瑞等在茶楼闲嗑牙,一股脑儿全逮了回来。

谭升瑞因言贾祸,处置自不待言,施羽志逼奸不遂杀人焚尸,天痴给他两个选择:要嘛抹脖子,自刎谢罪,一命赔一命;要嘛接自己一掌,接完还能站着,便可走人。

施羽志这白痴居然选了后者,下场便是眼前这般。

两名衙差、师爷,还有茶楼同行的狐朋狗党,全被扣入铜钟,虽有好心人给挖了通气的地穴,但从正午时分被扣到这会儿,便未被晒得滚烫的铜钟烤死,闷也闷坏了五脏六腑,总之已久无声息,死活不知。

不久,便有人来报,说天痴大剌剌地押人越过城关,衙门那厢接获消息,城尹大人不仅召集三班衙差、马巡弓手等,还向东镇卫所讨救兵,说有江湖人在城中恃武作乱,请求统领支援。

钟阜城外的将军府卫所驻有铁骑二百余乘,全是戍过谷城大营的精锐,非同小可。

天痴听了,讨了纸笔写落满篇龙蛇,抓着施羽志未残的左手摁上血印,倏忽远去,迄今未回。

看热闹的听说大兵将至,怕受池鱼之殃,转眼散去大半,剩下的却不肯走,唯恐走得清光,只余老汉一人,难免父女同命,连尸首都不剩。

几名路过的士绅听说原委,自告奋勇去向城尹大人说情,众人精神一振,索性留在现场等消息,不住地交头接耳、议论不休,给彼此壮胆。

石欣尘见老汉垂首坐于铁枪铜钟前,面色灰败,请示过父亲之后,趋前为他号脉,惊觉他已近油尽灯枯,脉象弱不可辨,同新死之人也差不了多少,赶紧渡入些许真气,老人才“噫”的一声回过神来。

“……老丈,我扶你到一旁休息罢。”耿照搀住老汉肩臂,以免他突然栽倒,伤了头颅等紧要处。

老汉摇了摇头。“我在这儿就好。我等他。”

耿照与石欣尘本以为老汉指的是天痴,他虽目不能视,说话时却稳稳朝向挂在杆顶的施羽志。

耿照听着华服贵公子次第衰微的悠断呼吸,突然意识到他“等”的是眼前的仇人。

老人在等施羽志断气。

“大师给我一把刀子,让我杀了他,我没拿。”

不远处的地面上,搁着折下的半截枪头,约莫便是老汉口里的“刀子”。

“我闺女……生前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守规矩、性子好,我们虽然穷,却是抬头挺胸做人的良民。她不能有个杀人的爹。”

他睁着眸焦空洞、似覆有一层灰浊白翳的眼睛,望向高悬在眼前奄奄一息的仇人,平静地说:“只要……只要比他晚些断气就好。他是城尹大人的亲戚,我们这种升斗小民,动不了他的;若我杀他,哪怕以死抵罪,难保不会牵连左邻右舍、关照过我父女俩的诸多人等,我闺女肯定也不愿如此。

“所以……我等他就好。只要比他晚一点咽气,就算给我……给我家丫头报了仇。”终于忍不住呜咽一声,簌簌颤抖,目中流下血泪,哀戚如稚子的泣颜令人无比心碎。

阙牧风眸中喷出熊熊怒火,解下双手大剑,咬牙狠笑:“莫等了,老丈,我替你了结这厮。”却被耿照拉住,冲他轻轻摇头。

酒叶山庄家大业大,根基全在钟阜一地,开罪城尹的结果非同小可,若说在场除石家父女外,谁最不能与此牵扯的,当属阙牧风无疑。

耿照虽身在江湖,素不喜夺人性命,哪怕万恶如狼首聂冥途,也希望能以律法制裁之。

但在冷𬬻谷,他曾亲手处决过犯下奸淫罪的“混江鼋”麻福,以儆效尤。

若能运使内力,他肯定悄悄替阙牧风出手,神不知鬼不觉杀掉施羽志,以免老汉含恨以终,偏偏就是有心无力,只能阻止青年冲动误事。

正自扼腕,瞥见石欣尘一手按住老汉脉门,另一只酥腻玉手抵着他背心要穴,谨慎控制着输入老人体内的真气,以免过度催动残余的命元,残芯爆焰,旋即噗的一声熄灭,适得其反。

强输真气是续命,但一点一点度入真气,活血渗淤,可以说是治疗了,然而精准控制内息的代价,就是极为费劲,不一会儿功夫,女郎额际已微见薄汗,连鼻尖和唇上细细的汗毛都是晶亮一片,缀着小巧的水珠,更添丽色。

耿照暗忖:“欣尘姑娘心慈,不惜如此虚耗,也想尽力挽救人命。若换了是厌尘姑娘,大概会果断杀了施羽志,懒得等他命终。”

老汉印堂发黑,唇色灰黄,连汗都不出了,毋须精通岐黄,连耿照也知老人寿命将近,全凭意志力苦苦撑持,只求比仇人晚走一霎,报得爱女之仇。

蓦地远处黄尘滚滚,铁蹄轮飞,轰隆隆的踏地声宛若炸雷击鼓,但看猎猎飘扬的东镇军旗,也知来的是城外卫所的铁骑。

这可不是衙门那班好吃懒做、仗势欺人的衙差可比,众人顿时慌了手脚,圈子不自觉地迅速内缩,畏惧之甚,竟盖过逃生的本能。

铁骑来到近处,前头的统领“吁”的一声,举手为令,身后的披甲骑兵掖着长枪,散成一列呈预备冲锋状,明晃晃的枪尖虽垂地斜指,映着西斜的日光依旧十分狰狞,粗粗一望约有数十骑,也算给足城尹大人面子。

这下连石欣尘也不得不舍了老汉,与阙牧风双双环护父亲,以免有心人挨近轮椅,对石世修不利。

耿照在拥挤的人阵中随波逐流一阵,稍晚才与三人会合,见率军的统领肤黑脸瘦,抬颔斜眼,生就一副官架甚大的面相,暗自祈祷退兵的法子对他有用。

那统领冷眼扫视现场,瞥见施羽志时眉头微皱,突然瞪大眼睛,峻声道:“尔等刁民,无端聚集,莫不是想造反?还不赶紧散了,以免丢了性命不说,少不得要连累家人!”一喝之下,约有三五成的人如梦初醒,纷纷挑起扁担家生快步离去,多数面有愧色,未敢与留下之人目光相触。

这下耿照又多几分把握。

慕容用人,素不爱这种好打官腔的类型,虽不能排除此人佞上欺下外,练兵打仗也有一套的可能,但既被派在靖波府附近、与中枢似近实远,在聊备一格的渔阳卫所管不到三百人的小股部队,耿照都能想像他埋怨仕途多舛、老喝闷酒的样子了。

统领见众人散去大半,洋洋之色乍现倏隐,端起架子续道:“闹事的和尚呢?怎不见人?快把吊着的那位公子放下!”阙牧风面无表情地小声道:“要给闹事的和尚听见,你也要上去的,急什么急?”

忽听一把清脆动听的喉音道:“大人……这个给你。”却是一名穿着碎花布裙的少女,搀着个佝偻老妇,两人手提菜蓝,似是兜售山蔬一类。

她手里拿着一枚髹金木牌,连着流苏珠穗,看上去颇为贵重。

统领见少女生得玉雪可爱,容色稍霁,身畔亲兵本欲下马接过,转呈上司,却被统领挥开,还皱着眉责怪似的乜他一眼,纵马上前些个,弯腰从少女手里取过金字牌,和声问道:“这是什么?何人给你的?”料想她一介平民,断不能有这等军营幕府中的信物,约莫是哪个贵人遗失在道中,被少女无意捡到,也多亏她知道要报官。

少女天真道:“给我的那位大人说……咦,我想想他说了什么。是了,他说统领不妨想想,若然将军在此,此际当如何处置。”

统领脸色微变,低头细瞧,赫见是枚七品典卫的金字牌,正面刻着将军的虎符印记和“东”的古籀,背面的狮貔雕花下,镌了个小小的“耿”字。

镇东将军麾下有两名典卫,分别是出身央土任氏的任宣任大人,以及借调自白日流影城、威震三乘论法,取东海第一刀“八荒刀铭”岳宸风而代之的那一位,据说平素极罕露脸,专责替将军巡弋江湖,隐密行事,不想今日竟一头撞进那位大人的事里,不知有无误及正事。

那位大人让个无知的小女孩来传话,示以腰牌,总比现身指正、令自己在部下面前下不了台为好,这可是天大的人情。

统领惊得甲内汗流浃背,左右张望,但他本就无缘见得那位典卫大人,就算对面也不识,这个动作连保心安都称不上,灵机一动,赶紧将腰牌还给少女,干咳两声:“我……下官理会得,请大人放心。”左右无不瞠目,以为统领撞了邪,忽对一名卖菜的小女孩夹起尾巴,直若两人。

但他可不是笨蛋。金字牌始终要归还原主的,只要盯着少女——

统领忽一愣,不知何时少女已消失无踪,仿佛糖化于水,就这么没入围观的人群,连影儿都不见。

他急问卖菜的老妪:“你孙女呢?”老妇慢吞吞抬头,一脸茫然:“我没孙女啊。”统领翻身下马,拽着她往少女消失处去,人群自动露出个缺口,统领一指其间:“就是刚刚从这儿去的……和我说话的那一位。”

老妇人茫然道:“我不认识她啊,她就扶了我一下。多好的小孩儿啊。”

统领暗自一惊,忖道:“不好,莫非是典卫大人的侍女?我如此声张,那可真是拍在马腿上了。”转头见鞍上的众部属皆是满面错愕,才想起要端架子,正欲迈步回到坐骑边,惊觉老妇也已不见,合著典卫大人的手下竟戏耍了他两次。

统领翻身上马,还在思量着该如何不失面子的退兵,回去又要怎生向城尹大人交待——毕竟施羽志眼看是活不了了,他俩喝过几次酒,谈不上交情——但左右见他脸色阴沉,以为上司动了镇压百姓的念头,唰地一声齐齐挺枪,肃杀之气垄罩吊头陂,百姓噤若寒蝉,不明白事态何以至此。

“冠缨索绝……欲漂沦!”

蓦听一声朗吟旋扫而来,恍若游龙,由远而近不过瞬息间,竟震得铜钟嗡嗡振响,覆甲军马踏蹄而退,如当数万雄师,望风披靡!

次句原是张冲所吟,石世修望了女儿一眼,道:“你来罢,你张伯伯也会很欢喜的,虽然那张臭嘴多半吐不出什么人话。”石欣尘温顺点头,提运内力,扬声开嗓:

“凝酒成冰醉杀人。”

众人正为龙吟般的惊天之势所慑,冷不防第二句竟自身畔而出,清音嘹亮胜凤鸣,然而余波透体,浑身酥震,膝腿一软纷纷就地蹲下,抱头掩耳。

场上除轮椅旁的三人之外,就只有另一头满地的人墩尽处,一人负手而立,中等身量,腰杆挺直,锦袍皂靴,金环束发;两颊略显清瘦,压眼的剑眉与耳畔两束扎紧的鬓绺在余晖下泛着金芒,整个人宛若一柄匣中龙泉,虽未出鞘,足见锋芒。

他瞥了周遭百姓一眼,冲石欣尘遥遥颔首,却未看轮椅上的白衣秀士,缓道:

“鹘入鸡群巍是病。”语调平和,略嫌沙哑的声音透着一股不知是执拗抑或沧桑的异质,却未运使内力,就是普普通通地说出口罢了。

耿照心中一凛:“他便是靡草庄的主人,诸葛残锋!”又看几眼,果然与方骸血有几分相像,清瘦结实的体型也如出一辙,难怪石世修能认出。

拜诸葛残锋所赐,石世修便不提运内力,也丝毫不显奇怪,若无其事接口道:

“高陵说剩几微尘!”最末的“尘”字一落,金红袈裟飞入场中,如摩云金翅鸟般凌空罩落,来人单足立于铁枪杆顶,迎风一晃,足尖似黏住杆头,踩定时铁枪甚至并未稍沉,轻功造诣已不能以“绝顶”呼之,只能说是骇人听闻。

(……天痴上人!)

名动渔阳的佛门武尊,世所公认的北域武林第一人,就这么从天而降。

抱头蹲地的百姓闻声抬头,第一眼便见得他头上的五佛宝冠,冠侧长缨飘飘,浑身织锦金绣,衬得背后偌大的夕阳宛若金轮般闪耀,不禁喜动颜色:

“大师来了……大师来了!”有人索性就地跪下,合什低诵佛号,像目睹了什么神迹般,莫名感动。

对比“冠缨索绝”的狂人诗号,天痴远比耿照想像中更宝相庄严,虽说现实里穿得同地藏王菩萨差不多的和尚,此前少年是一个也没见过,连琉璃佛子都是以俊美出尘突显其清静无垢,打扮并不招摇。

能扛得住扮戏文似的夸张行头,非但不显可笑,反令人望之肃然,除了天痴气势慑人,可能也是他本身相貌堂堂,同山主一样是个好看的男人,只是气质更为阳刚,光看便觉心如铁石,难言情悯。

不近情理到了某种程度,让人联想到天地的无情,或也算近神之人了吧?

耿照想起他的进士出身,听人说过所谓的“状元相”——皇帝殿试不看卷子,凭的是第一眼的印象。

天痴的相貌,就有股能受天子青睐的堂皇贵气,于此石世修的阴柔俊美反而不如他讨巧。

天痴看都不看底下诸人——包括昔日的结义兄弟——重重哼道:

“贱人狗命,撑什么撑!”也不见顿足运劲,施羽志轻轻一搐,七窍中扑簌簌地汩出乌血来,更不稍动。

此前他虽是半死不活,多少能瞧出“还没死透”的细微迹象,至此连不懂武功的老百姓都能看出,这厮总算是断了气。

僧人垂落视线,冷道:“行了,仇人已死,用不着忍耐啦,去寻你家闺女罢,莫让她久候。”瞽目老汉动了一动,慢慢垂首,似在向他道谢,又像终于放下苦痛哀戚,沉沉睡去。

“……老丈!”石欣尘忍不住悲鸣,却不敢稍离父亲,耿照明白她的心意,抢先掠至老汉身旁,一搭腕脉,果如槁木。

但老人双目闭阖,嘴角扬起,神情无比放松,对照瞠目横死的施羽志,即使是耿照,一瞬间也涌起“天理昭彰”的感动与感慨,冲石欣尘摇摇头,将老汉的遗体抱回。

众人自动让出一片空地,有人取草席盖住遗体,周围不住传来虔诚的念佛声,饮泣吞咽此起彼落,虽非亲朋故旧,却都感同身受,齐齐送老人最后一程。

天痴飞落铁杆,起脚一蹴,铜钟飞出三丈开外,轰然坠落,原地露出叠在里头的几人,气息奄奄,动也不动,背心还见得有起伏,显未咽气。

天痴冷眼瞧着,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突然一声断喝:“……滚!”几人应声眦目,“呕”的一声大口喷出鲜血来,活力顿生,手脚并用撑地而起,连滚带爬,片刻间便逃得远了,动作瞧着比饱睡之人还精神。

耿照却知他是以霸道的劲力催动那些人残剩的命元,只怕奔到途中就会断气栽倒,救无可救。

看来天痴上人对老天爷的留手极不满意,像足底发劲震死施羽志那样,也对几人做出自己的裁决。

僧人转向镇东将军的铁骑,歪斜的嘴角与其说挑衅,倒像在轻蔑中掺杂了跃跃欲试,仿佛已见人横马裂,一地的脏腑残肢,血流漂杵,与外表极不相称地活动了下颈椎骨,扭转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啪轻响,和颜笑道:

“还在啊,那就别走啦。你们想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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