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新仇旧怨

尘埃落定,胜负已分,几道遁光从谷中飞出,朝着临海城而去。

剑山崩塌,灵眼倾毁,落魂谷已经没有任何价值。

片刻之后,消息传回临海城,不知道有多少人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他们倒不在乎输了钱,毕竟当初买九空山两位真君的赔率太小,就算赢了也没几个钱,所以下注的人投得都不多。

他们心疼的是,如果当时在谢小玉等人身上下注,那就可以大赚一笔。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有人心痛,自然也有人高兴。

信乐堂里,底下的人早已经挂灯笼、拉彩带,更有人到旁边酒楼订了酒席。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信乐堂里欢天笑语、张灯结彩,门外各大酒楼的伙计端着大碟小碗往里面送。

此刻,大堂之上,十几张桌子摆开,桌上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主座上,谢小玉端坐中间,老头在侧相陪,以往总是坐主位的洛文清现在也挪到下手的位置,麻子更是再退一步。

“几位请。”老头端起酒杯相敬。

说着,他一口喝干杯中水酒,然后笑道:“这次九空山算是将脸面全都丢尽,你们几位则风光无限,从今以后,整个天宝州还有谁敢不给你们面子?不过这个地方毕竟太小,根本没什么施展的余地,还是中土海阔天空,不知道你们几位什么时候走?”

麻子、苏明成等人全都看着谢小玉。

“上一次我请你老弄的东西已经成了吗?”谢小玉问道。

“你让我办事,我哪敢怠慢?全都已经妥妥当当。”老头拍着胸脯说道。

“我这边还有点事要收尾,璇玑派送了一千多人来,我这边不可能一走了之……”谢小玉算了一下时间。

之前他和洛文清说过落魂谷那口灵眼会崩毁,璇玑派果然从官府那里又要来一口灵眼。

一个月的时间,那口灵眼已经完全转化成庚金特性,堆砌剑山的铜铁铅锡也都已经准备妥当。

和他比起来,璇玑派的手笔大得多。

铜是上好的精铜,铁是上好的精铁,除此之外,还有一百万斤白银和七万五千斤黄金,其他珍稀金属也用了不少。

至于插在山上的那些剑,以璇玑派的实力肯定不可能用普通货色,就算不弄十万把法剑,也至少要百炼以上的钢剑,那样的东西用不着他张罗。

“大概要两月到两个半月。”谢小玉说不出一个准确的时间,不过他可以肯定时间不会拖得太长,因为洛文清要跟他们一起回中土,天门开启离现在还有一年多,这一路上还不知道会碰到些什么,肯定要一年的时间。

突然他想起自己还有一件事没做,顿时站了起来。

“你们先喝,我出去一下,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办。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是不解决它,我心里不舒服。”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老头思索片刻,似乎想到什么。

谢小玉说走就走,快步出了大堂,也不用什么剑遁,飞身就跳上墙头,眨眼间就消失在墙外。

踩着一座座屋顶,谢小玉按照记忆中的方向前进,只是片刻工夫,忠义堂那红色的大门就出现在眼前。

他所说的最后一件事正是忠义堂。

他和忠义堂原本没仇,如果算上那个丹炉,他还欠忠义堂一份情。不过杀掉公羊烈后,他却从这位守护真人的记忆里知道一些事。

一开始他的死对头是安阳刘家,很多事都是刘和那个小子搞出来。

不过自从那小子被他打得服服贴贴,又和李喜儿成亲之后,倒也没玩过什么花样。

之后那一连串事情居然全都是忠义堂搞的鬼——那三个黑刺社的杀手是他们招来的,九空山的红衣道人也是他们做的手脚。

自从被冤枉之后,谢小玉一向信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到了门口,他并没径直闯进去。他来找忠义堂麻烦,却和外面那群普通帮众无关。

施了个隐身法术,他无声无息地越过忠义堂外的那堵高墙。

此刻的忠义堂仍旧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热闹,大门口人来人往,里面买卖东西的、练拳的、聊天的,各自做着各自的事,不过离大门口最近的医馆和算命铺子并没有开张,两扇门全都关着,里面还上了门闩。

谢小玉踩着屋脊往内堂而去,内堂和外堂相隔的墙上布有一层禁制,不过这东西哪里难得住他?

只见他双手一分,虚空中一阵波动,那道禁制上顿时多了一个窟窿。

这是白骨舍利中三界胎藏大曼荼罗的妙用,不过此刻他还无法破开虚空,只能暂时定住禁制,等他过去之后再恢复。

和外堂热烈喧闹不同,内堂里的气氛异常压抑,原本内堂也有不少人,但是今天这里却冷冷清清,普通帮众一个都看不到,里面只有舵主、香主。

他们全都站在内堂的天井中,议事厅里只有六个人,主座上坐的正是那位仙风道骨的朱老堂主,大夫和算命先生一左一右站着,另外还有三个人垂手立在一旁。

“没想到那个人如此厉害……真是悔不当初。”朱堂主长叹一声。此刻,他看上去又老了很多。

“九空山也是大派,恐怕不会善罢罢休……不过这件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顶多以后躲开那帮凶人就是。当初我们虽然有所企图,不是没成功吗?”算命先生故作轻松地说道。

“还好那人不会待太久,他的心不在这里。”朱堂主似乎有些宽慰,要不是这样,他早就逃了。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觉得天宝州不太安全。

他已经打定主意等一会儿就跑一趟总督衙门,讨要两个回中土的名额,明天一早立刻动身离开。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感觉有人进来。

朱堂主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煞白。

其他人也都反应过来,一个个转头看去。

只见谢小玉正慢悠悠地走进来。

当初第一次来这里,大厅里这六个人全都是以平视、甚至是微微俯视的姿态看待谢小玉,现在他们却觉得有点透不过气。

“稀客、稀客。”朱堂主连忙站起身来,硬挤出一丝笑容。

“稀客未必,恶客却是肯定的。”谢小玉冷冷说道,身上弥漫着浓烈的杀气。

朱堂主一把年纪,倒也没显得慌乱。他知道谢小玉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肯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后悔也迟了。

其他人却不知道这些。

算命先生连忙拱手说道:“当初我们确实有对不住阁下的地方,不过您现在这身分、这地位,还有必要和我们计较吗?再说当初结识一场也算有缘,您的那口丹炉还是我们忠义堂相赠的呢。那东西是毒手丹王洪伦海的东西,想必不会太差吧?”

算命先生有意无意地点出谢小玉得到的好处。

这原本是一个不小的人情,现在却只能用来救命。

他很清楚,身上带着这样浓重的杀气,谢小玉绝对不会是来串门子的。

“不错,那确实是一件好东西,是太古修士炼丹用的法器。如果只是那点小小的冒犯,我看在这件好处上也就不来了。”谢小玉看着算命先生和大夫,从这两个人的眼神里看到惶恐和疑惑,却没掩饰的神色,另外三个护法也一样。

他转头朝着朱堂主说道:“当初你只是为了测一下我的实力,特意请了三个黑刺社的杀手对付我。我还从公羊烈的记忆里知道也是你联络九空山的人,要不然也不会有后来那一大串麻烦。”

谢小玉越说越怒。

九空山那几位真君全都是小人,赤裸裸地不要脸;眼前这个人则是个伪君子,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却煽风点火、巧取豪夺,见不得人的事做了一大堆。

“捉贼捉赃,阁下没凭没据,怎么能说这些事都是我做的?”朱老堂主兀自争辩。

他的话还没说完,立刻被谢小玉打断:“我不是官府,用不着讲究什么证据,只要知道是你做的就可以了。这一次我来也不是为了破案,是来杀人的。”

说着,谢小玉轻弹一下手指。

朱堂主同样是真人,而且踏入玄门已久,谢小玉进来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不妙,早就做好准备。

看到谢小玉动手,他瞬间放出一个五光十色、形如气泡一般的护罩。

两边发动得都很快,议事厅里顿时响起一阵清脆的嗡鸣。

只见一道细如游丝的剑光在护罩表面上划过,剑光一闪即逝,护罩里却多了一片波纹,如同水波一般朝着前方荡去。

同样是真人,两者实力上的差距却太远,忠义堂堂主的护身之法被谢小玉简简单单一个“化实为虚”破了。

他的脖颈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一开始很细,渐渐变得越来越长。

朱老堂主的喉结滚动两下,像是有话要说,鲜血顿时从那道剑痕处飙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他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

只用一招,自家堂主就死了,大厅里剩下的五个人没有一丝动手的意思,他们很清楚两边实力的差距太大,就算上去也是送死。

谢小玉也没有继续杀人的意思,冤有头债有主,没必要牵连无辜。他转身出了大厅。

这时候,大厅外面的人也都知道出事了,全都围拢过来。不过他们只是看着谢小玉,没有一个人敢动手,也没人敢阻拦。

凶神之名可不是假的,从北望城之战开始,多少真人死在谢小玉他们手里?

官府说他们来了之后,天宝州损失惨重,撇开谁对谁错不谈,这话是事实,差不多有一成真人死在他们手里,现在更要加上四位真君,其中一个是驻守天宝州多年的守护真君。

“你也来了。”谢小玉并没看那些人,只是抬头喊道。

众人这才发现墙头上还站着一个人。

那是李光宗。

李光宗纵身跳到院子里,看了议事厅里躺着的那具尸体一眼,说道:“我看你不在,就知道你来这里了。”

“怕我大开杀戒?”谢小玉同样能猜到李光宗的想法。

李光宗点了点头:“我已经想通了。忠义堂对我来说,既不像当年我认为的那样恩重如山,也不像我后来想的那样虚伪阴险。天宝州那么多堂口里,忠义堂还算好,至少还标榜忠诚义气,早先我也得过一些帮助。那年我老婆难产,还是周大夫接生……”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声。

这声叹息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现在越来越觉得,以前身为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烦恼;现在实力有了,地位有了,见识开阔了,人也变得聪明了,却再也没有以前那么快乐。

“你如果这样想,刚才我杀那个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阻止我?”谢小玉感到很奇怪。

李光宗看了看那具尸体,面无表情地回道:“那么多无辜的可怜人死在黑刺社杀手的刀下,杀手是他请来,这笔血债必须算在他头上。”

“你总算想通了。”谢小玉哈哈大笑。

有一段日子,李光宗给他的感觉异常别扭。

成了修士之后,李光宗少了以前那分爽直,心思变得深沉,想法却仍旧停留在过去;现在他感到李光宗又恢复以前的性情,不过气质完全变了。

谢小玉并不打算多留,他瞬间化作一道金光破空而去。

李光宗也不想继续留在这里,转身欲走,但是刚抬起步,仍旧忍不住回头说了声:“各位好自为之。”说完这话,他飞身跳上墙头,几个纵跃就出了忠义堂。

路过门口的时候,他扭头看着那“忠义”两字。

二十几年前他第一次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觉得浑身振奋,因为从今以后他再也用不着提心吊胆,不会再被流氓恶霸欺负。

刚回到天宝州第一次进这扇门的时候,他带着一分傲然之心,那时候的他也仍旧为自己是忠义堂一分子而自豪,心里想的是衣锦还乡。

但是后来再看这两个字,他的感觉却是失望。

他看透了,这忠义两个字是针对普通帮众;在堂主和那些舵主、香主们眼里,普通人都是蝼蚁,应该对他们忠心不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有好东西就应该给他们,然后他们扔点残羹剩饭,底下的人还得感恩戴德。

这让李光宗耿耿于怀。

此刻再看这两个字,他却有了新的感受。

突然,他如同醍醐灌顶一般,一直想不通的那些事瞬间化为乌有。并不是他想通了,而是他已经明白那些事根本没有答案。

每个人的看法不一样,感受自然不同。

他是半路出家,前半辈子一直是普通人,在底层打滚,别的修士从小修练,从来没将自己和普通人视为等同。

一旦明白过来,眼前这“忠义”两个字又变回李光宗第一次看到时的感觉。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忠义堂仍有感情,只不过他心目中的忠义堂是外堂的忠义堂,是全都是普通人的忠义堂。

李光宗心头通畅,一股真气直透顶门,下一瞬间,他感觉四周完全不同,变得异常开阔、异常通透,而且一眼望去,地下熙熙攘攘、走来走去的那些人,他们心情全都呈现在他的眼中。

谁在烦恼?

谁在忧愁?

谁又满心欢喜?

谁又心存嫉妒?

全部都一目了然。

这时,他听到身旁响起谢小玉的声音:“没想到这样也能打开天门,看来忠义堂真是你的福地。”

谢小玉并没有走远。

他出了忠义堂之后就等在门口。

不过他没想到李光宗出了门后看着大门上那“忠义”两个字发呆,居然显露天门大开的征兆。

他不敢打扰,只能隐身在一旁看着,直到李光宗气冲华盖,冲关成功,他才跑了过来。

《力士经》开天门相当于练气九重。

原本在他算来李光宗至少还要一、两年的时间才会走到这一步,而且突破练气九重需要感悟大道气机才对,而此刻李光宗从忠义两字上得到感悟,走的是人心入道的路子。

谢小玉对这方面并不了解。道门讲究的是感悟天地大道,反而佛门有不少人走人心入道的路。

“我又进了一步?”李光宗脸上没什么喜色。他自己也感觉出来,只是不敢确定,现在谢小玉一口道破,他再也没什么好怀疑了。

《力士经》不同于其他功法,踏入玄门容易得多。

他根本不需要五行合一,只要境界稍微稳定一些,立刻就可以成为真人。

这对于其他修士来说,是期盼已久的事,他却不在乎。

他修练得越快,境界越高,就意味着和老婆离得越远。

谢小玉知道李光宗的心思。

他拍了拍李光宗的肩膀安慰道:“就算为了外孙,活得长些也不错。再说,你老婆也不是没办法,想延寿的话,只要找到朱草、回魂芸香,我可以帮你炼一颗延寿丹,服下之后可以增加百年寿命,百年时间应该够你们夫妻厮守。再说,就算修练到真人境界,也只不过多活百年,你老婆会比你早走,却早不了多少时间,她在那个世界不会寂寞太久。”

这话像是咒李光宗早死,但是谢小玉知道,这对于李光宗来说是最好的祝福。

他也不认为李光宗能够更上一层楼。

《力士经》虽然容易修练,但要提升也越来越难,李光宗修练的时候已经有些晚,又不是童子身,踏入玄门之后每进一步都会难如登天,心性再相合也没用。

李光宗正想回答,突然他抬起头来,只见头顶上方十几道遁光划过,瞬间落到忠义堂的内堂中,紧接着里面就响起女孩的哭声。

“我以前就听人说起堂主有一个孙女,生下来不久就被送回中土,拜在某个门派名下。”李光宗说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斩草除根?”谢小玉开着玩笑。自从解决九空山那两位真君,他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

李光宗翻了翻白眼,他知道谢小玉的性情,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

“你不怕她找你报仇?”李光宗问道。

“若要报仇,来就是了,我等着她。”谢小玉豪气万丈。

杀掉那两位真君,心神一松,谢小玉终于有空审视一下未来。想到大劫将起,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界仍旧太小。

大劫一起,平时看不到影子的地仙、天仙都会纷纷出现,真君一流的人物根本就是蝼蚁。

若是他的目光始终盯着蝼蚁,岂不连蝼蚁都不如?

只能算沉于沙泥。

他应该看得更高更远。

当然,现在让他对付地仙、天仙是不可能的。不过没关系,天地大劫不是一年、两年就会结束。

历次大劫,长者持续万年之久,比如太古时第一场大劫,从天崩开始,然后是地裂、大火、尘埃,这就持续一百多年,然后大地冰封一万五千年之久,这是最长的一次大劫。

短者如几万年前的神道大劫,从那位神皇开始吞并各国算起的话,前前后后过了七百多年。

只要在大劫之中别早早送命,绝对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慢慢成长。

在忠义堂议事厅里,一个女孩哭得死去活来。

这个女孩身材修长,容貌清丽,一身淡紫衣衫看上去更显得文静柔弱。她这一哭,让周围的人一个个感觉鼻子发酸。

那些舵主和香主们此刻全都在外面,不好意思进去。刚才谢小玉出现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阻拦的勇气都没有。

议事厅里除了两位军师之外,就只有一群青年修士,当中年纪大的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大部分穿着长衫,风度翩翩,只有两个人是道家打扮,倒也有几分仙家风骨。

这些人全都是女孩的同门。他们所属的玉书门并非纯正的道门,而是儒道合流,讲究的是入世。

“真是太霸道了,只为了一点仇怨竟然就要杀人。”

“无凭无据就定人死罪,果然凶顽暴戾。”

“官府说他们几个嚣张凶悍,我原本不信,现在信了。”

那些年轻修士一个个显得义愤填膺。

“不要再说了,我爷爷死得冤枉,你们有谁能替他主持公道?”女孩悲戚地问道。此刻,她对这些师兄弟充满失望。

她知道这些人只会嘴里说说,真到了那个人面前,肯定噤若寒蝉。

果然那些年轻修士面面相顾,没人再说话。

谢小玉原本就凶名远播,练气境界就拿真人开刀,死在他手里的真人不在少数,现在更连真君都可以杀,还只用一击,就算他们的师父来了,也未必敢和这个煞星正面抗衡。

“师妹,令祖的仇肯定要报,不过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那个人有璇玑派当靠山,如果我们对付他,就算成功了也会招来大祸,而且会祸及师门。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年来璇玑派嚣张霸道,很不安分。”一个最为年长的修士走到近前低声劝道。

这人仪表堂堂,不但长得英俊,而且浓眉朗目,第一眼就给人正直可靠的印象。

“斐师兄,你有计策?”女孩止住哭声,红着眼圈问道。

这个修士叫斐易,是玉书门的掌门弟子,父亲还是传法殿的殿主。这一次玉书门来天宝州的人里,表面是一位真君带队,实际上是以他为首。

斐易心里早已有了算计,他当然不会傻呼呼和那个煞星对上,也不会像地上躺着的这位朱堂主那样煽风点火,这就落了下流。

他的计策是火上浇油。

“那个人可不是自己愿意来天宝州的,他的事你们肯定有所耳闻吧?你们觉得当初那件事是他做的吗?”斐易不急着说出自己计策。

九空山为了谢小玉他们几个真人,专门派了两位真君过来,这件事在中土也是闲聊的话题。

几个人里,麻子从来没提过自己的身份;苏明成是散修,根本不被人重视,所以大家提得比较多的就只有谢小玉和法磬,后者还是因为九曜传人的身分才被提到。

这样一来,谢小玉就成了理所当然的话题人物,他以前那些经历全都被翻出来。

两边一对,立刻就看出问题。

没人会相信谢小玉在山门里只是中流人物,流放到天宝州后,短短半年便脱胎换骨,就像当初的麻子和洛文清一样,大家都认定谢小玉有过一番奇遇,得了某种秘密传承,所以刻意低调,故意藏拙。

像他这类人大多一心修练,眼睛只盯着仙界,根本不会在意女色。

偏偏谢小玉在山门里的时候,看上去很符合这种猜测。

他的刻苦程度让人惊叹,这在以前被认为是笨鸟慢飞、以勤补拙,现在却没人这么想,同样也没人相信他这种人会做出那等荒唐事。

再结合元辰派擅长内斗的传统,很容易就可以得出结论—掌门弟子方云天刻意诬陷。

“师兄的意思是利用元辰派内部的争斗?”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问道。

斐易笑了起来,说道:“这件事或许是方云天嫉贤妒能,不过更可能是元辰派内部的派系之争。现在那人不但没倒,还变得如此可怕,我相信感到最恐慌的不是别人,而是他那些师兄弟,可能还包括一些长老,甚至……呵呵。”

斐易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言下之意明显是指元辰派掌门。

如果是派系之争的话,少不了掌门的授意。

女孩顿时止住哭声,此刻她心里只想着报仇。她也知道用这种办法报仇并不光采,但是她没办法。

在玉书门里她武功名列前茅,但是拿到外面一比就不行了。

玉书门本身只是一个中等门派,和霓裳门同一个层级,比起璇玑派、元辰派差得远,她如果进入那样的大门派里,顶多排名中上,而杀她爷爷的那个人在练气层次就随意杀戮真人,成为真人之后更是拿大门派的真君开刀,绝对是妖孽级的人物,她想凭自己的实力报仇,简直做梦。

“师兄,怎么才能联络上元辰派?”女孩咬牙问道。

“不是我们联络上元辰派,而是元辰派联络我们。”斐易笑了起来:“师妹,你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令祖发丧,而且越隆重越好,表面说是天人五衰,你爷爷的寿算到了,暗中告诉大家朱堂主是那人杀的。至于原因,就说是因为以前的一些过节你爷爷有错在先,但是错不至死。”

“他不会承认的,如果他说出原由,大家只会听他的,绝对不会听我的。”女孩并不知道内情,但是以她对爷爷的了解,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爷爷有的时候确实很功利,为了达到目的,常常玩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而且这也是玉书门的风气——所谓的“成大事,不拘小节”。

“师妹,你是女人,不可能懂。以那个人的脾气,我们散布的消息只要别太过分,他不会在乎。”说到这里,斐易突然轻叹一声:“他能够修练到如此地步,怎么可能连这点胸襟都没有?”

“师兄,你好像挺欣赏他。”旁边一个少年很不服气地说道。

“欣赏,当然欣赏。以真人的身分随手灭杀真君,这是何等风采!不过,我欣赏他并不意味着仰慕他,同样也不意味着会和他为友。那个人身遭不平,所以心中充满戾气,为人激进,做事极端,这是我所讨厌的。他肯定也不会喜欢我,甚至不会喜欢我们玉书门,肯定觉得我们全都是伪君子,道貌岸然,口蜜腹剑,到处煽风点火,总是阴谋算计。”斐易笑着说道,似乎觉得这一切都很有趣。

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进入四月,天宝州的春雨季就到了。

对农人来说,这柔柔细细的小雨绝对是好东西;但是对城里的人来说,这十几天的时间太讨厌了,只能待在家里不能出去,一旦出去,就算打伞也没用。

那雨并不是笔直落下,而是随风乱飘,有时候打卷,有时候打横,在外面转一圈回来后肯定浑身湿透。

但是就在这恼人的雨天里,一支队伍身披白麻衣,手拾哭丧棒,缓缓在大街上走着,那是忠义堂堂主出殡。

在临海城,忠义堂是数一数二的大堂口,平时口碑也不错,所以送灵的人不在少数,长长的队伍从头看不到尾。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忠义堂的老堂主是被那帮凶人杀死,没人会傻呼呼站出来主持公道。

天宝州本来就不是安宁之地,这里人命轻贱,连修士也一样。

再说,想主持公道也要有实力,现在就算是真君,也不敢说对上谢小玉必胜无疑。

修士争斗并非境界高就能压制境界低的一方。

境界代表的是道,争斗看的是法。

当年道法之争的时候,那些重法门派出来的弟子一个个都很恐怖,几个练气层次的小辈一旦联起手来,就敢和真君相斗,一群真人更敢和道君叫板,跨一个大等级挑战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道法之争结束后,这样剽悍的事就很少发生,但并非没有。现在人人知道天宝州就有这么一群。

出殡的队伍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拐角有一家燕云楼,楼上对街的窗户全都打开着,正在吃饭的人全都探出头看热闹。

一般出殡这种晦气事大家回避还来不及,但是这一次不同。那些人看的不是棺材,而是扶着棺材哭泣的女孩。

天宝州不缺美女,在这里求生困难,很多女人过不下去,只能靠自己的身体维生,所以路边到处可以看到站在街头搔首弄姿的野鸡,当中年轻貌美的着实不少,但是要找一个有气质的就难了。

来天宝州的全都是过不下去的人,哪里会受什么教育?

更别说眼前这位还是修道的仙子。

“好可怜啊。”

“谁教她爷爷惹上那个凶神?”

“外面的传闻有多少是真的?”

“应该假不了。那个凶神刚来的时候不算太厉害,忠义堂却是数一数二的大堂口,唯我独尊惯了,难免有些霸道。不过真说起来忠义堂还算好,比他们霸道的堂口有的是,可惜他们运气不好,惹错了人。”

“要我说,这人死了活该,那些堂口没一个是好玩意,我铺子里每个月要交一半的钱出去做保护费。”

“也不能这么说。在这里不加入一个堂口,你过得下去?真正苦的恐怕是忠义堂那些手下,他们的靠山没了。看着吧,不到一年,这个堂口就该散了。”

“你懂什么?你没看到那女孩身边的人吗?听说都是从中土过来,全都是顶尖人物,我看忠义堂不但不会破落,反而会越发兴旺。”

食客们一边看热闹,一边议论纷纷。

这时只听底下一阵暴喝:“找死吗?乱嚼什么舌根?”

随着这一声暴喝,一道金光射了进来,朝着正中央一根柱子斩去。

这只是一间普通酒楼,结构并不坚固,如果这一下斩中的话,整座酒楼肯定会倒,里面的食客一大半会被压死。

这时原本坐在角落里的一桌人动了,其中一个人朝着那道金光轻轻一指,金光顿时凝在半空中,再也动弹不得。

那人又招了招手,金光立刻朝着他飞来。

“哪位前辈高人在此?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冲撞您老,还请您老高抬贵手,将我的法器还给我。”底下又传来呼喊声,不过这一次语气谦逊很多。

可惜角落的人仍旧自顾自吃菜吃酒,根本没搭理他。

随着一阵飕飕轻响,十几个人从窗口跃了进来。来的这些人年纪都不大,全都是各门各派的小辈。

去年是大门派的真人、真君过来参战,因为那时候土蛮的实力仍旧强横,现在一年时间过去,天宝州稍微大一些的土蛮部落几乎铲除殆尽,已经没那么危险,所以各个门派将年轻一辈的弟子派来,一方面是得到点实战机会,另外一方面也是来长点见识。

这一次不只大门派派了人过来,中小门派也派来弟子。

这十几个人大多有练气七、八重的境界,和天宝州的散修比起来,实力胜过不少,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出手,没想到一下子就踢中铁板,不但没拆了酒楼,连法器都被人收走。

不过,这些从中土过来的各门派弟子并不怎么在意。

他们不是散修,背后有山门当靠山,在他们想来,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些前辈高人就算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也会看在他们各自师门的面子上不会和他们计较。

除此之外,一下子上来那么多人,也有仗着人多势众的味道,就算楼上坐着的是一位真人,他们也有把握立于不败之地。

一跃入酒楼里,这几个年轻一辈的弟子立刻注意到角落里正在吃饭那几个人,只见其中一个人正把玩着那件法器。

那是一件梭形法器,两头尖锐,中间有两指宽,上下还有两片薄如蝉翼的鳍。

这东西似剑非剑,似刀非刀,从上面印刻的符篆来看威力不算很强,却非常稀奇。

拿着法器把玩的人低着头。从他的身形举止来看,可以肯定他的年纪不大。

“这位师兄,可以将我的法器还给我吗?在下是琼河派伍商青。”刚才出手的人抢先报出家门。

可惜那个人理都没理,反倒是旁边正喝酒吃饭的几个人纷纷回过头来,其中一个人一脸麻子。

看到这张麻脸,跳上来那十几个人全都心头一震,此刻天宝州最不能招惹的人里就有一个麻子。

“琼河派?看来精于水遁。我刚才还觉得奇怪为什么要将飞梭炼成这种模样,现在明白了。”谢小玉翻来覆去地看着。

“你们可以回去了。老大对这东西感兴趣,要研究研究,就当做你们刚才无礼之举的补偿吧。”法磬冷冷地挥了挥手。

出手的那个人顿时一张脸胀得通红,练气层次能有一件法器绝不容易,当初谢小玉不过只有一件下品法器。

那个人又是心痛、又是焦急,但是他不敢造次。法磬年纪很轻,又做道士打扮,很容易让他们联想起一个人。

“阁下可是九曜传人?”旁边一个稍微年长些的修士稽首问道。

法磬点了点头。

要是在半年前,他肯定会非常得意,但是现在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以前四个人里,谢小玉最强,麻子第二,他和苏明成殿后;现在变成六个人,洛文清他不敢比,连霓裳门的绮罗都有一手飞针绝技,真打起来他绝对不是对手,连苏明成都远远将他甩在后面,而且苏明成那套东西属于自创,比他风光多了。

他以往的骄傲早已经荡然无存,听到别人提起九曜传人的名号,他只觉得刺耳,有些辱没这个名号。

那些年轻弟子当然不知道法磬的想法,看到法磬点头,一个个进退两难。

他们十几个人连手的话,可以让一位真人退避三舍,但是绝对不包括眼前这些人,这里面任何一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宰了他们。

“知道朱宇恒为什么会死吗?并不是因为他得罪我,而是因为他将人命看得太轻贱了,好几百人因为他的关系无辜丧命。在修士看来,普通人都是蝼蚁,我却不同,当初我落魄的时候,就是一群普通人收容我。所以不要在我面前草菅人命,否则就要付出代价。”

谢小玉手指一弹,瞬间,一道细弱游丝的金光闪过。刚才出手的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感觉肩膀一痛,整条右臂飞了出去。

游丝般的金光绕着那条断臂转了几圈,眨眼间,那条断臂就被绞成飞散的血肉。

“滚,否则宰了你们。”麻子也在一旁冷冷地说道。

那十几个人再也顾不得面子,纷纷跃出窗口,速度比进来的时候更快。

原本趴在窗口看热闹的食客们此刻早已傻了,过了好半天,突然有一个食客朝着谢小玉躬身一揖。

对普通人来说,谢小玉他们几个人绝不是好人,凶厉之名如雷贯耳,但是有一点却不可否认——这几个人对普通人不错。

李光宗他们一家的经历早已经成为天宝州街头巷议的话题,大部分人都羡慕李光宗的好运,居然遇上落魄时的谢小玉。

这同样证明谢小玉和其他修士的不同,至少他不会把普通人看作蝼蚁。

后来北望城一战,虽然说的大多是他们几个人凶悍霸道,杀了好几个蛮王和真人,可另一件事也没人会忘记——北望城打到最后,只有不到两万人活了下来,其中谢小玉的手下就占了一小部分,他手下那些老弱残兵居然死伤很少。

凭这一点,这群人凶归凶,却没人认为他们是恶人。

有第一个人做表率,其他人也纷纷作揖。

谢小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这顿饭吃得没意思了,走吧。”

其他人当然不反对。他们来这里并不是专程来看忠义堂出殡,碰到这事本来就觉得晦气,现在又惹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瞬间,只见六道遁光破空而去。

此刻,酒楼里里外外都已经知道刚才角落里坐着的那些人,正是现在整个天宝州风头最健的人物,一楼的人全都捶胸顿足,刚才发生的事也随之迅速传开。

大街上,那支出殡的队伍中,斐易长叹一声:“以后不要再散播那些消息。”

“为什么?”旁边一个年轻修士问道。

“那个人名声已成,至少在天宝州已经不可动摇。”斐易倒也没灰心丧气。

这乃是非战之罪,他可以将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但是骗得过一时,骗不过一世,而且真相一旦曝露,绝对会引起反效果。

正因为知道种种小手段的坏处,所以他一向不喜欢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法。

“那我们岂不是白做了吗?”旁边的修士抱怨道。

“白做?你以为我想诋毁那个人的名声吗?我才没这个想法呢。我只是借机会将朱堂主的死讯散布出去,为的是让别人知道我们和那个人是仇家。”斐易耐心地解释道。

“这有什么用?”旁人全都疑惑不解。

“你想过怎么联络元辰派掌门一脉吗?反正我没这样的门路,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来联络我们。”斐易说出自己的想法。

“元辰派掌门一脉未必会这么做吧?”一个少年问道。

斐易胸有成竹:“他们还能和谁合作?九空山?先不说九空山比他们大,到时候反倒被九空山利用,只说九空山非佛非道的身分就很尴尬。元辰派不管怎么说也是道门,这个时候和九空山搅在一起,对他们没任何好处。我们就不同了,玉书门小,不可能反客为主,而且儒道合流比起非佛非道,别人容易接受得多。至于官府……”

斐易哈哈大笑,继续说道:“当初那件事元辰派并没有用门规处罚,而是公事公办,将那人送往官府,在牢里待了半年,然后流放天宝州,所以官府同样也被牵连进那件事里,现在他们如果再找官府的话,就是落人口实。而且官府中人也不是傻瓜,他们难道看不出其中的蹊跷?既然知道这是元辰派的内部纷争,也知道那个人背后有璇玑派撑腰,璇玑派的地位又比元辰派更高,白痴才会插手。”

“就算只能找我们,也只会把我们当枪使,这对我们没什么好处啊。”底下那些人仍旧想不通。

玉书门擅长算计,喜欢把别人当枪使,而不是被别人使唤。

“凭你我的实力能对付那个人吗?”斐易问道。

“不可能。”众人尽皆摇头,这点自知之明他们还是有,除非他们能够说动师门长辈出手,但是师门长辈绝对不会为了一个门下女弟子和璇玑派对上。

先不说这是以卵击石,他们也不占理。

“元辰派的人难道看不出来?如果要动手的话,他们会指望我们吗?”斐易问道:“我们可以帮忙打探消息,或者做点小事,比如安插个眼线、破坏点东西。既然是元辰派的人来找我们,将来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有元辰派在前面顶着,我们既没有煽风点火,也没有出谋划策,只提供一些小小的方便,那个人再强横霸道,在没搞定元辰派之前,总不好意思拿我们开刀吧?”

众人想了半天,最后纷纷点头。

“还是师兄高明。”一个玉书门弟子赞道。

“这是阴谋,却又不能算阴谋,一切都是顺势而为。”斐易颇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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