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论政(下)

“怎么说?”李再安好奇的问道。

“但问题是,你觉得圣保罗几百万选民里,真正具备这种政治觉悟的人有几成?恐怕连两成都不到。而在这两成里,还基本都是中高收入的阶层,他们本身是抵触类似这种偏左路线政策的,至于剩下的八成,呵呵,这种泛泛的纲领恐怕远不如更直接的贿赂有诱惑力。”

“比如说把提高社会福利改变为提高工资下限,把改变税收政策转变为针对一般民众的税费补贴,把进一步推动土地改革改为清查大庄园非法占用公共用地这类表面化的措施。这些政策的确改变不了现状,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对中下层收入的人来说没有任何益处,但那些选民考虑不到那些远,他们只看到眼前的一些东西,卢德曼的那些政策恰好迎合了他们短浅的目光,所以更能得到他们的支持。”

伸手朝窗外一指,贝塞隆示意李再安去看卢德曼的竞选口号:“卢德曼就是这么做的,他是个老滑头了,即便是在偏右的社民党内部,他也是更倾向右翼的一类,他除了提到我刚才说的那些纲领之外,还加入了限制进口、保障本土经济的内容,这是用外部矛盾来掩饰、转移内部矛盾的最惯常做法,但也最能迎合中低收入人群的心态。”

“这就是所谓的玩弄民意吧?”李再安笑笑,摇头说道。

“也不能全都归咎于这个方面,”贝塞隆歪头想了想,摇头否认道,“在政治这个圈子里,的确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腐败、糜烂,黑金交易也是四处泛滥,但这些东西的存在,也不仅仅是为了玩弄民意,而是有着现实的需求。”

“每一个政客都有他的政治理想、政治抱负,你可以把我们这些政客看做是画家,嗯,一群各有艺术细胞、各有天分,但却缺少画布的街头画家。这个国家就是那张仅有的画布,相应的职位就是画笔。每个画家内心最迫切的希望,就是将自己的天分展示出来,做出一副堪称精绝足以流芳百世的名画。”

“但问题在于,想要做到这一步,我们首先需要拿到画笔,在画布上至少挤占一个角落,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而要实现这个目的,我们就不得不向那些有资格说话的人出卖自己,一次一次的出卖,一笔一笔的交易,阿谀、欺骗、说谎等等,这些,不过是实现最终目的的手段罢了。”

雪茄烟有些呛,说了一大通话,嘴里有些发干,贝塞隆禁不住咳嗽了两声。

“一个人说谎是不可能只说一次的,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遮掩,出卖过一次之后,身上就有污点,要想不被人把丑陋的一面揭露出来,就必须用更多的污点去美化。”咳嗽了一阵儿后,他才继续说道,“更可悲的是,那些知道你在说谎,知道你身上有污点的人,往往是你在政治上的对手,他们就像贪婪的恶狗一样盯在你的后面,伺机恶狠狠的咬你一口。你要想不被他们咬死,就必须在获得画笔、画布之后,继续出卖,继续交易,拉拢一个更庞大的利益群体,以此来震慑你的对手。”

“如此一来,那画布上岂不是会变得很热闹?”李再安揉揉鼻子,不无嘲弄的笑道。

“这就是一个政治家的无奈,这是政治圈子的地下规则,每个人都必须遵守,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些有自我的政客,会想办法令画布上的油彩更贴近他自己的理念,而那些没有自我的政客,则会胡乱涂抹,弄一副什么都不是的涂鸦留给别人。”贝塞隆耸耸肩,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

“我倒是比较看好这个尼加提,”视线重新回转到窗外,李再安看了一眼那些几乎到处都是的政治广告,笑道,“或许这一任的州长没他的份,但下一任……”

“下一任也不会有他的份,”贝塞隆嗤笑一声,不以为然的摇头说道,“至少在未来十年内,来自劳工党的人就不太可能占据州长这样的重要位置。”

“就因为他们偏左?”李再安现在就是学习,从一个真正的政客身上学习政治眼光。

“可以这么说,”贝塞隆点头道,“其实如果你对巴西的政治史有所了解的话,就应该知道为什么了。盘点一下劳工党目前的纲领性主张,你会发现在巴西的政治史上,曾经有人执行过几乎完全相同的政策。”

“谁?”李再安对这方面的历史还真没什么了解。

“瓦加斯,就是那个取缔了共产党,却坚定执行共产党政策的家伙。”也不知道贝塞隆对这个人的观感是什么,总之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不屑的扁了扁嘴,但眼睛里却闪着艳羡的光彩。

“哦,大独裁者,”李再安点点头,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毕竟科里亚现在要收购的那家印染厂就是这个人在位时创办的。

“其实把大独裁者这样的称号加在他的头上并不公平,我更喜欢称呼他为,嗯,权威主义者。”贝塞隆似乎对独裁者这样的说法有些抵触,他皱皱眉头说道。

“嗯?为什么这么说?”李再安对贝塞隆的这个看法很感兴趣,因为从政见上说,贝塞隆应该算是持偏右立场的人,他能用权威主义者这种中性的词来形容瓦加斯,本身就很新鲜。

“很简单,一个政治家虽然也是人,但对他的评述决不能仅从人的角度却看待,而是要看他的政策给这个国家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这个国家究竟是因他的存在而发展了,还是因他的存在而倒退了。独裁者瓦加斯,那是美国人搞出来的称号,他们常借助这种混淆视听的评判标准来干涉别国内政,如果按照这样的标准,林肯也是个独裁者,美国人不还是为他建了纪念堂?”贝塞隆不无嘲讽的说道。

“瓦加斯面对的现实是,当时的巴西民意完全由大庄园主和大金融资产者操控,国家的建设与发展陷入停滞,社会经济链条几将崩断,大范围的改革可以说是与这个国家的存亡息息相关。可真正操纵着民意的既得利益群体,怎么可能允许一场改革的出现?因此,要想改革,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忽视所谓的民意,建立一个足以冲破既得利益群体藩篱的权威政府,事实上,瓦加斯就是这么做的,所以他挽救了一个国家,所以他在被政变赶下台之后,还能依靠美国人所宣扬的那种民主形式重新获选上台。”

“那这不恰恰证明了尼加提很有希望吗?”李再安摊摊手,笑道。

“不不不,瓦加斯能够成功并不意味尼加提也能成功,”贝塞隆失笑道,“首先说,这两个人在个人品格上就不具备可比性,其次,现在的局势与瓦加斯时期的局势也截然不同。你不要忘了,我们才刚刚结束了军人的独裁统治,方方面面的警惕性都高的很,而类似瓦加斯那样的政客要想大施拳脚,必须有一个强权政府做后盾。”

“不幸的是,强权政府的存在往往就意味着军人干政局势的出现,毕竟单纯的文人政府不具备那么强力的约束性。所以,就目前来说,即便是仅仅是看避免军人干政这一点,尼加提都不可能获得任何机会,除非劳工党内部修改他们的纲领政策,否则的话,结果是一样的。”

不管贝塞隆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去问他的道德品行如何,如果单单从政治敏锐性,以及政治眼光的准确性这两点来看,他无疑是很出色的一个人物,或者可以说,他就是一个很纯粹的政客──很纯粹的西式政客。

在李再安前世的记忆中,卢拉所创建的劳工党曾经屡屡在大选方面失败,即便是卢拉本人的从政道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在从失败到成功的转变过程中,卢拉以及劳工党确实修改过他们的纲领,大部分更加倾向左翼的东西被从纲领中剔除,而一些偏右的东西却被夹杂进去。

这也是第四共产国际(托派)将查韦斯视为“改良派”,而将卢拉视为米勒兰式修正主义的最直接原因。

与贝塞隆的一番交谈,让李再安看到自己身上的不足──有不足的地方没什么关系,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天生是全才,在一个崭新的领域里,人们总是需要通过不断地学习来弥补认识上的不足的,李再安恰恰就有那份弥补不足的决定和毅力。

如果从长远的目光来看,贝塞隆或许终有一天会成为李再安的敌人,不过没关系,至少现在他们具备合作的基础,所以,李再安就将这个他打心眼里看不起的家伙,当成了他从政路上的启蒙老师。

喜欢本书,请将本站网址收藏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