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一听到“武登庸”三字,独孤峰、染红霞等俱都变色,连独孤天威都不禁直起身来,目中掠过一抹精光。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刀……刀皇传人?”

(就是这个表情!就凭这副傻鸟样,原本不信的也都信啦。干得好!)

胡彦之非常满意。

“没错,耿兄弟。当日路过龙口村、教了你三天刀法的,便是名动天下的刀皇武登庸。金貔王朝公孙氏的“皇图圣断刀”已被此人练至化境,据说能在交手的瞬间辨出敌人的阴阳、进退、刚柔等,再以顺合逆断、转换五行的法子破敌,一经施展便如行云流水也似,号称是千胜不败的刀法。”

他瞥了南宫损一眼,笑着说:“今日适逢儒门兵圣在场,南宫先生见识过无数奇功绝艺,阅历最广。敢问当今天下刀法,有哪一门使开来如行云流水,能见缝插针,接刀引招于无形?”

眼见众人目光聚集过来,南宫损轻咳两声,捋须道:“依老夫之见,西山金刀门柳氏“不周风”、南陵青丘国秘传的“稽神刀法”练到了极处,皆能生罅寻隙,破关如裂纸,未必让皇图圣断刀专美于前。”

胡彦之哈哈大笑。

“人说“天下三刀”,稽神、圣断、不周风。南宫先生一口气抬出另外两门,那是没得说,对症下药,行家里的行家。在下斗胆一问:过去三十年里,柳家有谁练成了不周风,青丘国内有几个懂得稽神刀法的高人?”

“这……”南宫损面色铁青,沉声道:“一个也没有。”

“练就皇图圣断刀的倒有一个。其余两门,不过是百余年前的江湖神话,嘴上说说、慎终追远不妨,较真便不好啦。”胡彦之嘻皮笑脸:“依南宫先生之见,那岳宸风岳某某在当今天下刀榜中,能排到第几位?”

南宫损冷冷一哼,锐目里满是轻蔑,缓缓竖起了三根指头。

“老夫敢说,无论往前或往后十年,岳庄主均可名列天下刀客前三甲。”

“那么杀得岳某某满厅乱滚的阿傻,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了,是也不是?”

南宫损银眉一耸,交迭在杖剑方首的双掌紧握,两条雪练似的长鬓无风自动,宽大袍袖忽如鼓帆,周身尘灰扬起,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圆环倏然扩散。这是打入城以来,胡彦之头一回见他动怒,心头微凛:“老头身负艺业,绝非泛泛,可不能当他是一般的马屁精。”

南宫损拄剑昂坐,寒声道:“老夫平生观斗无数,自问未曾走眼。胡大侠若然不信,不妨与岳庄主一斗,若能对招三十合外,老夫便拆了秋水亭的牌匾,从此退出江湖!”

这话胡彦之若早半个时辰听见,只怕要反脸,但与岳宸风一对掌后已大为改观,心中苦笑:“你倒是抬举我。”正色道:“岳宸风的本事很高,这点无庸置疑;阿傻被妖刀附身后,竟能杀得他匀不出双手,可见天裂之能,决计不在岳宸风之下。两名强者豁命一决,试问能以一刀轻轻挑开、接招移转之人,实力又是如何?”

南宫损默然良久,半晌目光才越过了胡彦之,抬望金阶上的独孤天威,沉声道:“能教出这等身手,遍数刀界,我也只能想到武登庸。至于这耿姓少年的招式路数,只能说与传闻中皇图刀法相似。老夫并未亲眼见过刀皇武学,所论止于臆测。”

兵圣都这么说了,谁也提不出更有力的反驳。迟凤钧见机极快,眉目一动,拈须笑道:“都说流影城中卧虎藏龙,不想竟有刀皇传人。武登庸与虎帅韩破凡、陶老丞相等并称开国三杰,若非退隐,今日也是朝中上柱国,显赫非同一般。耿少侠师承刀皇,临危挺身,果不负神功侯之威名。”

黄缨一听,明珠似的杏眼滴溜溜一转,眼波盈盈,仿佛连眼角的晶莹小痣都笑了开来。

“啧!看不出你这木头一段,居然也有忒大来头。”她见众人打量耿照的眼光丕变,不由得晕红双颊,嘻嘻笑着,拿手轻按柔软硕大的酥嫩胸脯,隔了层雪肌薄汗,只觉胸腔里一颗心砰砰直跳,也不知自己在兴奋什么。

独孤天威笑道:“武登庸其人,我少年时曾见过一回,模样与胡大爷的转述差不多,这事的确有门道。”唤人将地上的残尸血渍清理干净,把云锦姬等一班吓傻了的姬妾打发下去,眯眼想了一想,转头对耿照道:

“你既是神功侯武登庸的弟子,再做不得流影城的小厮,否则传将出去,人人都说本侯屈了名门高徒,背地里笑话。我看这样,你也别干下人啦,本侯便补你个七品典卫的官儿,平日仍归二总管调遣。你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尽皆错愕。

耿照是不是武登庸的弟子还未可知,却平白得了个正七品的“典卫”之职,由小厮到功名在身的一介武官,俱在他一念之间。众人心想:“难怪在白日流影城,宠姬与厨子都能做到七品以上的总管,可说是其来有自。”

横疏影蛾眉微蹙,不过是眨眼功夫,随即一笑。

“还不快谢恩?”

耿照如梦初醒,跪地磕头,也不知该说什么,目光不自觉投向胡彦之。 独孤天威笑道:“本城有刀皇传人做典卫,想必岳某某也不敢再来耀武扬威。耿照,你跟你师傅好些年没见了罢?本侯派人把消息放出去,你师傅若未埋进土里,不定便来与你相见。”

胡彦之陡然省觉:“原来这厮打的是这主意!”

放眼当今天下,谁在刀界的声望能盖过“八荒刀铭”岳宸风?唯有昔日被尊刀中之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消息一旦放出,武登庸若还在世,极可能上流影城来找徒弟,届时六月初三秋水亭一会,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

退一万步想,就算耿照不是刀皇传人,又或武登庸撒手人寰,这一着也足以打乱镇东将军府的布局;慕容柔被迫应变,仓促之间,便有可乘之机。胡彦之几乎要喝起彩来,暗自捧腹:“说他傻,这厮还一点都不傻。“引武登庸对付岳宸风”虽然异想天开,却不失为妙着。所谓:“盲拳打死老师傅。”独孤天威胡乱出手,这下可有人要头疼啦。”

迟凤钧与南宫损对望一眼,显然也想到了一处,找了个借口,并肩起身告辞。

独孤天威眯起小眼,懒惫挥手:“不吃饭便快滚蛋!留你们吃点喝点,倒像灌毒似的,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忒扫兴!不吃啦、不吃啦。”把几上碗碟一推,起身道:“我睡午觉去。那阿傻给我照看好,本侯与岳某某赌局未竟,谁敢伤了本侯的押注马儿,我抄他全家!”阶下几名内侍慌忙来扶,将他搀下了不觉云上楼。

主人离席,染红霞姊妹也一齐起身。横疏影送迟凤钧、南宫损等下楼,抚司大人与秋水亭之主的身份非同泛泛,染红霞久历江湖,通达人情,也领着黄缨,随横疏影一同送客。

胡彦之打了个酒嗝,面颊胀红如血,踉跄倒退几步,靠着梁柱摇手道:“哎哟,居然喝醉啦。两位走好,请恕……请恕在下不送。”

迟凤钧暗忖:“天门掌教的亲传弟子,于应对进退之上,竟还不如水月停轩的女流。谣传近年天门派系纷乱,几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壮的野心,鹤着衣节制无门,早晚生变,看来不假。”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胡大侠是江湖豪杰,潇洒自任,本就不拘俗礼。就此别过。”南宫损杖剑悬腰,负手拾级,倒是头也不回,楼板下依稀能听见他严峻的冷哼声,充满了轻蔑与不屑。

独孤峰一声冷笑,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也率一干金甲武士同去。

横疏影临下楼前,回头吩咐道:“你先扶胡大侠回房去。”莲步欲移,又抛下一句:“少时在挽香斋等我。”耿照听命惯了,躬身答应:“小人知道了。”横疏影责怪似的瞥他一眼,耿照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人去楼空一片风,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淡淡血味。

“你现下是亲王府里的七品典卫啦,哪来的“小人”?”胡彦之低声取笑:

“一县县令也不过就从八品,还比你小了不只一级哩!我的典卫大人。”

耿照见他脚步蹒跚,身子一离梁柱,便歪歪倒倒起来,只怕是真醉了,赶紧上前搀扶,一边小声埋怨:“还不是你害的!现在……该怎生是好?”胡彦之笑个不停,片刻才缓过气,低道:“先扶我回房去。”话刚说完,“呕”的一声,一口血箭仰天喷出,几乎一跤坐倒!

“老胡!”

胡彦之连呕几口,血污逐渐由黑转红,胀红的面色不住变换,乍红乍黑,倏地又转成透出青气的煞白,片刻才慢慢泛起些许血色。

“有……有没有人瞧见?”胡彦之低声问道。

耿照搀着他四下眺望,摇了摇头。

“先……先离开这里。”

两人相扶下楼,慢慢行走在迂回的长廊上。胡彦之深呼吸几口,足下不停,一手搭着耿照的肩膀、另一手扶着栏杆一路前行,渐渐恢复元气。

“那厮掌力之沉,是我平生仅见。”胡彦之恨极反笑:“那股劲力就像蛆一样,一沾即入,钻埋之深、散布之快,片刻便漫入四肢百骸,顿失感应,潜伏待发。我及时以天元掌卸去劲力,但还是中了一丝;暗使真气运行一周天,只觉各处不顺,却不知劲力究竟潜伏何处。”

耿照忆起先前露台之斗,不由一凛。

“岳宸风?”

“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哪路货练哪门功。人是阴险卑鄙,掌也是阴险卑鄙。呸!”胡彦之低头啐了口血唾,恨恨说道:“这路潜劲爆发之时,势如雷电霹雳,我若非以天元掌力卸去了九成九,绝非吐血这么简单,恐怕五脏六腑已然爆体而出,死成了一团烂肉。”

耿照听得心惊胆战。用手掌沾一沾身子,人便会碎体而亡么?这哪里叫武功,根本就是伤天害理的妖法!

“不,”胡彦之纠正他:“岳宸风那厮虽可恨,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却不是外道旁门,须以正宗的道家心法勤练苦修,方有这等造诣。我听说虎箓七神绝中有一门名唤《紫度雷绝》的掌法;那厮所用,约莫如是。”

耿照蹙眉道:“他若以卑鄙的手段,夺了阿傻的家业及祖传武学,又怎能青出于蓝,练得比阿傻的大哥还厉害?”胡彦之摇头:“唯一的可能,就是岳宸风本就身怀高明内功,由内而外,贯通了虎箓七神绝。阿傻的大哥根基未到,自然有所不及。”

“他的武功若胜过岳家传人,又何必费尽心思盗取七神绝?”

“这……我也想不透。”胡彦之沉吟道:“情报太少,臆测毫无意义。待阿傻醒转,再好好问他一问;也得走一趟王化镇,查查“夜炼刀”修玉善是否当真遇害,那把天裂妖刀又是从何而来。”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禁园,胡彦之的气色尽复如常,脚步不再虚浮,看来便如普通的醉酒之人,丝毫看不出身受内伤。“我所练的武功,内息根基全在轻功之上。”胡彦之笑着解释:“盘膝打坐那一套,对牛鼻子比较有效,偏偏我越是走动,周天搬运的效果越好,走多了气血畅旺、身轻体健,可比什么针药补丹都强。”

耿照听他说得逗趣,也跟着笑起来。胡彦之的客舍在城的另一头,居停独立,屋舍之外还有一片宽敞的小园,供策影坐卧歇息。

昨夜,流影城内负责马匹的龙厩司动用了十来名壮汉,本想将它拉进马厩,谁知策影一靠近厩舍,厩里的马匹便骚动起来,相互践踏、以头吻撞击护栏,状若疯狂。那龙厩司管事养了二十几年的马,从未见过这等情事,喃喃道:“若未亲眼见着,光听这声响骚动,还以为我牵来的是一头吊睛白额虎……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可奈何,只得如实回禀世子,任它自去。

这一对悍马、浪子的组合既是麻烦人物,自要安置在离群索居之处,免生事端。耿、胡二人越走越僻,所经处廊庑曲折、檐荫低深,四周悄无人语。

耿照见无人打扰,终于忍不住问:“老胡,你为何说要我是刀皇传人?那位武登庸武前辈,又是何等人物?”胡彦之笑道:“就知道你捱不住。我且问你,现今统治东胜洲大好江山的,是哪一家哪一姓?”

“是白马王朝的独孤氏。”

“在独孤氏之前,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临大地?”

“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

“挺厉害的嘛!”胡彦之故作惊奇,乜眼笑问:

“那么在澹台氏之前,东胜洲又是谁家之天下?”

耿照楞了一愣,呆呆摇头。胡彦之丝毫不意外,怡然道:“在碧蟾王朝的三百年盛世之前,天下是金貔王朝公孙氏的天下。公孙氏以武功开国,历代皇帝均享有“武皇”之称,精刀通剑,亦擅掌法内功,皇族中人人会武,高手辈出,在古今帝系里更无第二家。”

但武登庸并不姓“公孙”,耿照心想。

胡彦之早料他会有此问,没等开口,继续道:“拳头或可打下江山,却无法千秋万载。金貔王朝最后一任武皇骄奢荒淫,国家早已如华宅朽柱,看似金碧辉煌,实则风雨飘摇。他老兄还执意发动战争,打算征服南陵道诸国,谁知在青丘国九尾山吃了个大败仗,六军崩溃,武皇死于乱兵,重臣澹台公明乘机窜立,天下就此易主。

“武皇虽死,公孙氏遗族仍还有许多高手。澹台公明将他们封到北关道的武登一地,特许免贡不朝,屯兵自治,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国。公孙遗族感恩戴德,自愿为碧蟾王朝守卫北关,为表臣服,历代族主均以“武登”为姓,不再自称公孙。”

“原来如此。”耿照会过意来:

“这位武登庸前辈,便是金貔王朝公孙遗族的首领?”

“正是。”胡彦之点头。“武登庸是遗族中百年难遇的奇才,文武兼备,将“神玺金印掌”、“皇图圣断刀”两门绝学练得出神入化,被誉为是天下第一刀,平生未尝一败。澹台家的末帝非常喜欢他,不但封他做镇北将军、北关道总制,还把最钟爱的女儿灵音公主嫁给他;既是重臣,又是驸马,武登庸手握北关道十五万大军,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威当世无双。”

耿照恍然大悟。

难怪城主说武登庸“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独孤弋十八岁继承家业,成为东海独孤阀的家主,同时也继承了“镇东将军”一职,以及世袭一等侯的爵位。两人均是少年得志,一镇东一镇北,手握大兵,更甚者都还是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堪称一时瑜亮。

“当时,天下有五大高手,被公认最有资格角逐“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号称“五极天峰”。太祖武皇帝与武登庸同列其中,从年轻到老,这两个人便不断地被天下人拿来比较:比谁武功强、比谁功名高,谁最后横扫寰宇,威加四海;谁又为君王了却天下之事,而后飘然引退,赢得生前身后名……”

耿照想象两名不世出的少年英杰,从年轻竞争到老,其中一人为了天下苍生,终于向另一位伏首称臣,两人携手扫平天下,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故事的尾声,那位被认为退让已极的前朝驸马、镇北大将军,又再一次做了世人难以想象的退让,他谢绝封赏,舍下族民,穿着蓑笠泛舟于江湖,从此消失踪影--

“……冒名武登庸的徒弟,至少有三个好处。”

胡彦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第一,“皇图圣断刀”没有其他传人,与刀皇交过手的,没死也七老八十啦,多半眼歪嘴斜、瘫在床上,不怕有人跳出来指认你的刀法。第二,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学有项特性,恰好当作烟幕,用来解释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有时很管用,有时又不怎么称头。”

耿照面上一红,还是抵不过好奇心,忍不住问:“是什么特性?”

“据说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功,与命格息息相关。”胡彦之笑道:

“想当然尔,若无帝王之命格,自然练不成专为帝王创制的武功。人家问起你为何学不到家,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于万一,你便两手一摊,无奈耸肩:“我是龙口村来的穷小子,又不是皇帝命,刀皇前辈教了我三天便走人,已经不错啦!””

耿照忍笑道:“这个我会说。“我是龙口村的穷小子……””胡彦之噗哧一声,两人相对大笑。半晌笑累了,耿照才揉着肚子弯腰吐气:“老……老胡,世上真的有对应命格的武功么?我虽没怎么练过武,总觉得算命跟功夫扯不上关系。”

胡彦之摇头。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骗人的罢?帝王之家编了出来,用来唬弄无知百姓的。”

他揉揉心口,缓过一口气来,悠然道:“武学锻炼的是身心手眼、气息内劲,瞧不出与命格有甚关连。再说,若真与命格相关,那公孙家的人在学武之前,岂不是要先学算命,秤秤自己的命格,要不练到七老八十一事无成,才知是“命格不符”,还有比这更冤枉的么?”

耿照想想也是,不禁失笑。

胡彦之续道:“第三个好处,刀皇其人,料想已不在世上,更不会巴巴跑来揭你的底。异族攻破白玉京时,武登庸之妻灵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杀殉国,据说刀皇伤心欲绝,每为太祖武皇帝做先锋时均抱死志,历经千百阵犹不可得--谁教他武功太高,想死也死不了。

“你想想,一个人活这份上,也算是生不如死了。既无生趣,岂能长生?连武功盖世的太祖武皇帝都已不在人世,“五极天峰”同命凋零,如今余者寥寥,刀皇也应约如是。”

耿照不胜欷嘘,忽然想起:“当年异族南下,一路踏平白玉京时,北关镇将便是这位武登庸前辈罢?他武功如此高,又有十五万的军队,异族岂能轻易斩关,直捣都城?”

胡彦之微微一怔,笑道:“你实在是个很懂得听问题、又懂得问问题的贼小子。谁要是被这副老实外表骗了,当你是枚大地瓜、楞头青,早晚要吃亏的。”耿照皱眉道:“老胡,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骂人?”

“当日武登庸若在北关,说不定碧蟾王朝便不会灭亡了--这样的说法,至今还在天下五道间流传。坏就坏在:当年异族入侵之时,武登庸人并不在射平府,更未向兵部告假,连北关大营的参谋也不知其下落……他就这么不见了踪影,谁也不知去了哪里。”胡彦之道:

“十五万北关守军里,只有五千是直属武登庸的部队,由武登遗民组成,战力最强;其余各部均有所属,分布在北关道各处,那些个太平军头平日威福惯了,只听镇北将军府的号令,谁也不服谁。

“异族入侵之日,北方尚无婴城防护,据说那鬼神般的异族军队不到一日便突破了封锁,迅雷不及掩耳地斩关南下,沿途遭遇的军队全被歼灭、尸骨无存,各驻军肝胆俱寒;没有镇北将军的虎符亲笔,无人愿意出城血战,眼睁睁看异族的黑血骷髅旗旋风般一路南下。仅仅是迟了七天,白玉京便即失陷。”

等武登庸赶回射平府时,世上已无一名姓澹台的皇族。

大火烧毁了白玉京,六千多名皇族之尸陈于城郊祖陵,身首分离,死状凄惨。

而在镇北将军府迎接他的,是灵音公主闻讯之后悬梁殉国、已然冰冷的娇躯。容颜倾世的公主有着一颗丝毫不让须眉的刚烈之心,远比她的王室兄长们更有气魄。她以一死来向丈夫表达内心无尽的痛苦与愤怒,指责他辜负了父皇的托付,因擅离职守而导致国家灭亡。

不久之后,异族又突然无故撤兵,央土无主,各地军镇应势崛起;北关道多有骄兵宿将,顿时分裂割据,乱成一团。将军府内的幕僚纷纷劝武登庸自立为皇,武登遗民更是一心盼望能复兴金貔王朝,最后武登庸却选择投入独孤弋麾下,只因独孤弋打着为澹台王家复仇雪恨的大旗。

“……对前朝来说,武登庸是不折不扣的罪人。他擅离职守,导致北关防务的指挥系统崩溃,无法抵挡异族;但他最终没有据土自立,反投入太祖武皇帝麾下,加速了天下一统的进程,不知避免了多少无辜牺牲,又教人十分敬佩。”

胡彦之耸肩一笑:“我若是他,应该也会选择退隐罢?这一身的功过实在太难议啦,今生不该负的也负了、不该舍的也舍了,其中的是非曲直,恐怕只能留待后世评说。”

耿照揣想武登庸孓然一身、茕茕独立,身影慢慢消逝在夕阳平原的景象,不禁缩了缩脖颈,说不出的清冷寥落。

(他……应该十分后悔吧?)

如果能够,他愿不愿用一身武功、一族兴复,甚至是一己生命,换取那迟到的七日?如果一切能够重来的话,他还会不会离开射平府、离开北关道,离开那貌美却刚烈的公主妻子?

--抱持着这样的悔恨,人要怎样才能继续活下去?

他开始有些了解,老胡断定刀皇不在人世的原因了,益发觉得心虚:“我……能冒认是他的弟子么?这样的人,这样的苦……我怎能再冒用他老人家的名讳?”低声道:“老胡,我们这样子骗人,岂非很对他不住?我……我不想这样。”

胡彦之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淡然一笑。

“你别听岳某某乱放狗屁。名位有时确如浮云,但有的时候,却是救命应时的万灵药。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若只是打下手的小厮,今日独孤天威追究起来,也只能拿你当奸细查办。要不,该怎么解释一名下人竟能在天裂妖刀之下来去自如,解了“八荒刀铭”的断头之危?”

他见耿照默然无语,又道:“况且,阿傻虽暂时保住了一命,然而独孤天威那宝贝真让他同岳宸风打擂台的话,肯定白送一条命,你想不想救他?还有你那同村的童年玩伴葛五义,他私放了我们,这事早晚教独孤峰知晓。这个你要不要救?”

耿照听得热血上涌。他与阿傻萍水相逢,怜其失聪,又想起了家乡的姊姊耿萦,这才无法袖手;但葛五义却是受自己的连累,万万不能舍下不管,大声道:“当然要救!”

胡彦之冷笑:“但执敬司弟子耿照自救不暇,想救哪个?只有刀皇的弟子、堂堂七品典卫的耿照耿大人,才有机会救人。”典卫一职原本是亲王府内的侍卫长,相当于皇帝身边的御前带刀,品秩甚高,却毋须实际任职,逐渐演变成亲王重臣们用来笼络武林高手的酬庸手段。寻常武官要按部就班升至七品,实属不易。

耿照无言以对,肩膀垂落,神情十分气馁。

胡彦之道:“小耿,我不是害你,是想帮你一把。你若想调查妖刀之事,这七品典卫的身份十分受用,决计比一名下人弟子方便得多。”见耿照猛然抬头、满脸震惊的模样,他嘿嘿一笑,低声道: “你认出了天裂妖刀,二掌院却无动于衷,显然当夜琴魔临终前所传,是你不是她。这个关窍一想通,剩下来的就很容易懂啦:你之所以能应付天裂妖刀,自然也是琴魔所传,是也不是?”

耿照几乎想把一切和盘托出,转念又想:“二总管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能露脸,以免流影城卷入风波,如玄犀轻羽阁般万劫不复。我已违背她的交代,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岂能一错再错?”无法判断该不该说出来,犹豫片刻,低头小声道:

“我不能说。”

胡彦之“嗯”了一声,也不生气,忽然停下脚步,原来是客舍已至。

“正所谓“朋友相交贵乎诚”……”见耿照吞吞吐吐、急着想解释的慌乱模样,忙举手安抚,沉稳道:“你别急,我没生气,也不是责备你。人都有难言之隐,重点是当你想说的时候,有没有人可以聆听。”

“你若想找人喝喝酒、聊一聊,我便在这里。我同你二哥,随时欢迎你来。”

咿的一声,柴扉轻轻掩上。胡彦之手扶粉壁,宽阔高大的背影缓缓前行,终于隐没于客舍门影之内。日影西斜,暮霭浮动,耿照呆立在围篱外,心空荡荡的,仿佛被他的磊落刺伤,既恨自己彷徨犹豫,又觉软弱无依;霎时天地俱远,更无一物可恃。

◇ ◇ ◇

耿照踏着夜色,匆匆回到挽香斋,书斋里已点起高烛,横疏影正伏在案前振笔疾书,雪白细润的小巧额角上垂落一绺浓发,鬓边微带轻潮,颊畔黏着些许发丝,裸露的胸口嫩肌布满密汗,连微噘的上唇都润着一小片水珠,衬与金绒似的淡淡汗毛,分外可人。

耿照这才发现:比起寻常女子,二总管的体质着实易汗,整个人宛若柔水捏就,被烛火灯焰微烘着,便沁出一整片莹润香汗,清幽如梅的体香被汗水体温一蒸,蓦地馥烈起来,活像是煮化在糖膏里的茉莉花酱,浓郁之外,又说不出的温甜适口。

他自从领略过了女子的好处,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甚至鼻中所嗅,都与过去大不相同。同样是高高在上的二总管,从前只觉她亲切、美貌、精明强干,梳妆打扮都极好看;如今所见,却是她伏案写字时那雪润润的藕臂线条,滚动着破碎汗珠的酥腻肌肤,还有那双饱满尖翘的浑圆乳廓--

沉甸甸的乳房下缘裹着兜锦衫纱,被主人轻搁在几案上,仿佛为了减轻巨乳对肩背造成的沉重负担。沃腴的乳肉被坚硬的乌檀桌板托高撑挤,在乳房上缘耸起两座浑圆傲人的雪白乳球,满满溢出胸衣绫锦,形状更加饱满傲人,乳质既绵软又尖挺……

耿照伫立在门前许久,始终没跨过槛儿来。最后,还是横疏影先瞥见了他。

“进来。”

耿照回过神来,只觉面红耳热,讷讷地摸进书斋里,垂手立在一旁。

“坐下。”横疏影头也不抬,继续写字;写完一封,又取过一帖空白书柬。

耿照四下张望,不见其他随班行走,知她屏退左右,定是要狠狠责备自己一顿。思虑至此,心中反倒释然,见她提腕往砚台里捺了几笔,起身趋前,拿起青瓷水注与腾龙贡墨替她研墨。

“回去坐好。”横疏影继续低头书写,仿佛连拨开他的手都嫌麻烦,片刻工夫都不肯浪费。耿照悚然一惊,仓促间听不出她的口气起伏,只觉甚是不善,低头快步而回;直到坐下,才发觉水注墨条还捏在掌里,一手一物,就像小孩儿拿着波浪鼓,模样颇为尴尬。

转眼横疏影又写完一折,要研墨却又不见家生,抬头见他回来也不是、坐着也不是,手足无措的呆样,圆睁杏眼便要发作;瞧着瞧着,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直如冰消瓦解、满室生春,耿照都看傻了。横疏影一笑之下,再也板不起脸儿,双颊晕染,咬了咬丰润的唇珠,又气又好笑,嗔道:“杵在那儿做甚?快还墨条来,净碍事儿!”

耿照如获大赦,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忍笑趋前研墨,渐渐不再忐忑。

横疏影微侧着秀靥提笔写字,淡然道:“你现下是七品典卫啦,要注意言行,打从明日起,莫要再干这等差使了。”耿照心中有愧,低道:“是。”研至浓淡适可,轻轻放下水注墨条,快步回座。

横疏影搁下笔,指着手边的头两封书柬。

“这封是呈给吏部的公文,第二封则是发给掌理皇室事务的宗正寺,明日一早我便派快马驰报京城,两头递交。主上无戏言,他既让你做流影城的典卫,你就得拿出七品武勋的样子来,关于服仪进退等我会再找时间教你。典卫是正七品的散官,年秩八十石,每月另支薪俸四千钱,足够你在家乡买块良田,为姊姊置办嫁妆,安心奉养老父。”

耿照羞愧难当,双手紧握扶手,低头不敢说话。

横疏影指着刚写完的另一封便笺,那是流影城内通用的关条。 “明天,我让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装辎重队,往龙口村接你父亲和姊姊入城。你今日在不觉云上楼插手天裂妖刀之事,虽救了岳宸风一命,可别奢望他会感激你。你当众扫了他的颜面,以镇东将军府耳目之广,难保不会牵连你的家人。”

耿照感激之余,心中不禁掠过一抹寒意。

他并未天真到以为岳宸风会感念他的出手,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随着“耿照”这个名号为人所知,如姊姊、父亲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竟也成了“八荒刀铭”岳宸风及镇东将军府的对头。昨夜长孙日九的提醒言犹在耳,今日竟已不幸应验。

江湖之险恶,令耿照不寒而栗,喃喃脱口:“原来我竟救错了他。”

横疏影轻哼一声,怫然不悦:“你午间于禁园,没做对过一件事。”她若狠狠责骂一顿,耿照心里或许好受些,此刻只觉满腔歉咎,既心疼她此后将无止尽的劳心劳力,以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又恼自己无力解决困难,低头道:“小人知错……”陡地想起横疏影的叮咛,讷讷闭上了嘴。

横疏影叹了口气,玉手轻覆书柬,轻声道:“我倦啦,你先下去罢。有什么事,我们明儿再说。”耿照还待开口,她一舞纱袖,俏脸上的神情毫无转圜。耿照莫可奈何,长揖到地,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如果能够,横疏影其实还想再留他片刻。

倒不是真想责备他什么,只是看着这有时精明、有时又憨傻得可爱可笑的少年,她就不由自主轻松起来,就像……就像是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似的,便只说说笑笑、聊些不着边际的事也很开心。

但今夜不行。横疏影另有要事,不得不打发他离开。

她一回到挽香斋,那张纸头已搁在桌上,混在一大堆摊开散置的账册图卷里,旁人看来直是藏叶于林,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见。但对凡事自有一套绵密理路的横疏影来说,那淡黄色的薄脆纸笺异常刺眼,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彻她独有的思考模式,以暗码大剌剌地向她示意,模样张牙舞爪。

--“回帖”已至,刻不容缓。

笺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斜斜跨过巴掌大的纸面,拓印似的断续痕迹透着一股邪气,仿佛是某种禽类所留。横疏影目送耿照走远,小心地闭起门窗、放落纱帐,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将纸笺靠近烛火。

烛焰一攫纸尖,“噗!”绽出一蓬青烟,吞吐卷曲的烟丝凝聚成团,并不散逸,一下化成巨大钩喙,一下又像是狰狞的趾爪,最后幻化成两道盖天鹏翼,抖擞着向虚空中飞去,眨眼消失不见,连些许余烬都没留下。

青鸟,本就是仙人的信使。这是仙人之间的秘密暗号。

尽管笺上一个字也没有,但青笺所代表的十六字意义,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天横疏影便已记熟。收到青笺后,必须在规定时限内赶至某地,没有理由、没有借口,不惜一切代价。“绝对服从”,原本就是血誓书里的一部份;由地狱重生的恶鬼们,除了复仇的目标与自身的欲望,只剩下一个必须服从的对象。

--是夜子时,九幽泉下;古木鸢令,“姑射”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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