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将军令(25)

“将军,再有一日我们就到了。”

听到副将的禀报声,张寰勒住马缰。

举目是漆黑的夜空,一弯新月如钩挂在林梢,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气,周围扈从卫士的盔甲上,都像是笼着白霜似的轻寒,张嘴说话,似乎都还能看到热气在唇边凝结成霜。

“北边果然够冷,”张寰搓了搓手,“那帮家伙逃到这里来,恐怕也没打算再回去。”

“如今天下将定,他们不过是些残兵败将,自然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四处逃窜,”副将笑道,“这些人,原也劳动不了将军亲来追缉,必然是越王殿下信重将军,方才有此令。”

“信重……吗?”张寰笑了笑,历尽千辛万苦把林家那几个孩子送到清河后,他就开始了没有停歇的征战。

在谈氏一统天下后,依旧有不少乱党流窜在外,这整整半年,张寰先是在西北追击李丁的残党,胶西王死后“伪严”分裂,他又奉命前去剿灭其长子统领的最大一支势力。

明面上看,这自然代表着主君对他的信任,谈珩当然是器重他的,可谈珩去世后,那个下达命令的男人,新的越王,其用意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这是嫌我活的太长啊……”他微笑着低语,战场上死个把人实在太简单了,所以那个男人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一次次命令他出征,总有让他丧命的时候。

至于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张寰和他都心知肚明。

那个婚约,瑶姬以为不需要在意的婚约,直到现在都没有解除。

其实他们都明白,那个婚约根本就不能束缚任何人。

但那个男人,张寰一早就看明白了,他比他的父亲还要可怕。

并不是因为他更加的冷酷无情,不如说,正是他的感情浓烈到了骇人的地步。

所以张寰必须得死,一个还顶着妹妹未婚夫名头的男人,必须得死。

只要他死了,婚约自然无效,还可以用未婚夫战死悲痛过甚的理由顺理成章把妹妹的婚事再推迟几年。

但之后他们又要怎么办呢?

张寰觉得好奇,那是一种掺杂着快意的好奇,却又有着对自己深深的厌憎。

他喜欢着那个女人,希望她得到幸福,却又无法克制自己的嫉妒。

如果不能和哥哥在一起,她会痛苦罢,因为她的痛苦,他也为此感到痛苦,但那痛苦之中,又因为她终究无法属于另一个男人而快慰。

即便以张寰的智谋,也想不出他们要如何在不放弃天下的前提之下,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所以,这就是卦辞会模糊不清的原因吗……天下终究会属于谈家人,可那个人是谁,竟然是变化的。

“我并不是在敷衍你啊,三娘,”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因为我也看不清……变幻莫测的命运。”

三月二十七日,六百里加急军报传到了京城,追剿胶西王长子残党的张寰所部在西出黄泉关后不知所踪。

黄泉关外是人烟稀少的草原,危机四伏,虽说那是一支整有万人的军队,可在茫茫荒原之中,依旧如同沧海一粟。

此时的京城正因为即将到来的禅位大典热闹非凡,在经过多年战乱后,这座屹立千年,历经三个皇朝的雄城再次焕发出了勃然生机。

前朝末帝在数日前颁布罪己诏,已决定将皇位禅让给越王谈伯禹。

依古礼,新帝自然是要三辞三让的,但天下的归属俨然已是确定了,不管朝臣百姓们是否满意,至少大部分人的喜悦都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太平的年景,终于要来了。

在如此境况下,张寰的失踪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军报甚至没有被送到越王案前,李成中瞥了一眼,随口道:“教驻守黄泉关的参将派斥候去寻,不必惊动越王殿下。”

“李叔在说什么,什么不必惊动越王。”

少女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只见一个窈窕倩影掀帘而入,李成中见状,忙起身笑道:“三娘来了,”他因为曾经支持过谈仲坤,如今正是要在谈伯禹面前表现出忠诚的时候,知道谈伯禹素来喜爱这个妹妹,因而也没有犹豫,就将军报告知瑶姬,“是张丛云,他派人去追剿胶西王长子的残部,在黄泉关外失踪了。”

李成中并未将其当做大事,却见瑶姬面色大变,拿起军报来匆匆扫过:“我去见大哥。”

她也不待人通报,径直闯入谈伯禹的书房,谈伯禹正在屋内与几个心腹议事,却也不怪罪她,反而温声道:“几位先出去罢,我与三娘有要事商议。”

那几人行罢礼后退出,瑶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一张薄纸啪的一下拍在谈伯禹案前:“张丛云失踪了。”

“哦?”谈伯禹淡淡道。

“哥哥,”她似乎在强忍着怒气,想要指责,却终究没有将那些刺耳的话说出来,“我要去找他。”

“不行,”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你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那里很危险。”

“很危险……你知道很危险,为什么还要派他去。”她竭力压抑着话音里的冷意,想要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却怎样都做不到。

就在哥哥将张寰派出去东征西讨的时候,她不是没有过怀疑,其实那都是故意的吧,如此行事正是哥哥的习惯,不需要亲自动手,就能除掉碍眼的人。

可她不愿意去相信,不想去相信。

因为他明明答应过她啊,就在灵前的时候,他们许诺过,到此为止,所有的怨恨和杀伐,都到此为止。

可这个男人终究没有停下来,终究还在继续。

而她也不能再装聋作哑下去了,她要为自己的错误赎罪,如果说哥哥对张寰的敌意是因为她,那就由她来挽回。

她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

“瑶瑶!”袖子被人一把扯住,她跌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里,温热的鼻息吹拂在她耳际,显得男人的声音竟带上了一点软弱,“别去,瑶瑶,别去。”

“那你答应我,派人去救他,以后也不能再对他下手。”

身后的人犹豫了,虽然那犹豫只是短短一瞬,他正欲开口,却被轻轻推开了,少女唇边的笑容那样无奈,又那样温柔:“我明白了,哥哥。”

她走了出去,男人站在原地,竟不知该用何种言语来挽留。

三月二十八日,谈氏三娘率两百亲兵离开京城,赶赴黄泉关。

由于越王表现出来的平静,这个消息也并未掀起太大水花。

禅位大典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有几个有心人注意到,来自黄泉关的军报被要求全部直接送入越王府。

可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这期间只有零星几封军报被送回来。

钦天监算出的吉日是在五月初二,随着那一天越来越临近,越王却显得愈加暴躁。

跟随谈家多年的元老们都猜测应该与离开京城的谈三娘有关,大概只有等到妹妹平安归来,即将登位的新帝才会高兴一点。

到了五月初一,眼看着明日就是大典,他终于等到了,只是等来的——

是妹妹的尸首。

躺在棺椁中的少女面目如生,她似乎并不是死去了,而只是沉沉地酣睡着,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梦大概是没有办法想像的漫长罢,所以她紧闭着双眼,任凭周围的人如何呼唤,任何哭泣,都不曾有过分毫回应。

妹妹……死了?

棺椁是直接送到越王府的,就在这里,明日的清晨,谈伯禹会坐上六骏龙辇,驾车至皇宫前,在高台之上接受传国印玺,成为新朝的皇帝。

他的身上还穿着十二章的大礼服,那样肃重的颜色,就像是此情此境的注解。

妹妹……死了?

他站在那里,夜色之中,就在那具满是尘灰的棺椁前。

棺椁的一旁站着张寰,他应该是恨这个男人的,妹妹就是为了救他才身中毒箭。

可是……最该恨的,难道不是我自己吗?

是他不肯放弃杀掉张寰,妹妹才会去黄泉关,才会死在那里。

不,妹妹没有死,她怎么会死,她只是睡着了,她一定是睡着了!

像是被按下了一个开关,他连滚带爬地扑到棺椁前,抓起少女冰凉的手贴在脸上:“没有,没有死,瑶瑶的手还是热的,快叫御医来,快叫御医来!”

“殿下……”

有人想劝慰他,却被他回身时那如同孤狼一般的眼神吓住了,他狼狈地跌坐在尘土里,身上的华丽冕服皱作一团:“叫御医来,叫御医来……没有听到我的话吗,快去!否则我叫你们都给我人头落地!”

御医被叫了过来,但无疑是徒劳,人已经死了五天,又怎么可能还救的回来。

只是他不信,怎么都不肯相信,他坐在那里,紧紧攥住妹妹的手:“不会的,瑶瑶……瑶瑶只是在跟哥哥开玩笑罢,对不起,我做错了……哥哥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醒过来好不好,求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只是那只小手被越攥越紧,透过已经呈死灰色的肌肤,那冰冷的感觉越加教他从心底深处感到绝望,他颤抖着,似乎下一刻那濒死的呼吸就要断掉,直到御医悲痛地摇了摇头,砰咚,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坏掉了。

他想要哭,想要和周围那些人一样把悲伤发泄出来,可出口的只是犹如野兽一般的嚎叫,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眼泪流不出来,连生机都在一寸寸被剥离。

他听到周围的人惊慌地叫了起来,似乎在喊着“殿下”、“殿下”朝他扑来。

他倒了下去,一口鲜血呕出,倒在了棺椁前。

——————

京城里的百姓最近都在议论,原本定在初二日的禅让大典却突然不举行了,朝中传出的消息是说越王觉得这个日子不好,让钦天监重新算一个,只是等钦天监算出十二日也是个吉日后,却又一次被驳回。

就在市井议论纷纷的时候,越王的一众心腹近侍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原来越王把妹妹的棺椁放在自己的屋内,整日就守着那具尸首不吃不喝,心腹们是跪求也好,甚至还有要死谏的,他丝毫也不为所动。

诸臣不得不请谈家还剩下的两个孩子去劝他,只是谈季兴和谈五娘都还小,听说姐姐不在了,两个孩子跌跌撞撞的,抽噎着连话都说不囫囵,又如何能去劝慰大哥。

他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般,自从那晚过后,即便还活着,却已经失去了生气,有侍从忍不住惊慌地猜测:“殿下他,不会是要寻死罢……”

可这样软弱的举动,又怎么会是坚忍若斯的谈伯禹能做出来的,“他不是要寻死,”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张寰走到门外,只是那个人不在了,他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你们都退下罢,”张寰淡淡道,“我去劝殿下。”

屋子里的光线晦暗又沉重,就在那幽微的一点烛火里,谈伯禹坐在一旁,一袭黑衣,彷若石雕。

“大典不能再拖下去了,”张寰平静地说,大概他的悲伤在她倒下去的那天已经用尽了,“如果你再不出面,恐怕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好局面也会付之一炬。你为此不择手段,几乎付出了一切,就要这么放弃了?”

“可以啊,”这么多天以来,谈伯禹第一次开口说话了,他淡淡的,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只是声音由于许久不曾喝水而嘶哑不堪,刺耳得像是砂砾在摩擦,“如果能让她醒过来,放弃什么都可以。”

就在这话音方落的一瞬间,棺椁里忽然光芒大盛!

那是万点星辰冉冉升起,他们从少女的身体里散逸而出,如同萤火一般将她笼罩起来。

渐渐的,星辰汇聚成一个碎片模样的东西,落在少女胸口心脏的位置。

砰砰,砰砰……谈伯禹似乎听到有什么东西重新跳动了起来,金光化作波澜,在少女的身体上潺潺流淌,他们一寸一寸地浸润着,又一寸一寸地褪下,而那些褪去后露出的肌肤,竟奇迹般的焕发出了鲜活的光泽。

“瑶瑶……”

此时的谈伯禹看不到,一卷停留在少女神魂中的书册缓缓打开,书册翻到第十四页,墨色的字迹如同有了生命般扭曲改变,从“新朝皇帝”四个字,变作了“新朝越王”。

而光芒中的少女睁开双眼,朝谈伯禹伸出了手:“哥哥。”

在那紧紧相拥的二人身后,男人半是叹息,半是释然:“原来……这就是命运。”

——————

永庆元年,在持续了十余年的战乱之后,新的皇朝建立了。

虽然登位的新帝还是个十一岁的孩童,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天下黎庶的欢悦。

新帝登位后,首先便将先父追封为高祖,继而又将禅位大典之前崩逝的长兄追封为太祖,次兄虽然战功赫赫,因其功业不及长兄,追封为兴献王,剩下一众薨逝的兄姐,也都依次追封,升祔太庙。

谈氏一门四子五女,历经世事后,也就只剩三人尚在人世。

民间议论起此事来,都道这一门俊杰,殊为可叹,尤其是太祖皇帝,民间因其崩逝时尚未称帝,都习惯呼之为越王,他原本该是顺理成章的开国皇帝,只可惜天不假年,竟然在天下将定时去世了,这大概便是上天不够偏爱罢,当年高祖皇帝还在世时,又有谁能预料到呢,最后继承他家业的人,竟然是他最小的儿子。

而对当事的谈伯禹来说,这些纷纷扰扰早已不是他所在意的了,他和瑶姬离开了京城,从此这世间再没有了谈氏兄妹,而是多了一对恩爱夫妻。

死而复生的瑶姬身体还有一些虚弱,两人遂决定到温暖宜人的江南定居。

转世命册悄然发生变化,瑶姬也已经知道了,她没想到最后的结果竟然会是这样,这也许正是当年张寰曾经说过的,“结果来源于选择,而选择来源于心”。

她不知这变化是好是坏,而理应受限于大千世界法则的平妖令碎片忽然苏醒,也让这变化增添了一层神秘色彩。

但这一切的一切,隐忧也好,怀疑也罢,因为世上有一个人肯为她放弃所有,也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他们终于厮守在了一起,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而这一天在几十年后到来了,瑶姬躺在病榻上,身边是满堂儿孙,和那个即便容颜不在,依旧为她深爱的男人。

“哥哥,”她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颊,“再见。”

我们将会,在另一个轮回里相见。

“再见,瑶瑶。”

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右手软软垂下。灵魂脱出身体,飘向空茫的天地中。她离那个男人越来越远,不舍地,但又期盼地投入到了新的轮回中。

不要哭,也不要寂寞,我们很快就能再一次相见了。

她这样想着,朝那一点光亮投去,身体被来自引命盘的力量牵引着,就在她即将坠入光亮前的一刻,耳边闪过一声冷哼,继而是剧烈的拉扯,在天旋地转中,她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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