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过后便进了三月,梁京的春天是来得极早的,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满城的桃花次第绽放,禁宫里云蒸霞蔚般的彤云嫩黄,石板路上铺得满满一地的桃花瓣。
瑶姬坐着御辇出太极宫至大正宫,一路行去,遍是春景,到得大正门时,因前朝建筑向来讲究肃重,入目所及方才没有了繁丽的落英。
因着天气好,她原是心情也不错的,只是朝上商议起一件大事来。
原来次相林庭上月亡故,目今宰相便只有了张靖安一人,遂有一郎中奏议:“宰相者,国之重臣,不可使其空缺,恳请圣人择选德高望重者为相,替圣人分忧。”
张靖安也出列道:“如今事务繁剧,林公故去后,臣深感不便,犹记去岁之时,包括臣在内,政事堂原有三相,次后贺公丁忧,又去一林公,虽说宰相并无定数,只臣一人,到底不妥。”
他说的原也有道理,便是今日无人奏议,瑶姬也知道迟早会有人提起这个话头的。
宰相位极人臣,试问谁不想做?
如今又不比前朝,政事堂中只有一相大权独揽,便是为了皇权稳固,皇帝也不会只放着张靖安一人做宰相。
只是这新相的人选,需得好好琢磨。
张靖安说这话自然不是无的放矢,见瑶姬准奏,他便道:“臣举荐江泳。”
听见这个名字,瑶姬顿时心头一动,面上只是不动声色。
江泳也是世家子,乃是门阀中的顶尖家族南望江氏家主。
宁宗朝时,他亦做过宰相,后来因病请辞,遂在家中莳花弄草,已是八九年没有出山了。
他既有资历,又有人望,张靖安一提出来,殿中立时便是一片附和之声,所附和者自然都是世家一派。
如今摄政王势大,好不容易去了一个中立派的林庭,世家自然希望来一个对己方有利的宰相,和张靖安一起,共同抗衡萧煜。
这也正是张靖安的用意,瑶姬想到前几天的那封奏疏,窦家嫡支已是废了,不说彻底没落,也从一流门阀跌到了三流,世家折损了这样大一支势力,自然要想办法从别处找补回来。
江泳一旦出仕,就代表着沉寂多年的江家重新回到政治中心,去一窦家,再来一江家,张靖安倒是打的好算盘。
如此一来,萧煜自然不想他如愿。
只是正如那郎中奏议,宰相这样的重臣,不是什么人都能担任的。
萧煜秉权未久,虽说如今势力极大,依附于他的多是新贵一流,这些人有的能力极强,有的资历较深,偏生二者俱全的却是没有。
是以他虽然暗示底下的人反对江泳拜相,可要是寻一个比江泳更合适的,一时竟没有。
朝上众人就此吵作一团,一派说江泳不合适,又举出种种不妥来。一派死咬着不放,又说:“既然江公不妥,那您推举一个更妥当的人出来?”
萧煜便顺势道:“此事重大,不如延后再议。”
张靖安哪肯让他拖下去,一拖二拖的,说不得就黄了,他寸步不让,转而把砲口对着瑶姬:“未知圣意如何?”
话音刚落,瑶姬便看到萧煜的目光投向了她。
因是朝会,他一身朱红绣蟒的朝服,发上束着金冠,这般尊贵肃然的装束,却教她无端端想到那天雪夜,他眉间低徊的温柔。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微颤,仿佛蝴蝶振翅:“张相言之有理,江泳做过先帝时的宰相,想来不错,既然诸公都说他好,那就是他了。”
此言一出,连张靖安都愣了一下,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立马打蛇随棍上:“谨遵圣意。”
如此一来,江泳拜相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萧煜自秉权以来,还没被这么被当众打脸过,但他城府极深,面上分毫未露,只眼中微光一闪,唇畔含着笑,和诸朝臣一起恭声应喏。
只是散朝之后在太极宫给瑶姬授课,他自然就不能沉默了。
彼时瑶姬正坐在轩窗底下,身上换了家常的衣裳,满头乌发绾成一个小髻,一张美玉般的面容秀色夺人——外人不知她乃女儿身,都道圣人愈大,生得愈发好了。
她手里拿着书卷,却是半刻都没翻过一页,听到萧煜淡淡开口,顿时一肃。
“圣人可知江泳当年为何要辞官?”
瑶姬攥着书缘的手微微一紧:“不是因病吗?”
萧煜笑了笑:“既然在臣面前,圣人又何必说这些给外人听的话。虽说先帝驾崩时圣人还小,但有些话想来先帝都是说过的,江泳与其说是辞官,不如说是先帝逼迫,不过是先帝保他一个颜面,才默许他对外称是因病请辞。如今再将他弄回朝里来,岂不是负了先帝之意。”
此事瑶姬也是清楚的,确如萧煜所说。
究其原因,乃是当时江泳、沈祁二相不合,争斗激烈,朝中两派矛盾重重,甚至比眼下还要尖锐几分。
这两派自然一为世家,一为勋贵、庶族联合的新贵。
彼时萧煜不过十余岁,还是京中有名的风流浪荡子,而瑶姬年幼,尚在读书启蒙。
只是她虽深居宫中,却也知双方明争暗斗,甚至到了连后宫妇人都知道的地步。
沈祁一力要抑制门阀世家,扶持庶族,江泳却要维持世家的荣光与体统。
世家延绵几朝几代,自然不是能轻易撼动的,但沈祁又有宁宗的支持,也是步步紧逼。
最终的结果,是沈祁因罪下狱,满门抄斩,而江泳以病弱为由休致。
外人看来,自然是世家大获全胜了,不过随着江家退出中枢,世家的势力进入了真空期,宁宗趁机简拔人才,扶持勋贵,不知不觉占据了世家的不少势力,细细想来,却是两败俱伤。
而今听到萧煜如此说,瑶姬方缓缓道:“此事我自然知晓,先帝也曾与我说过,江泳此人有宰相之才,却无宰相之器,只是,”她话锋一转,“若不是江泳,还有谁能做宰相?”
“我知道七叔是怕江泳入朝,导致世家势大,”她换了家常的亲昵称呼,语气便愈加和缓,“但世家子弟,原比庶族要出众,这是无比辩驳的事实。他们传承百年,家中子弟从刚会说话起就束发读书,其底蕴能为远不是寒门能比拟的。若只因出身便将其排斥,岂不是太过偏狭?”
其实她说这话心里原有些虚,因为她知道萧煜并非这种人,不过是她支持了张靖安,必要拿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方才有此说。
萧煜果然微微一笑,那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圣人教训的是。”——他这样说话,那就是生气了。
瑶姬只好又道:“七叔也曾教导我,为君之道,讲究平衡,压迫太过,我恐世家生事。”
往常若是她寻了这样一个梯子,萧煜势必也就顺坡下驴了,毕竟旨意已发,就是再不满,还能如何?
萧煜不是那种会在无用之事上纠缠的人。
只是她察觉到萧煜似乎对江泳尤为不喜,这倒是奇怪,江泳在朝中时,萧煜根本就没有接触过朝政,两人如何会有恩怨。
没等她想明白,萧煜已转了话头,说起了书上的文章。
瑶姬只好凝神听他授课,直到黄昏时下课,除了点评课业时的寥寥数语,两人再没说过多余的一句话。
瑶姬心里有事,一直心不在焉,听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萧煜站起来,揖身为礼:“今日到此为止,臣告退。”
她不知道为什么,嘴巴张了又合,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萧煜走到门边,原本要跨过门槛,忽然回头。
其时金乌西沉,漫天丹霞如碎金般洒落,他在那辉耀到几乎刺人眼的夕照中,仿佛被金芒割裂成了细小的一片片,瞬息万变,恍然要散去——
“你终究还是不信我。”
“不……”她一个字哽在喉间,萧煜的身影已看不见了。